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第 70 章 ...

  •   一片浓重的黑色中,叶言死鱼似的趴在地上,慢腾腾的翻了个身,拖着长音朝天喊道:“在——吗——”
      回答他的依旧是无限的寂静。
      叶言不慌不忙的又滚了一圈,继续懒洋洋的喊着:“到底啥时候才能放——我——出——去——啊——”
      叶言话音刚落,一道金光闪闪的进度条从天而降,直直砸在距他头顶几寸之处,落地时甚至荡出了一圈细风,吹得叶言额发一动。
      可惜叶言早就习惯了这种威胁一样的待遇,他只抬眼瞄了瞄进度条,见那黄色长条依然卡在距离满格一丝的位置上,便又继续对天挑衅道:“你这么能耐怎么不砸我脸上!”
      这次叶言却没再得到任何回应。周遭又重归死寂,连那进度条也像是到了时限一样,化作一片闪耀的光点,融入黑暗之中。
      叶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百无聊赖的满地乱滚起来。
      他被系统丢进这个黑乎乎的空间后,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叶言在白虹门宴席上挨的那一剑说起。
      旧疾新伤叠在一起,鲜血从胸前止不住的喷溅而出,气管中的血沫堵塞了艰难的呼吸。十八年前濒死时的记忆被唤起,在面对死亡的这一刻,熟悉的绝望、痛苦、不甘再一次涌上心头。直到叶言的最后一丝意识从身体中抽离出去时,叶言是真的以为自己又要以这种方式死去一次。
      ……可没想到的是,只一转眼的工夫,疼痛和伤口忽然消失不见,叶言就被莫名其妙的扔进了一个黑乎乎的空间里。
      其实叶言在按下风吹荷时,也并不只是傻乎乎的想着一命换一命。
      那一剑如果捅在陆离身上,陆离必死无疑。但被捅的换作叶言,就说不准结果如何了。
      在叶言的眼中,他被捅后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像上辈子一样,重伤而死;要么是在重生后更贴近原版游戏的系统作用下,利用规则漏洞活下去。
      这个有些疯狂的想法还是叶言从宁寒身上得到的灵感。
      碧露丹的物品描述是“重伤倒地后可以起身”。而宁寒身上碧露丹buff生效的那一刻,她在队伍面板中的显示血量仍有1点。
      也就是说,系统对于“重伤倒地”的判定,是血量仅剩1。
      旁边作为参照的、真正“死亡”了的白流溪,灰掉的血条上清清楚楚写着“0”。
      而叶言清楚的记得,剑三游戏中有一项很有趣的设定——玩家控制的角色并不会真正“死亡”,只会在血量降到1点的时候重伤倒地、进入濒死状态,直到角色脱离战斗后,选择原地或回营地起身,血量才会从1点开始缓慢回复。
      很明显,上辈子那个简陋版的系统并没有继承这个剑三游戏中的设定,叶言被白流溪戳成血串后就直接死到了另一个世界。
      但换作叶言现在所拥有的、功能更贴近游戏原版的系统呢?在它的判定下,叶言这个“游戏角色”究竟会不会真正的“死亡”?
      ……说实话,叶言心里也没什么把握。
      他无法预测结果如何,也没有机会再去试探系统的界限。可在看到剑光刺向陆离的那一刻,叶言已然毫不犹豫的按下了技能按钮。
      最好是两个人都活,最坏也无非是他再死一次。
      然而叶言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这么一折腾,还真把系统给难住了。
      内设逻辑产生冲突,运行中的程序疯狂报错,一行行错误代码在系统通知栏中刷屏,叮叮咚咚的提示音一声压过一声,接连响作一片。
      可惜那时的叶言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接近休克,视觉和听觉都模糊了大半,任系统再怎么在宕机的边缘反复试探,叶言也都毫无所觉。
      直到叶言昏迷后,意识被打包扔进了这个小黑屋一样的空间,一脸懵逼的他才终于有机会问问系统当下莫名其妙的情况。
      ……被错误报告刷屏的系统表示自己并不想搭理一切问题的始作俑者,只把之前bug出现时的通知信息复制了十遍再糊到叶言脸上。
      叶言对着冗长的通知信息做了半天阅读理解,终于清楚了问题所在。
      系统确实沿用了剑三游戏中部分关于“重伤倒地”的设定,比如判断碧露丹应该何时生效。但系统确实没有想过,在宿主叶言受到致命伤之后,究竟是该按照上一次那样算作死亡,还是按照新补充的设定算作重伤濒死。
      这个小小的逻辑漏洞对系统的日常运行毫无影响,可谁能想到叶言真就把自己往人家剑上送。
      补充的设定与原有的程序因此产生冲突,系统在茫茫一片的错误代码中,安详的自闭了。
      在这个重大bug被修复前,系统也能做的,也只有把叶言一起拎进小黑屋自闭了。
      ……好不容易理清逻辑的叶言只觉得膝盖被插了一箭。
      而叶言一头问号的读完这篇系统小作文,还想再问系统一些问题时,回答他的就只有冷冰冰的五个字:“调试升级中”。
      再后来,系统的回答又从那五个字,换成了一个代表升级进度的进度条。

      叶言就在这个黑暗、寂静、空旷的空间里,生生蹲了好几天的时间。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中,一切感知都被极度钝化,连叶言熟悉的系统界面也消失不见。只有在叶言喋喋不休时,系统升级的进度条才会忽然从天而降,泄愤似的擦着叶言的头发丝,“咣当”一声砸在他脚边。缓慢无比的读条速度似乎是在明晃晃的对着叶言控诉:瞅瞅你给我瞎折腾出多少工作量!
      明明是漆黑一片的意识空间,叶言却突然有了“地上要被砸出坑”的错觉。
      叶言盯着又一次砸下来的进度条默叹口气。没办法,这地方又黑又静,除了自己和进度条外,叶言再感知不到其他东西。真要他老老实实在这小黑屋里搞自闭,怕不是被放出去前就要先被逼疯。
      放出去的是不可能被放出去的,只能靠调戏进度条勉强维持生活这样子。

