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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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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陌一只脚踏入山庄的遗迹里,所有的残壁断瓦都一如五年前,默无声息地苟延残喘着,烧不尽的野草如同岁月般无时无刻不在生长着,也许若干年后,除了那一抹萋萋碧色。一切的一切,都将尸骨无存。
走入昔日的“仁义山庄”,仅仅片刻,便如同路过了百世百劫,烧焦的石板路早已看不出旧时形状,而喧闹的人迹,亦已湮灭在了无情故事里。那些个纸醉金迷歌舞升平,那些个罗纱锦帐红绣添香,都最终归于沉寂的一地黑灰,又不知混入了谁家炉灶。
再往深里走,风陌看见了一座小山,被一抹不知哪里流出来的寒泉包围着,就像是一道屏障,将杀戮和流血统统挡在了外面。
风陌上了山,意外地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园子,拱门上有两个字——芳园。如同昭示着什么人内心深处的微末温情,带着某种与荒凉格格不入的气息。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呢?
“公子。”身后响起一个极其苍老的声音,风陌愕然回过头来,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眼前是个面目狰狞的老者,脸上皱纹与疤痕连在一起,已而分辨不出哪些是刀剑的痕迹,哪些是光阴的痕迹,“公子独自一人,不知到这废园里做什么?”
“晚辈风陌,初入江湖,正四处游历,久闻‘仁义山庄’大名,故来瞻仰一番,可是不方便吗?”
“名气再大也不过一堆废墟,有什么能瞻仰的?”
“前辈是这庄里人?”
“老朽姓孙,公子不必客气,叫我一声孙老头便是了。老朽以前是给这芳园浇花看门的 ,嘿,谁想到如今主人们倒是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我这一条老命守在这,也不知还能在这阳世三间待到几时。”老者从风陌身边走过,行动迟缓地度入芳园,间或伴着几声咳嗽,“现在天色已晚,风公子既然来了,也算是有缘人,若不嫌弃,便且先住下吧。”
风陌忙跟上去,说道:“如此便多有叨扰了——只是前辈,可否告知这里三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
孙老头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公子竟是没听过的么?五年前老庄主暴毙后的一个晚上,一场大火,仁义山庄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山下那眼寒泉避火,我就躲在了这芳园里逃国一劫,听着那些跟大火一般热闹的哭喊惨叫,真不知是几人成魔几人成佛。”
风陌觉得老人的言语里有种深藏不露的讥讽之意,不禁追问道:“老庄主武功高强身体健壮,怎么会暴毙身亡?还有那场大火,山庄里高手如云,怎么竟让一把火给烧了干净?”
孙老头眯了眯眼:“公子是来听故事的?”
风陌忙道:“小子心存疑惑,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转眼间两人已到了芳园最里的一间房前,孙老头颤巍巍地推开门,点上灯。夕阳已而隐去,四下仍存留着些许余温,这屋子中虽有不少灰尘,但凑合一下,还勉强可以住人。
“公子且将就一晚,老朽这便去烧些热水来,公子问的故事,一会儿会有答复的。”说罢,老人缓缓地出去,背影莫名地让人有了些萧条感。
风陌细细地将这房间打量了一番:红帐犹在,雕梁蒙灰,绿纱仍在窗上,铜镜已有些模糊,仿佛隐隐还能嗅到当年女子闺房的胭脂香味,只是佳人芳踪,早已无处可觅。
满院花也凋残,红颜,亦是否已然老死在谁的心上?
忽然,门“咿呀”一声被人推开,风陌回过身来,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身材颀长,修眉朗目,眼角堆着一种奇异的笑意,就那么目不转睛地注视了风陌一会儿,然后张开嘴,发出古怪而断续的声音:“芳芳……芳芳……呵呵……芳……”
风陌一时怔住,想不到这样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竟是个傻子。
男子一边痴痴呆呆地笑,一边淌着口水,唤着让人不明所以的字眼,却有着难以言传的凄厉之意。
“你在这里干什么?回去,不要惊着客人!”提着水壶的孙老头出现在门口,低声呵斥着傻子。
“芳芳——”傻子神色显得有些迷离,微微歪着头,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芳芳早死了,你快回去!”
