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坑深一米 ...
-
入了岁末，寒风凛冽，混杂着庭院外扑簌簌的落雪声，隐隐的传入寒殿内，这声音响在夜里本微乎其微，却一下子将躺在小榻上休憩的若瑾惊醒。
“父皇！”
丫鬟怜月正背对着若瑾，用火钳拨着碳盆里燃尽的碳，闻得声音，放下火钳奔过来，见若瑾全身大汗淋漓，神色惊恐，急忙答话：“公主，皇上此刻，应是在太极殿处理政事？”
若瑾思绪有些涣散，转过头，将两道惊悚目光投在怜月的脸上。
她分明记得，亡国城破之时，怜月为了护她死于叛军刀下。
可如今，怜月竟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
她惊魂未定，脑袋如被无数榔头敲打般窒闷的眩晕，也逐渐想起了那血淋淋的最后一刻。
短短二十年间，原本繁荣昌盛的大淮，在诸位藩王割据下分崩离析，兵乱不断，嘉亲王在诸王混战中脱颖而出，侵吞大淮半壁江山，在淮阳鸠占鹊巢，自立为帝。
她的父皇仓惶逃出淮阳，带着残兵败将衣冠南渡，在大司马裴奉拥立下，退居益阳，苟延残喘至今。
之后，十数载沉浮，昔日袍泽刀戈相向，人心背弃，父皇哀痛之余，派去围剿嘉亲王的军队屡屡折戟而归，收复淮阳梦碎之时，南渡皇族只能隔着淮河天堑，黯然垂泪，唯余一声哀叹。
而如今，恐怕连这点屈居乱臣之势的徒望也不能了。
一个月前，她的父皇骤然薨逝，嘉亲王亲率二十万铁骑，和朝中大司马裴鸿勾结，两人里应外合，带着铁骑踏过淮河天堑，朝益阳直逼而来，她的幼弟领兵出征迎战，却兵败垂成，在雍州自裁谢罪。
城破那日，大雪已下了整整三日未歇。
面目狰狞的叛军们涌.入各处宫殿，各个手持利剑追逐四处逃窜的宫人砍杀，伴随着刀戟相交声，宫人们的惨叫声，响彻整座皇宫上空，鲜血混着泥泞汇流成河，蜿蜒不断流入内渠，到处是残桓断壁，满眼的断肢残骸，犹如人间炼狱。
她站在整座皇宫的最高处广莫台上，俯视脚下，这个自她出生以来一直居住的地方被叛军无情践踏，痛的心如刀割。
“大淮亡了。”
忽然，自她背后响起一道冷萧的声音，伴着急促而稳健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这道声音的主人哪怕是化成灰，她也识得!
她的夫君裴鸿！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不满足于屈居皇位之下，勾结叛军，意图弑君篡位之人。
若瑾并未回头看他，袖下十指紧握成拳，拼尽全力，才忍住要扑上去撕咬他的冲动。
片刻后，男人的脚步声离得近了。
他止了步子，站在她的身侧，同她并肩俯视脚下的整座皇宫，声线里无悲无喜，甚是平静。
“若瑾，我以江山为聘，重新迎娶你做我的皇后，与我共享江山，你可满意？”
这个乱臣贼子夺了她家的江山，害她国破家亡，此刻，他却说要重新迎娶她做皇后？
何等讽刺！
她倏然转头，盯向裴鸿。
他身穿染血铠甲，手持利剑，朝下滴着血的剑刃上，映出他那张儒雅而劲瘦的脸。几个月未见，他的下颌生出一层浓密的黑色胡茬，脸庞上，那双功于算计的眼睛，此刻微眯着，似是讨好，却依旧掩盖不住他骨子里的卑鄙用意。
若瑾怒不可遏，胸腹间如同灌入烈火，熊熊燃烧，几近焚尽五内，闻言，忽然气极反笑。
“乱臣贼子，既然敢窃夺了我傅家江山，还怕坐不稳那个龙位！”
她上下打量裴鸿，片刻后，目露鄙夷，语夹讥诮。
“让我猜猜，你为何要娶我？”
“你身为大淮臣子，又是我的驸马，勾结叛军攻打大淮，欲取皇位代之，却心生惶恐。唯恐得了大淮江山，民心生变，突生变故坐不稳龙位，就想用我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天下百姓认为这大淮江山，一切如故，只不过换个主人而已！”
“而你，也能在史官笔下留个千古美名！如今，你何必把自己的龌龊心思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裴鸿似是被她激怒，面庞扭曲一瞬，却似是强压着怒意，只静静的打量她，许久后，缓缓的笑了。
“若瑾，还是你最明白我的心思。”
他说完，避开她鄙夷的目光，继续道：“既然如此，糯糯，你跟我回去，好好做我的皇后，你在，大淮仍在，你若就此轻生，大淮就真亡了。”
他说着，上前几步，欲过来拉她的手。
事到如今，他还想用大淮安危来威胁她。
若瑾朝后急退几步，任由被风雪侵湿的身子撞上冰凉的阑干上，来避开他的碰触。
裴鸿似是被她的态度激怒，蓦得紧张，一脸失仪的叱喝：“糯糯，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忍耐，快过来！”
若瑾看着面目狰狞，眼梢里隐露出担忧与惊恐之色的裴鸿，神思恍惚了一瞬。
有多少年，她未见过他眼中露出这种紧张神色了？