      除了苦中作乐、花样挑战系统底线外,在这片绝对的安静中,叶言还能做的,似乎就只剩下回忆和思考了。
      叶言连着滚了数圈,终于仰面停了下来,铺展成一张“大”字,默默叹着气。
      事到如今,他要是还看不出陆离身上的猫腻,那才是真的二货。
      在小黑屋里的这些天,叶言将这数月以来发生的事细细回忆了一番,也算是摸出了些端倪。
      白棋和陆离那些遮遮掩掩的对话间,早就透露出了足以让叶言生疑的信息。只是那时叶言心中惦念着自己的计划,并未多做揣测。
      又或者说,是叶言不愿向那处揣测。
      可现在叶言被迫天天跟着进度条大眼瞪小眼,时间多到足够他绕着整个大唐想个七八百遍。就算是叶言有心回避,最终的答案还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陆离和白棋明显已经熟识多年、超乎常人的关系,前世衰败了、今世却势力强盛的如意阁,白流溪对陆离格外执着和热烈的感情……
      更何况,在叶言陷入昏迷前,还清清楚楚的听到他喊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叶良辰”这个随口编造出的可笑假名,而是他此生从未透露给这个世界的本名——“叶言”。
      就算指向的推论再怎么离谱,这一桩桩确凿的证据摆在面前,叶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装了这么久的傻,可他又不是真傻。
      想来也是,重生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都发生在叶言自己身上了,怎么就不许别人也来一套重生大礼包?
      再想想陆离对他的态度……叶言苦笑,到头来被蒙在鼓里的怕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早在两人第一次见面前,叶言那些格外嚣张的举动,怕是就已经让自己暴露了个底儿掉。
      叶言曾以为自己和陆离心意相通,可如今意识到陆离便是上辈子的那个人后,叶言竟忽然觉得对方陌生起来。
      既然陆离早已知道叶言的一切,那他说的话、做的事,究竟有几分出自真情,又有几分是另有目的?
      叶言下意识的将手贴在胸口。不久前,这里曾被一剑刺穿,和近二十年前被刺的位置一模一样。
      而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凶手用的长剑,正是叶言留赠给陆离的新婚贺礼。
      明明在意识空间里,手掌下的皮肉光洁如初,并没有叶言熟悉的那道狰狞旧伤,此时却依然随着心脏的鼓动,被拉扯着一跳一跳得钝疼。
      若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上辈子死于轻信他人,这辈子还给人傻乎乎的挡了剑……蠢成这样,这两剑受得还真是不冤。
      叶言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气息,不再深想。他抬手敲了敲新砸下来的进度条,只盼着系统赶紧给他个痛快。到时候若被放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读条神行回大唐锤铁泄愤,最好顺手把降没了的智商团吧团吧扔在这个世界再也不见。

      叶言正想得出神,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叮”的一声——
      金光闪闪的进度条终于磨磨蹭蹭的挪动起来,在最后一丝空余被填满的瞬间爆发出强光。
      叶言被蓦地惊醒,刺眼的光芒散去后,满满一整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弹在叶言面前。
      怔楞间,他看到顶头的“更新日志”四个大字,还未来得及细看内容,便又有一道光芒从眼前闪过。叶言只觉身体猛地向下一坠,短暂的晕眩过后,四肢竟忽然麻木僵硬起来,眼皮也似灌了铅一般沉重,疲惫得像是久卧床榻之人一样。
      叶言心念一动,呼吸也随之一滞,胸前的伤口立刻扯出了钝疼,喉间又要涌出血沫。
      被放出小黑屋的喜悦远盖过此时的疼痛,系统界面也尽数出现在眼前。叶言瞄了眼左上角自己只剩小半截的血条,心知自己伤口未愈八成和血量过于缓慢的自然恢复速度有关,起来打坐调息半分钟就又能生龙活虎了。
      然而这具身体毕竟顶着道穿胸的口子躺了不少时日,叶言的意识刚刚回归,此时别说是做起来打坐了,连睁开眼睛都要先攒一会儿力气。
      ……而且现在就算有那个力气,叶言也不是很想立刻清醒过来。
      即使伤口未愈、血量飘红报警,叶言这一身内力尚在,五感始终还是比常人敏感许多。
      不,甚至都不用比常人敏感……只要叶言还没聋,就不可能忽视掉耳畔极近处的另一道均匀呼吸声。
      叶言默默的瞥向下方技能栏里闪闪发亮的神行千里,认真思考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顺利读条跑路的可能性。
      可他才刚刚缩了缩手指,就听见那道呼吸声猛地一变。
      对方似是从浅眠中惊醒。叶言还未睁开眼,便被立刻拥入了熟悉的怀抱中。
      温热的脸颊在叶言的颈窝中磨蹭,一双手臂环住了叶言的肩膀。明明用了圈得死紧的力度,却还下意识的避开了叶言的剑伤,竟真是丝毫没有压到叶言的胸口。
      ……叶言索性连眼睛也不睁了,反正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谁,不如多凑点力气把话说清楚:“你……你先放开我。”
      对方的动作明显顿了顿,然后又默默紧了紧手臂。
      ……还让不让人好好商量了啊??
      叶言无语,只得费劲睁开眼,扯着拉风箱的声音抗议道:“大哥,真喘不上气了。”
      可颈边那人却还是犹豫了一下,只先松了半分,才哑着嗓子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什么神通……我放开你,你别走。”
      叶言缩回了悬在神行按钮上方蠢蠢欲动的爪子,莫名生出点被看穿了的心虚。
      陆离见叶言不语,心知自己的猜测没错,声音都黯然了三分:“你睡了七天……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再走,好不好?”
      叶言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他明知道陆离欺瞒了他不少事情,已经早早下定决心找到机会就神行离开,无论过往种种有何隐情,他都再不要和这个在物理层面上扎了他两次心的世界有所牵扯……可听到陆离这样低声挽留,他竟还是忍不住有些犹豫。
      于是叶言一边唾弃着自己的底线,一边动着嘴皮子努力挣扎:“让我先起来打个坐……胸口敞着个洞,说话漏风。”
      打坐快速恢复这项功能,叶言上辈子就已经用了不少次,此时摆出来也不怕对方不明白。
      陆离听到此话,先是一愣,而后立刻松开手臂,小心翼翼的从后背托着叶言起身,生怕动作过大拉扯到前胸的伤口。
      叶言借力坐起后,侧身避开了陆离直看过来的视线,直接合上眼睛开始打坐,心里却是纠结万分,忍不住往神行图标上瞥来瞥去。
      然而系统的回血速度却没给叶言多纠结片刻的机会,数息过后,叶言视线中左上角的血条飞速涨满,胸前层层包裹的细布之下,原本皮肉翻卷的伤口已然愈合成一道浅色疤痕,
      疼痛消退,呼吸也顺畅起来,满血复活的叶言挣扎了半天,终于悄咪咪的掀了点眼皮,顺着道小缝偷摸打量着床边人。
      叶言醒来时就在队伍面板中看到了陆离满着的血条,此时亲眼看到陆离的状态,叶言心里却是一惊。
      只见陆离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两颊一片煞白,眼下却挂着浓浓的青黑。习武之人素有内力傍身,平时哪会显露出如此深重的疲态?
      明明挨了一剑透心凉的是叶言,怎么反而被挡剑的看上去要更惨一点?
      尤其在挨了一剑的这位已经伤口愈合活蹦乱跳之后,更衬得对面那位莫名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叶言彻底认了命,不再去看角落里格外诱人的神行图标,而是睁开眼睛,叹息道:“好了,要说什么就说吧。”