“芳芳——死了——”傻子的口齿异常清晰起来,然后怔怔地望着风陌——亦或是,透过少年身后的旧屋子,望着什么不可再见的人,不可回头的事。忽然傻子目光一转,仿佛瞬间灵动起来,诡异的笑再次浮现,声音倏地提高,大声叫喊着,跑跳着离开了,“芳芳死了,呵呵,你也死了,我也死了,呵呵……都死喽,干净喽,呵呵……”
待傻子的笑声渐渐远了,孙老头才叹了口气,进到屋里来,拿出个杯子,小心地抹净灰尘,斟上了一杯冒者热气的水:“那是姑爷,五年前我把他救回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呃?”
“公子不是要听故事么?左右无他事,老朽便告给了你,也算了了江湖上一桩悬案,”孙老头看不清神色,口气淡淡,“那是端木老庄主的乘龙快婿仇歆,少年成名,白衣侠少,不知是多少春闺梦里人,之后又迎娶了仁义山庄庄主端木朗的独生女端木芳,成为山庄内定的继承人,只是可惜了……”
风陌点点头:“原来芳芳就是仇夫人,看来,他们倒真实伉俪情深。”
孙老头古怪地笑笑:“情深不情深的,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就好比这个忠孝仁义的山庄,里面的黑黄种种。又有谁知道呢?”
“这话可是怎么说?”风陌问道。
孙老头没有回答,只是娓娓道来:“仇歆是带艺从师,成了年以后才投身到庄里的,却在很短的时间内地位迅速上升,几乎已经超过了老庄主的关门弟子安知秋,听说,是因为一种奇药,是苗疆的一种叫做罂粟的花密制而成的,叫做‘回春散’有生死肉骨的奇效。老庄主服食后精神百倍,就像返老还童一样。”
风陌奇道:“既然有此仙药,老庄主怎么会暴毙?”
“仙药?我几时说是仙药了?”孙老头的声音高了些,“我看是毒药还差不多。老庄主服了一段时间后,身体便大不如从前了,连反映也慢了很多,我这看门人都看得出来。有人私下里说仇歆来历不明,未必是善意,被老庄主听了,竟逐了他出去,回护仇歆之意明明白白,又过了一阵子,仇歆竟然像老庄主求亲。”
“老庄主就这么同意了?”
孙老头淡淡地应了一声:“老庄主也不知被人下了什么蛊,为了那几口毒药,竟连亲生骨肉也能出卖,老朽活了这么大年纪,看这人哪,什么音书骨肉,什么知己故人,什么齐眉爱侣,甚至身体发肤、三魂七魄,凡此种种,但凡穷极了,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卖的,却也不知求来了什么。”
“求来的自然是求不得的东西。”风陌笑笑,精致的五官蓦地让人觉出一丝诡异,“求不得之事,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可惜有人他偏不信命——端木大小姐同意了么?”
孙老头摇摇头:“她心里有人,当时寻死觅活,却拗不过鬼迷心窍的老庄主。”
“谁?”
“大小姐曾经跟老朽讲过,她少年时,认识一个故交家里的少年,这么多年了,一直忘不了他。”
“故交?”
孙老头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良久才开口:“那故交姓雷。”
风陌心中转念,忽然想起一段江湖旧事,不由脱口道:“端木老庄主的师兄雷修?听说雷修为了贪图其师的秘籍而欺师灭祖,后来被端木老庄主所杀,不知是真是假?”
孙老头叹息一声:“其实真真假假,又有谁说得清楚呢?就算说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死者都已过了忘川,再不能复生,生者浑浑噩噩,亦不知悔改…...那雷家的孩子,便叫做正灵——‘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余以佳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不知若那孩子还活在世上,长辈的一番苦心,他懂了多少。”
“那么端木小姐……”
“她见怎么也打动不了老庄主,便开始败坏自己的名节,那时庄里开始传出各种各样的谣言,但凡仇歆还有半点血性,定容不得未婚妻这样水性杨花,可谁知他竟忍下来了,一句重话也没对大小姐说过。那时他上有老庄主偏袒,下有一众服食过回春散的人拥护,本应春风得意,可任是谁都看得出,他整天掉了魂儿一样,哎,也是冤孽。”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原来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风陌叹了一句,“不知雷正灵若知端木小姐为他至此,是该欢喜还是该断肠呢?”