两人相逢于弱冠，当年他还是家中一名不受宠的庶子，在朝中人微言轻，却对她一见倾心，她终架不住他的温柔攻势，说服父皇将自己下嫁与他。
婚后几载，他们也曾举案齐眉，如胶似漆过，裴鸿也因驸马身份，仕途愈加顺遂，直至官拜大司马，两人却因政见不合屡屡争吵，终至渐渐疏远。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她和裴鸿之间，哪怕偶有摩擦，总归是夫妻间的政见分歧，无伤感情。
若非他后来举兵攻打大淮，她犹不敢相信，自己的枕边人竟然一直觊觎大淮江山，欲取而代之。
那一刻，多年以来她为了他的仕途，周旋于皇后，朝臣之间层出不穷的算计桩桩件件悉数涌上心间，她才惊觉，她自以为是的美满姻缘，与他而言，从头至尾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阴谋！
如今想想，若瑾只觉悔不当初。
她抬头，一瞬不瞬的瞧着他。
他俊堂的面庞紧绷着，似怒似紧张，叫人看起来，又是那副不似做伪的深情模样。
若瑾自嘲般笑了笑：“裴鸿，你能算计得了一切，但总有一两样东西，是你求而不得，算计不了的。”
裴鸿望着她悲怆惨白的容色，似是被人戳到痛处，勃然大怒：“若瑾，你若敢死，我让整个大淮为你陪......”
他话未说完，若瑾便从那高高的阑干上跳了下去，落地的一瞬，她还看到裴鸿冲过来，一脸惨白，肝胆欲裂的嘶喊，手中利剑从阑干上不慎跌落，随着她一起跌得粉身碎骨。
剑身碎裂几段，伴着北风，发出低微的嗡鸣之声。
这一世，她身为大淮元仪公主，识人不明，惨遭国破家亡之耻，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列祖列宗，如今，能做的唯用一条残命，全了皇家颜面。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若瑾从未想过还能重活一回，再睁眼醒来，她竟回到了十五岁前。
怜月见若瑾枯坐在小榻之上，满脸泪痕，却透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惊的不轻，以为若瑾冻病了，将毯子盖在她腿上，试探的问。
“今日是元慎公主及笄宴，我们要不要去？”
若瑾用手撑着发.涨的额头：“元慎公主乃是皇后嫡出，她的及笄宴，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
怜月惊疑不定，细细查看若瑾，只觉公主和以往不大一样了，再三确认公主并无大碍，才稍稍放下了心。
不外乎怜月这般紧张。
此时的若瑾，还是名不受宠的元仪公主，自出生后，被钦天监以命格太硬恐刑克皇帝龙体为由送往寒殿，由老嬷嬷照料。若瑾生.母高贵妃不忍和若瑾骨肉分离，忧虑成疾，垮了身子，生下十一皇子后，撒手人寰。
少了生.母的庇护，若瑾如院中半人高的荒草般，无人再肯问津，时日久了，照料她的老嬷嬷逝去，若瑾在寒殿的日子越发艰难。
如今若瑾年满十五，成亲芳龄在即，可因常年的缺吃少穿，致使身子骨瘦弱，偏生若瑾生的貌美，看人时，狭长的眼睑下，一对黑曜石般的眼睛，似嗔似笑，仿佛能将人神魂都钩了去。如今，身形虽单薄瘦弱，若吃的胖些，不知是何等的倾城殊色。
此等容貌，若是放在众位公主中，也是一顶一的好，定会被皇帝指一门好的婚事，而如今，若瑾身在寒殿，却是无人求娶。
怜月一想到若瑾的处境，就连殿内供以驱寒的碳也被宫人克扣，心中气急，狠声道：“那些狗奴才，仗着是皇后身旁伺候的人，得了势，越发目中无人。”
身为不受宠的公主，身份卑微，落魄的时候，还不如一介奴才，被人任意欺凌。
若瑾突忽一笑，道：“不急，恶人自有人收。”
她说罢，安抚似是拍了拍怜月的手，又道：“我有些口渴了，你去端一壶热茶来。”
寒殿的碳已燃尽，殿中阴冷，定是公主觉出冷了，才用喝茶供于取暖。怜月鼻头一酸，也不忍揭穿，忙一迭声应了，退了下去。
而若瑾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十五岁那年，皇后所生的元慎公主及笄宴当晚，大淮所有王公大臣皆去庆贺，凤仪殿内举宫同欢，热络非常，深夜，远离凤仪殿的寒殿却意外的走水了，火势借着北风越烧越旺，无法控制，终于惊动了宫人。
尚在宫中饮宴的裴鸿闻讯赶来，救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她，前世她少女情窦初开，看到年少英俊倜傥的裴鸿，怦然心动，之后，她和裴鸿一来二往，感情日益深厚。
如今想来，许是寒殿内的那场大火，才是她上一世悲惨命运的开始。
现下，她既已知前事，无论如何也不愿重蹈覆辙，她要好好筹谋下将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坑深一米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