      叶言打坐回血时,陆离始终紧紧盯着他的状况。直至此时,看到叶言的面色渐渐红润,气息也悠长平稳下来,陆离才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神采。
      他想了想,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慢慢伸出右手,试探着落在了叶言的左腕上。
      对方掌中的热度透过了一层薄薄的中衣,混杂着微不可闻的心脏脉动声,熨得叶言腕间阵阵发烫。
      陆离只是虚虚的合了一圈,力道轻柔得只需一挣便能脱开。可叶言被那带着点恳求和期许的目光盯着,左手终究没再动作。
      见叶言什么都没说,似乎是默许了他的动作,陆离眼中才终于有了点温柔的笑意,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右手却又收紧了一点,牢牢牵住了叶言的手腕。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下心神道:“白永宏死了。”
      “他那时又惊又疑,内息大乱。我用你的剑杀了他。”
      白永宏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正值得意之时,却突遭丧女之痛,再加上被叶言花里胡哨的技能特效糊了满眼,心绪不定自然会露出破绽。叶言把探梅交给陆离,又把手中的轻剑推到陆离身边,也正是因为他相信陆离能把握住这一丝机会。
      所以听了陆离这几句话后,叶言倒是并不觉意外。
      只是……叶言在等的,不是这样的解释。
      可陆离说完就停了下来,视线也偏向一旁。叶言默默看着陆离的神情,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左手不自觉使了点力,冷声问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陆离一愣,下意识扣紧叶言左腕,急忙摇头:“当然不是!”
      他顿了顿,才苦笑道:“事情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叶言倒是没再挣动左腕,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右手托着腮,直直盯着陆离,大有一副“你故事多长我就听多久”的气势。
      而陆离也终于抬起头看了回来,黑沉沉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叶言,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回忆道:“那就从一切的开始说起……”

      ——
      陆姓一族闻名江湖已有数百年之久。这个底蕴深厚的武学世家,每隔十数年都会出现些天赋异禀的能人高手,在风云变幻的江湖中留下独特的印记。
      即使久远的传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尘埃掩埋,那一道道霜雪般凛冽的翩然剑影,却依然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提起陆家的这套剑法,又有哪个江湖人不会露出神往之色?
      这一代代奇才出自的陆家,却又正是这江湖中最为神秘低调的存在。
      早在数辈之前,陆家先祖便感于世道之险恶、人心之无常,只恐锋芒过露招致祸端,于是领着族中众人隐居山林,自此再不问世间俗事。在这数百年间,陆家本家也一直遵循着先祖的教诲,于不为江湖所知的隐秘之地暗自发展传承至今。
      但陆家的名声并没有因此沉寂下来。
      陆家尚在武林中出世活跃之时,确实有过不少惊艳了整个江湖的先辈。然而陆家于武林中的声誉,不只是依靠着这些已然属于久远传说的故事。
      陆家能隐世百年而仍不改其武林地位,实是因其本家隐于山林,却也并不阻拦族中后辈出山闯荡。而又因陆家不问世事,与各方势力都未有牵扯,这些初露锋芒的年轻人们才能在江湖的一道道乱流中独善其身,万事依从本心而行,潇洒肆意至极,反倒更引得江湖人惊叹赞许。
      所以即使陆家低调神秘,即使选择闯荡江湖的后辈只是极少,陆家也依然凭借着这些惊才绝艳的人物和数百年未断绝的传承,成为了江湖中广为人知的话本主角,在口口相传中被渲染得越发神秘高深。