天色此时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废弃的庄子宛似避离了人世,唯有那痴傻男子无常的笑声从某个不知名的院落里传出来,像是为了那死不瞑目的繁华做一个讽刺的结局。旧日的风风光光已连同那些坚贞情爱一并随大火烟消云散,所谓亘古长存的,岂非只有些枯藤衰草、断壁残垣?究竟是光阴太过强大了,还是生命太过盲目?亦或如古人言——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那时安知秋就明白了,对于大小姐给他的勾引,他要么接受,轰轰烈烈地和仇歆斗一场,要么逃走,安身保命。”
“那么他是接受了还是逃了?”
孙老头微哂,脸上每一道褶皱似乎都记载了往昔的种种尖锐和晦暗,究竟能够心平气和地揭开旧时伤疤需要怎样的睿智与冷淡?老人,俨然已经一只脚踏在了婵娟之外:“按安知秋的脾性,自然应该是逃,可他一旦逃了,以前的地位功业便全毁了,他还年轻,又不是我这老头子,你叫他放弃这些,未免忒也强人所难了。”
风陌借着初升的月华向窗外瞅了一眼,忽然觉得很滑稽,放弃与不放弃,当初那人还曾艰难甚至有些悲壮地抉择过,然而他放不下的东西,却这般脆弱,刹那便败了、残了、死了。于他本身,也不过才五年光景,偌大的江湖,有谁还记得彼时风光得意的安知秋呢?争争抢抢,吵吵闹闹,心思千回百转,机关一一算尽,可谁曾想到,这所有的所有,最终都因了一场大火化作了徒然呢?不过一生一死,便了结了尘世种种。少年禁不住浅淡一笑:“这倒叫人好生为难了。”
“为难,”孙老头点点头,“后来这件事被捅到了老庄主那里,老庄主大怒,软禁了大小姐在芳园,把安知秋逐出了庄外,安知秋的尸体在五里以外被发现,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
“那么仇歆在山庄里就再没有障碍了?”
“庄里半数以上的人都服食过他的药,老庄主的身体也已经彻底不行了,正是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大小姐在安知秋死后,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总算不是冷面以对了。我看在眼里,心里喜憾参半,喜的是庄里终于消停了些,憾的是人性这般鄙贱,所谓的深仇大恨也能随着日子一起化在人世起落里,旋即便没了踪影。”
“话是不错,可是这样不是最好的局面么?”风陌语气里带着某种了然。
孙老头看着窗外,注视着诸多世事烦扰的天凉好个秋:“这样的日子,注定了长不了。仇歆和大小姐风平浪静地成了亲以后,年底,老庄主就撒手去了,江湖人不明所以,只当他是暴病过世,然后庄里变开始收到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六寸长的黑羽,绑了鲜红的线,好像阎王的叫魂令一般,刹那间山庄一片阴霾。公子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风陌思量了片刻:“在下曾听闻塞北枭王以黑羽红线为格杀令,前辈讲的,可是它?”
“难为公子年轻,见识却广得很——不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枭王的格杀令会出现在仁义山庄,也没有人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可是自从格杀令到了庄里以后,便隔三差五地有人被杀,杀手不知何方神圣,在全庄戒备的情况下,仍能杀人不留痕。”
风陌摇摇头:“这事讲不通,若是我,首先要怀疑是庄内人所为。”
孙老头呵呵一笑,尖锐地叫人心头一跳:“可惜这些明明贪生怕死还要逞英雄的大侠早就风声鹤唳起来,没有公子这般通透——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秘莫测行事诡谲的枭王,可是人一旦恐慌到了极点,便容易做出疯狂的事情。传说三道格杀令就是大限,就在第三道格杀令到来之前,人们终于爆发了。”
“枪打出头鸟,既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没错,那么责任一定在别人身上,而最让让人瞩目的那个人,盯着他的眼睛最多,他出错的可能也越大——就算他真的一点错处也没有,也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人,刚好就是仇歆。那是庄里有史以来最大的动乱,几乎全庄都卷了进去,一天一夜啊,烽火连天。
风陌听得呆住了,迟疑良久,才追问道:“后来……”
“血腥味浓重得掩过了另一种味道,等劫后正庆幸余生的人们发现的时候,他们已内力全失了,然后是周身麻痹,最后连话都说不得了。”
“迷药?”风陌恍然,“这是那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好生厉害。他究竟是谁?”