      “我们陆氏一族隐居山林,从不插手江湖风云,正是因此,陆家血脉才得以传承至今。”
      “待人宽厚,心存善念,是陆家后人行走于世的准则,也是爹爹交给你的处世之道。”
      “可记住了?”
      父亲抱着刚满三岁的陆离,一边摸着他的发顶,一边对他教导着这段话,目光满是慈爱温柔。
      小陆离却听不得弯弯绕绕的词语,只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努力将父亲的话记在心里。
      陆离,正是这一代陆家家主唯一的孩子。
      “离”这一字,取的是“离火”之意。早在陆离出生以前,算命先生便说他这一生劫数与火有关,而离火同一,故以这“离”字为名,愿他能化解命中之火,同为一体。
      事实证明,陆离确实有个和火脱不开干系的怪异体质。
      自陆离有记忆起,就时常感受到经脉灼痛,似有烈火在身体内焚烧不息,到了炎夏之时更是体热难熬。陆离的父亲暗中请过不少名医,但这股火焰仿佛是在陆离出生时就凭空产生一样,不仅无从寻找来处,更无人知晓如何化解。最终只能归结于体质特殊,发作时也仅能依靠内力勉强缓解。
      面对这麻烦的体质,小小的陆离却是不在意的人。
      陆离的母亲在他尚不记事时就早早病逝,父亲却因此对陆离加倍疼爱。在偌大的陆家中,各位叔伯和同辈的兄弟亦是对陆离关照有加。就连与陆家世交的白叔叔带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豆芽菜,最后也被陆离磨成了一起捉虫逗鸟的小玩伴。
      陆离不止一次听到族中叔伯们谈到自己,都说这孩子怕是不剩多少寿数,可惜了这一身绝佳的根骨、极好的天赋。可陆离却对叔伯们的惋惜浑不在意。什么根骨天赋的又有何用?体质奇异活不长久又能怎样?比起为了不可知的未来惶惶不安,陆离倒是更喜欢现在平平淡淡的日子。上午跟着父亲练习家传剑法,下午拉着终于学会玩笑打闹的小伙伴一起溜到后山掏鸟蛋。至于明日会如何,又哪里轮的上陆离去担忧?
      所以陆离不明白,为何父亲在独自一人时,总会忧心忡忡。陆离也不明白,为何父亲运功为他压下经脉灼痛后,总会紧锁住眉头。
      每次陆离忍不住向父亲问起时,父亲就会换上温柔的笑容,轻声安慰着:“阿离还是个孩子,不需要明白这些。”
      陆离便只能委屈的点点头,继续去舞弄他心爱的长剑,转眼间就把之前的问题抛在脑后。
      直到那年。

      陆离体内的邪火一年比一年燃得更旺。他十岁那年的夏天,仅凭陆离父亲的功力,终于再不能完全压制住陆离经脉中的烈焰。为了缓解这异样的灼痛和身体的高温,陆离被父亲手下的一名亲信带着,一同去了极北之地的雪原,借由外界的严寒才勉强撑过了这一次的发作。
      这一去便是二十多日。
      那名亲信将陆离送至雪山后突然接到飞鸽秘传,似是收到了极其紧急的消息,甚至顾不得再多照顾陆离一刻,将他安顿好后便飞身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陆离调息数日,经脉之火终于平复,却怎么也不见那亲信归来。所幸陆离虽只有十岁,却格外细致谨慎的将沿途路线牢记在心,就这样独自满腹疑惑的向陆家赶去。
      可等他回到熟悉的地方,眼前所见的已与二十多日前再不相同。
      原本偌大的陆家,如今焚成一片焦土。遍地尸骸和颓垣断壁混作一团,暗红色的血液渗入泥土,燃烧殆尽的尘灰罩在半空,死寂之中,再无半点鲜活的人气。
      陆离怔怔的踏入泥炭之中,一步步摇晃着向中心走去。
      那里立着半柄断剑,一旁被划烂了皮肉、流干了鲜血的冰冷躯体,是陆离的父亲。
      眼泪忽然涌出,陆离死死咬着嘴唇,拼命睁大眼睛,自虐般的直直盯着父亲的尸体,像是要把眼中的一切都分毫不差的刻入脑中。
      陆离的身体受经脉中邪火的影响,一直算不上太好,但这并不影响他与生俱来的武学天赋。
      这份天赋不仅让他学武时进境飞快,也让他在记忆招式时格外清晰。
      所以即使有人试图用一场火掩盖痕迹,陆离依然能从烈焰焚烧后残余的躯体上一一认出,那些刀伤、剑痕、鞭印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或许是笃定了陆家不会再有任何活口,面对着一群即将不能说话的死人,他们甚至没有多费心思去稍稍掩饰一下自己的武功路数。
      陆离并不能通晓江湖中所有的武学功法,但江湖上那几个正道名门大派的武功路数,也未免太过好认了些。

      陆离呆呆的在一片焦土中跪了一天。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滚滚雨水冲尽了粉碎的炭灰,洗净了满地干涸的血迹。
      陆伯接到本家求援讯息,终于赶来后,就看见那个才十岁的半大孩子一动不动的跪在满是污泥的废墟中,眼神像是在冷雨中淬过一样冷,藏着绝望后的疯狂。

      那些人以为,这一把火就已经将陆家赶尽杀绝。
      但他们所摧毁的“陆家”,也只是族中习武之人常住的居所罢了。
      又或许是他们一厢情愿的认为,在陆氏一族中,只有修习了家传武学之人,才能在这个古老的世家中占有一席之地。
      但这个如此庞大的家族能一路走到今天,又岂会被轻易摧毁?
      陆家以其剑法闻名江湖,族人却并不是全都对武学感兴趣。在这数百年间,陆家亦有许多志不在此的年轻人,隐去身世、相互扶持着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这其中甚至不乏有每一代中武学上的佼佼者,明明在父辈们的督促下,年少时就有了一身不俗功力,却忽然对什么其他行业心生向往,天赋点莫名跑偏,一只练武的好苗子就此从文或经商的也不在少数。数代之后,倒也真让他们经营出了不少产业和人脉。
      这些选择了其他道路的陆家人,不再受本家之名的约束,也不能仰仗本家的名声行事。但在这暗潮涌动的江湖之下,相同的姓氏和同源的血脉却一直作为纽带,无声无息的牵系着散落四方的亲人。
      陆家遭此大变,各系旁支也随之动荡。有些人因此一蹶不振,隐姓埋名归于平凡,经营数年的产业一朝衰败。却也有些人不甘于此,依然在暗中调查灭门一事是何方所为。
      此间种种,陆离并不清楚。
      四年之后,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单薄少年,孤身提剑杀入魔教,只用了二十来招,便一剑割下了教主人头。
      底下的小弟们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家魔教就冷不丁的被易了主。
      还好魔教中的规矩一向是拳头大的居在上位,又被正道那边连着打压了数十年,教中早就乱成了一盘散沙。魔教教主的位置太过显眼,这些年来被正道连收了好几茬,现在强行顶上去的这个最多算是二流水平,死了倒也没什么奇怪。加上平时魔教众人都散漫自由惯了,换个名义上的老大又不影响他们去招猫逗狗。
      更何况。那一路杀上来的少年,实在是拥有过于可怕的眼神。
      论起疯魔劲儿来,还真没人能比他更配得上“魔教教主”这个称号。
      魔教里这些吃了瓜就散的小鱼小虾们自然没有发现,早从四年前起,那些可能在今日反对的人就一个接一个的从世上消失了。他们更不会注意到,身边有多少新面孔,正是在这四年中不动声色的溶进了魔教之中。
      一股弱小势力中权利的更迭变动,自然入不了武林正道的眼。
      可渐渐的,那个曾经被打压到一蹶不振、自由散漫了数十年的魔教,竟忽然有了重新出头的趋势。
      等到正道数派终于发现事态不对时,原本混乱不堪得仿佛小学鸡聚会的魔教,已然无声无息的壮大起来,甚至终于有了点话本里邪魔外道该有的样子,特别乐于抓住一切机会给正道一脉使使绊子、找找麻烦。
      但即便如此,江湖中也只道是魔教出了个新的魔头,终于懂得拉拢人心、汇集权力了。魔教稍有起色便四处挑衅也实属正常,毕竟那话本里不也都是这样传下来的嘛,魔教不急着兴风作浪,哪还称得上是魔教呢?
      至于这风浪能被翻到什么地步……我们正道打压了你数十年,还真能被你的小风小浪掀翻了船?
      正道这边倒是压根没把魔教放在心上,整日轻松自如得很,也不愿真废上多大心力去和魔教纠缠。可若是他们知道那教主之位上坐的是谁,只怕再也无法如此淡定了。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以魔教如今的实力,再也算不上小风小浪了。
      而背后搅起这风浪的人,目的并非在拉锯牵扯中壮大势力。一个身负深仇、时日无多的人,所求的从来都只有玉石俱焚。
      陆离的这颗心,早已被熊熊烈火焚成了焦灰。
      留在陆离身边的每一个人,亦是被共同的利益和目标死死捆绑。无论是残存下来的陆家人,还是他曾经的好友白棋,都是冷着心在一片黑暗中前行。
      指引着前路的,就只剩仇恨的火焰了。