“公子想不出?”
风陌摇摇头。
孙老头停了一下,干巴巴的声音好像回到了那一夜血海飘香,他说道:“片刻,人们看见盛装的大小姐缓缓走出来,庄里的杜鹃好像拼了命地开着,却红不过大小姐身上蔻丹似的袍子,她那么用心地美丽着,脸上带着解脱一般的笑。那模样我至今记得,她就像是演练了很久,身后,是满地的猛火油,还有越来越猛的火焰。”
风陌怔住,讷讷道:“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孙老头道:“就像是火龙下凡一般,整个庄子都沉入了火海,大小姐站在那里,脸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看不清是什么神色,然而她透过众人望向仇歆的目光中的憎恶、怨恨与鄙夷却又是那么明显,几乎疯狂。她对仇歆说道:‘你要的庄子,以后永远都和你在一起了,这下你可满意了?’仇歆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面色惨白。大小姐扭过身子,看着熊熊烈火,神情却突然变得温柔而荒凉,说道:‘正灵哥,这下你的仇人可全死了,这个脏地界和这些恶心的人再也没有了,你可以安息了,我这便去找你,你可要等我。’说完,她便一个纵身,跳到了火里,仇歆仿佛瞬间万念俱灰似的,喷出了一大口血,拼尽了全力,唤了一声‘芳芳’,不是恭恭敬敬的小姐,不是客气疏远的夫人,他第一次唤她芳芳,不知怎生凄惨。”
“芳芳……”风陌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前辈救了他?”
“老朽早年学过唇语,当时在芳园高处望着,见了他们一言一语,句句断肠。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借着避火的寒泉冲了进去,仅来得及救他一人出来——这之后,也便如公子所见了。”
孙老头说完,长长吁出口气,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步履蹒跚:“黑夜漫漫,公子只当个笑话听打发时间好了,不必觉得可怜可惜,世事多半如此。还是好好休息吧。”
尾声
人世间有祭坊,唯有心怀极欲方可到达,八年前,有一个少年终于抵达了这里,少年的名字是——雷正灵。
他要杀父仇人不得善终,要夺回本该属于雷家的荣耀,要娶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
祭坊主人给了他三样东西:一种罂粟药,一身武艺,一张新面孔。同时也要了他的一件东西——他的名字。
雷正灵这个人,于是消失在祭坊。
祭坊主人说,世事一大梦。他们要的,不过是美梦,而所谓美梦,就如人言,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隔日清早,风陌拜别了孙老头,准备离去,经过前院时,见仇歆正对着一块盖在木桩上的红布傻笑,反复地将红布掀起盖上,只是无论重复多少遍,久枯的木桩,也变不成他美丽的新娘。
风陌走过去,忽然笑了,轻轻附在仇歆耳边说道:“雷少侠对这场梦,可还满意么?”
仇歆的傻笑刹那僵在脸上,呆呆地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远他而去,口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不知就这么站了多久,一阵风吹过,红布扑在了他脸上,他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随后低低地笑开,伸手扯下红布,像孩子一样上蹿下跳:“我要娶芳芳了!我要娶芳芳了!”
孙老头听了定了定,浑浊的目光仿佛洞穿了阴阳生死,老人狰狞的脸上有了一抹禅意:“端木朗啊,你为了师父的秘籍陷害于我,还害死师父,将我毁容囚禁在这,可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看着这废园和傻子的么?”
叹息一声,他摇摇头,俯身继续吃力地打扫着石板路,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