      陆离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脸上的神情和他覆着的那枚面具一样,始终是一成不变的冷漠。他的时间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的那一天,即使他手上沾过了太多滚烫的鲜血,眼神却还如当年那样,冰得像是淬了一整夜的冷雨。
      直到数年后的那一天。
      那时陆离已经知道自己经脉中的灼痛并非是因为体质特殊,而是有人早在他出生不久时,就将某种奇毒种在他体内。
      陆离已经查出了这种奇毒的来源,甚至对下毒之人的身份有了模糊的猜想,却依然得不到解毒之法。
      这火毒潜伏在中毒者的经脉之中,每次血气翻腾都将令毒素深入脏腑一分,如此反复数年,等到中毒者的身体再无法承受由内爆发的热度时,才会在痛苦中枯竭而亡。
      而这般阴狠的毒药,本就是为了折磨人而研制,又怎会留下解毒的后路。
      每一块血肉都像是在火上炙烤,连绵不绝的灼痛冲击着神经,高热随着血液一起从皮肤中渗出,将四周的冰雪蒸成层层水汽。陆离意识模糊的倒在地上,却死咬着牙关不敢昏过去。
      此次火毒发作比从前更加凶险,即使陆离早早的进到了雪山深处,外界的温度也无法抑制住体内的灼热。
      可他还不能死。
      陆离隐约听见山洞入口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却无力拿起近在咫尺的长剑。
      来人怕是再走几步便能撞见陆离。
      陆离这些年来行事素不遮掩,“魔教教主常年以银色面具覆面”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湖。等这位不速之客进到洞内,看见他这个恶贯满盈又无力反抗的魔教教主,会不会直接兴奋地冲上来,只待提着大魔头的人头去向整个武林炫耀?
      无数的想法在陆离脑中一闪而过,他眼神阴鸷,猛地咬破舌尖,又强凝起几分力气,死死盯着洞口的方向。手腕一翻,一柄小刀已暗扣在掌中。
      ……可没想到来者看上去比陆离还要惨。
      进来的是个正瑟瑟发抖的青年,在这飘着雪的高山上,他仅穿了一身单薄的绸缎长袍,外面虽裹了件绒毛披风,却依然挡不住从脖颈、腕口灌入的冷风。也不知青年在风雪中走了多久,俊秀的一张脸已经冻得苍白,扯住披风的双手也隐隐发青。
      但即使冻成这样,青年依然只是在数丈外小心翼翼的探查,眼神懵懂好奇,就像只迷了路的小鸡仔。
      甚至在发现陆离饱含威胁的视线后,青年直接被吓得退后半步,舌头打了半天的结,才慌慌张张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个借路的,马上就走……”
      不知为何,看到这青年一惊一乍的可怜样子,陆离强撑着的一口气忽然散了下去。
      一阵高热袭来,陆离按了按手中的小刀,低声念叨着:“水……”
      青年这才像回过神一般,手忙脚乱的凑过去翻找起水袋,把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了陆离。
      陆离用审视的目光将青年扫了个遍,数息之后,终于被经脉中翻腾的灼热内息夺去了意识。
      不知被烈火炙烤的痛苦持续多久,等到陆离再次醒来后,体内翻腾的内息已经平稳了许多,原本因高热而干裂的嘴唇还残余着些许湿润,身体四周也尽是一片舒适的冰冷。陆离手指微动,便沾到了一点半融化的雪块。
      显然为此忙活了许久的青年,此时正毫无戒心的睡在半丈之外。
      ……陆离再一次确认,戒心能这么差的人,确实对自己毫无威胁。
      青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后,演技一流的陆离才终于“悠悠醒转”,对立刻凑过来扶起自己的青年说道:“多谢。”
      明眼人都认得陆离这身打扮,所以陆离还真没想到会有人出手救他。
      毕竟魔教教主这等麻烦,不是谁都愿意招惹上身的。
      青年闻言却是一愣,似是不明白陆离为何忽然如此郑重,只能尴尬的解释道:“呃……举手之劳,我也只是到这洞里避避风雪。”
      ……陆离的话本就不多,被青年这么耿直的解释一堵,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继续。
      沉默了数秒,陆离看着缩在狐裘披风中取暖的青年,终于想到下一个问题:“你怎么会来这?”
      只穿几层绸布薄衣,领口也在外半敞着。这样一身装扮,显然不该出现在雪山深处。
      可当这话刚说出口后,陆离便顿住了。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许久没有问过这种于他而言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那青年却对陆离的反应毫无所觉。他眼神木然的愣了一会儿,数秒之后,一滴水珠啪嗒落在地上。
      这一下似乎开启了某个闸门,青年咬白了嘴唇,却仍止不住连成串的泪水滚滚流下。
      ……比起提问题,陆离显然更没有安慰别人的经验。所以他只是茫然的张了张嘴,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幸青年也并没有等陆离说话,就已经混着噼里啪啦的泪水,自顾自的倒豆子一样讲了起来。
      陆离认真的侧耳听了许久,才从对方混着啜泣、有些颠三倒四的话中听明白了七八分。
      青年说,他的记忆是从数日前开始的。
      那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孤零零的站在大街上,背上沉甸甸的挂着一双堪称神兵的轻重剑。
      等他度过了最初的茫然慌乱,终于注意到周遭投来的异样且灼热的目光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青年失去了记忆,曾经修习过的武艺却成了身体的本能,勉强保住了性命。
      但随着消息越传越开,前来阻截青年的人武功也越发高强,青年为了掩盖痕迹,一路被追赶者潜逃进了雪山之中,匆忙间甚至无法寻到合适的衣物。他本已被冻得再难支撑下去,却没想到忽然看到了这一处避风的山洞,借了洞中的温度才逐渐暖和过来。
      青年说到此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他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蔫巴巴的抱着膝缩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青年仿佛真像张白纸一样,连怎么掩饰自己都不甚熟练。陆离这些年来看多了人心险恶,只一眼就看懂了青年的神情。
      在这番颠三倒四的话中,青年确实隐瞒了一些故事,但他讲出来的这些,也都应当是真话无疑了。
      青年身上有两柄引得无数江湖人觊觎的轻重剑,却又身手平常、孤立无援,把这些事明明白白的摊在自己面前,这青年就真不怕他也生出歹心吗?
      虽说陆离身中奇毒,每次发作都是凶险万分,但这毒热散去后身体恢复的也快。此时陆离的经脉之中仍有隐痛,却已无碍能使出六七成的功力了。若他有心夺剑,青年怕是要直接葬身在这无人的洞窟之中。
      已经吃了这么多亏,怎么警惕心还是如此之低。
      可陆离看了看眼前这可怜巴巴的一团黄,下意识说出的却是:“既然你无处可去,要不要与我一起走?”
      青年似乎被这邀请惊了一下,呆楞楞的拒绝道:“不了吧……我也不知道追着我的那群家伙现在还在不在附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不能把你也拖下水。”
      在面具之下,陆离的嘴角却轻轻地勾了起来。
      以他如今实力,又有几人能阻挡住他?
      更何况,以陆离的身份,倒也真说不上是谁被谁拖下水了。
      陆离凝视着青年,直接问道:“你想离开这吗?”
      青年无措的眨了眨眼,最终犹豫道:“……想。”
      既然承了救命之恩,那就把他带出这里当做回报吧。
      外面那些上蹿下跳的鼠辈们,就是一并杀了又有何妨?
      陆离起身拍了拍衣摆,病弱之气顿时消散,锋利无匹的锐意迸发而出,仿佛他现在面对的不是茫茫无际的白雪,而是无数死在他剑下的败者。
      陆离迎着青年惊讶的视线,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身明黄衬着眼底的倒影,下意识答道——
      “叶言。”

      陆离本只想帮青年解决追杀的人,就当回报了救命之恩。毕竟青年那两柄武器已在江湖上搅出了腥风血雨,若青年再与魔教教主扯上关系,恐怕就真无法从无穷无尽的麻烦中摆脱出来了。
      可没想到,在看过陆离手起剑落轻松解决了一干围攻之人后,这名为叶言的青年反而双目发亮,仿佛毫不在意那些死在陆离剑下的人眼中的恐惧,说什么想“再抱一抱大腿”,眼巴巴的请求与陆离多同行一阵。
      再之后,这一同行就直接行到了魔教。
      这一路上,青年也听到了不少关于魔教何等穷凶极恶的传闻,却还是执意黏了上来。陆离摸不准他的意思,便默许手下为青年收拾出了一间居所,只等青年哪日想清楚利弊,在于他们牵扯上关系之前,早早离开魔教这个是非之地。
      青年却说:“那些自诩武林正道的人,嘴里讲着仁义道德,身体倒是很诚实的来杀人夺宝。魔教教主在江湖上人人憎恶,我却觉得他才是心怀善念……不过吃白食确实不太好,你们兵器作坊可否借我一用?”
      一天后,青年笑眯眯的抱着数把兵器从锻炉房中走出,惊呆了守在门外的一群工匠师傅。
      于是青年像是唯恐自己与魔教关系还不够密切一样,乐颠颠的主动请缨,要定期帮魔教铸造小批兵器。满是崇拜目光的工匠师傅们迅速接受了这个提议,并且集体抡起铁锤表示他们决不允许别人把这尊大神赶走。
      来历不明的青年就这样留在了魔教。

      青年总喜穿一身明黄锦袍,若换做常人,定会被过于鲜亮的颜色喧宾夺主,青年却只被织纹锦缎衬得气质愈发华贵,他眉眼含笑的看过来时,仿佛真是从哪个大户人家走丢的、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样。
      可惜这贵气小少爷的假象往往持续不了太久。以青年四处叽喳、满地乱跑的风格来看,这一身明黄衣袍倒更像是金灿灿的绒毛,蓬松的裹在了这只傻乎乎的小鸡仔身上。
      后来,这四处流传的评价不知何时传到了青年耳中,那几个碰巧被逮了正着的传播者满脸尴尬,青年却一脸严肃的指正道:“‘傻’也太难听了吧,就不能说‘二’吗?”
      倒是对自己的定位找的很准确。
      青年和阴冷腐朽的魔教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束微弱的阳光投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的黑暗吞噬。
      可时间久了,反倒是这群原先沉闷冷漠的人,先被二了吧唧的青年凭借一己之力带偏了路。
      陆离独坐在暗室中,右手缓缓摩挲着脸上冰冷的面具,指尖浸满了凉意。然而下一秒,一墙之隔的院外便由远处传来巡逻教众的笑声,似乎是谈论着刚发生的什么趣事。待人走近了,闲聊的声音才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惹这几人大笑的正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据说那铸造师小叶今天的运气格外差,早上出门就接连几次被树上落下的银杏果砸了头,额上的红肿半天也没消掉。这事被白护法知道了,立刻乐呵呵的跑去嘲笑小叶,结果一不留神,被小叶逮到机会,也用银杏果在头上弹出个印子。这下两人便结下了新梁子,各蹲在树上边嘴里挑衅边互砸了整整两刻钟的果子,堪称是鸡飞狗跳、满地狼藉,后院那几颗银杏树都差点被折腾秃了。
      一场闹剧终结在了洒扫后院的张嫂手中。两个大龄儿童被张嫂举着扫把念叨了半天,老老实实的反省了错误,还被罚将两人掷了一地的白果清洗干净、收成小包,一包包分发给魔教的兄弟们,以警醒自己不再犯这种幼稚的错误。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所有经过大门的魔教教众都看见叶师傅和白护法一人守在大门一边,活脱脱站成两尊门神,生无可恋的往所有路过者的手里塞上银杏果。
      几个巡逻教众吵闹着渐渐走远。秋风乍起,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摇摇摆摆的飘落下来,恰沿着半敞的窗户挤到屋内,打着转挂在了陆离的衣袖上。陆离摘下那枚叶片,自己心里似乎也被温柔的拨动了一下,眼中寒冰初融,难得带上了点笑意。
      陆离孤身走过十数年,以为自己早将多余的情绪沿路丢了个干净。在冷冰冰的人世间行走久了,连陆离自己都已经忘记,那枚面具下本该是个有温度的、活生生的人。
      他的心里除了血海深仇,本应只剩一片荒芜。可不知从何时起,陆离竟也开始对未来有所期待。
      但在一切尘埃落定前,陆离并不想把叶言也拉进漩涡之中。
      尤其是在这个暗流涌动的时刻。
      当年陆家的血案,幕后之人做得干净利落,这十数年间,陆离数次寻到微小的线索,却在深入探查之前就被对方早早发现,提前将线索一刀截断。
      直到这几年,陆离才终于隐隐察觉到,这一切的背后或许存在着白家的影子。
      他一边以魔教之力暗中调查当年之事,一边借白棋身份之便从白家内部收集讯息。几番行动之后,白家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在白家起了警惕后,突然将白流溪送到陆离眼前,其目的不言而喻。
      无论是试探还是监视,都绝不是一个友善的信号。
      陆离并不关心白流溪为白家传递出了什么信息,也对白流溪直白得近乎明示的感情毫不在乎。
      对于陆离来说,白流溪的到来只是昭示着,持续了十数年的痛苦和恨意,终于要在不久后迎来终结。
      在这之前,陆离绝不能让叶言卷进危险中。
      于是他开始有意识的疏远叶言,在白家将更多的眼线投至他身边之前,陆离必须将自己对叶言的在意隐匿下去,更不能让叶言那近乎恐怖的铸造才能暴露于人前。
      陆离并不是没有察觉到叶言在面对他时,眼中无法遮掩的疲惫和躲闪。
      但陆离坚信,只有让叶言远离漩涡中心,才是保护他安全的唯一方法。此时无论说些什么,都不过只是让叶言徒增烦忧罢了。
      若这仇恨真有结束的一天,而陆离能够又活到那一刻,再将一切向叶言和盘托出,也不算太晚。

      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
      在经脉中肆虐多年的烈毒早已深入骨髓,几次强行压制后突然反扑,筹谋已久的计划被迫中止,陆离甚至来不及留下什么布置,就在炸裂开的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让陆离勉强维持一丝清明、九死一生后挣扎着醒来的,并不全然是那件未竟之事,还有那尚未许诺过的人。
      当陆离醒来时,他仍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可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莫名的恐惧忽然笼罩了陆离。慌乱之中,他连白棋焦急转述的形势都来不及未听完,循着心头不祥的预感在暴雨中一路疾奔,却终归来得太迟了。
      冰冷的雨水早已稀释了来不及渗入土壤的血液,向四周冲刷出道道蜿蜒的淡红色痕迹。而在那水迹的源头,他视若珍宝的青年毫无生息的倒在一片泥泞之中,素来洁净的衣摆上满是混合的泥浆和血污。青年灰白的脸上再寻不到往日的笑意,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恨,他不甘的睁着双眼,在这场漫长的暴雨里,空洞的望向阴沉沉的天际。
      陆离踉跄着跪到青年身旁,颤抖着伸出手探向青年已经冰冷的脸颊,却怎么也擦不净那些碍眼的污渍。
      直到这一刻,陆离才终于明白,他曾经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有多么单薄、多么可笑。
      他试图抓住的这一缕阳光,已经消失了。
      经脉中被内力强压的毒素逐渐翻腾起来,陆离却不再分神控制,任由针扎般的疼痛四处蔓延。一丝腥甜从他嘴角溢出,眼前的景象在高热的灼烧下模糊扭曲,耳边的雨声慢慢飘散淡去,终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下一秒却忽的一声惊雷炸裂,激得陆离猛地一颤。鼻尖涌入大火焚烧后的灰烬味道,陆离惊讶得抬起头,却感觉双膝刺痛,麻木得无法动弹,身体一晃便再支撑不住,软软的侧倒在地上。
      陆离跪在一片焦土之中,盯着自己那双稚嫩得像是十岁孩子才会有的双手,不自觉睁大了双眼。

      “……在那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回到了十岁那年、发现陆家被灭门后的那天。”
      陆离终于将视线从叶言脸上偏开,沉默许久后才继续说道:“再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
      “看到你倒在那里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抓住你。”
      陆离顿了顿,而后苦笑道:“这一切并非我有意对你隐瞒,只是……我怕你发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以上,绝无半份虚假。”
      直至此时,陆离已经低着声絮絮讲了一刻有余,叶言的手腕也被牢牢攥了这么久,腕上的一圈皮肤早被陆离手心的温度熨得滚烫。听到这里,叶言仍是那句问话,语气却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软了三分:“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陆离定了定,复又抬头看向叶言。他眸色渐深,眼角微微泛红,一直平静的声音忽然喑哑下来:“对不起。”
      不知这句“对不起”是因这次叶言为他挡剑受伤而道歉,还是为了太久以前那个孤零零死在雨中的叶言而道歉。
      叶言却偏了偏头,心中五味杂陈。
      若陆离方才所言非虚,他又何必对“叶言”道歉。
      同族宗亲惨遭杀害的深仇大恨,追随者数年的信任期望,即使让叶言来做选择,怕是也不会让一个认识了不过三年的人排在这些事物之前。
      而让叶言那时死不瞑目的原因中,白流溪那莫名的挑衅和敌意只占了一二成。真正让叶言怨恨至今的,是那柄他托付白棋转送给陆离、却又出现在白流溪手上、插在他胸口的利剑。
      现今陆离却告诉叶言,那时白流溪率白家手下突袭魔教,白棋亦是重伤自身难保,而陆离根本对白流溪毫无关系,所谓成亲也是假意拖延时间。到头将这一切细细算来,叶言也只是卷入了两方的博弈,成为白家收割过程中一个无知且无辜的牺牲品罢了。
      这人命的债,怎么也落不到陆离身上去担。
      那么问题便只剩一个:陆离当真所言非虚吗?
      陆离将过去娓娓道来时的表情实在太过真切,更何况,早在叶言选择听下陆离解释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若不是天平有了偏向,仅凭腕上攥着的这只手,当真能阻止叶言神行离开吗?
      可若叶言相信了这一切,他十数年挥之不去的心魔,竞是一场因思虑过甚而起的误会……叶言抬手按了按额角,竟不知该作何是好,只能头疼道:“……你先让我缓缓。”
      陆离沉默着没有回答,抓着叶言腕子的手却没有一点要松开的意思,大有“你缓你的,我攥我的”的架势。
      叶言倒也顾不上陆离如何想了,一连接受了这么大的信息量,总要安静下来将思绪理理顺。
      刚一闭上眼,叶言却先看到了系统角落里正闪闪发光、努力彰显着存在感的更新内容提示。

      数息过后,叶言慢慢睁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嘀咕着:“这垃圾系统怎么也偏向你。”
      而后未等陆离反应过来,叶言左手直接向上一翻,反客为主牢牢扣住了陆离的右手。
      温热的皮肤紧紧相贴,传递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脉搏声逐渐加快,叶言顶着陆离略带惊讶的眼神,直接埋头扑在了对方肩上。
      鼻尖满是混着点汗湿的淡淡青草味道,到了此刻,叶言终于明白这气味为何会令他如此熟悉和心安。两处咚咚作响的心跳声渐渐合一,叶言深深吸了口气,却还是压不住蒸腾到脸上的热意。
      好在他颇有自知之明的提前缩成了鸵鸟,只要没人看得见,他这副丢人的模样就不作数。
      叶言又瞥了瞥被他拖到一边、占据了小半面视野的更新公告。

      垃圾系统自闭了整整七天,还真像模像样的搞了一套大更新。或许是被叶言触发的bug提了醒,这更新中大大小小做了许多调整,整体看下来,倒是向游戏中的设定靠拢了许多。
      叶言翻下来这些条条款款,心中暗自算了算,觉得自己现在和剑三游戏里的梦幻纸片人也不差什么待遇了。
      硬是看完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人物属性、物品效果、技能系统等等一长串的调整,叶言在头疼的把界面关掉前,终于在公告的最后看到了一行新增功能说明——
      “神行千里技能调整:本次更新后,侠士可在使用神行千里时,邀请一名好感度七重的亲友同行,共同游历江湖风光。”
      叶言愣了愣,当即打开好友列表,只见在一排五心六心的好友之上,果然有且只有那一个人顶着明晃晃的七心满格好感度,牢牢占住了首位。
      这系统明明是绑在自己身上,怎么还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叶言在心里疯狂吐槽着垃圾系统,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勾了起来。

      ……
      叶言的脸颊紧紧贴着陆离肩上的布料,深呼吸数次后,终于感觉脸上的温度被那片衣服吸收了去,才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现在有个机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家乡吗?”
      我的家乡,属于我的那个世界。
      叶言直起身子,便撞向了对方的视线。那双眼睛温柔清澈,像是闪动着满满一片夏夜的星光。
      而后他又被一股力道拉回怀中,带着笑意和温暖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好。”
      从今以后,偌大江湖。无论何处,我都会与你并肩同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第 70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