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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 少年终身辛苦事 ...


  •   【万历四十五年夏·崇文书院】

      藕花深处、柳荫树下,一只画舫缓缓荡出,船上雕梁画凤,彩旗飘飘。在这一片啾啾蝉鸣的夏日清风里,淡淡荷香摇入船舱,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舱内,众酒客与歌童妓子相偎相依,渴饮“碧筒”①,醉则以箸击歌,叩舷相和,喧笑阗阗。

      今日是难得的旬假,魏子然本欲在斋舍好好温习功课,却被同窗共砚的罗年兄的花言巧语诓进了这艘花船。

      这位年兄乃吴县人士,是江南望族罗氏子孙罗衡,与他同受教于其叔父罗明生门下,虽年已十五,却不服管教,成日里放鹰逐犬、击球走马,不肯用功读书。家里人为管束好他这般性子,便放他在叔父身边读书求学。
      魏子然入书院求学一年多来,早已领教过这位叔父的厉害,没少挨训挨打,这位年兄自然不能幸免。因此,罗衡平日里并不敢太放肆。
      今日若非其叔父回了吴县老家,他怕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招妓同游。

      魏子然自小虽也见多了锦衣绣服、听腻了笙管弦乐,却从未如此这般大胆地同一群娇女艳娘同座,更别说左拥右抱地同这些姑娘们饮酒调情了。
      同船的除他与罗衡这两位少不经事的少年人之外,其余人等皆已到了即冠之年,看来都是此中老手常客,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许是年幼的缘故,船里的男男女女并不过分为难魏子然,反倒格外关照他,并不许他沾一滴酒、唱一句词,反倒将好吃的好玩的悉数推给他。
      魏子然本有些局促拘谨,发现这里的人只将他看作小孩,又安心了不少,只管在一旁听众人唱曲谈笑,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这一通直闹到阳乌西沉、皎月高升之际,众人方才相继散去。

      分手前,罗衡犹自恋恋不舍某妓子,把着那妓子的手姊姊长姊姊短的叫不停,说:“今日一见姊姊,便觉是前世冤家,竟是十分投缘,恨不得就此化成风,常随姊姊身边!此一别,姊姊千万保重!”
      他如此这般地絮叨了许多,那妓子的姊妹已是等得心焦不耐,打趣道:“小哥儿若有心,还怕见不到你的彩铃姊姊么?就怕这一别,你便将你的好姊姊抛在了脑后,又与别的姊姊成了前世冤家。”
      “不,不会!”罗衡笃定地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众女不以为意,又随意说笑了几句,相约着日后再见,便相携着乘船离去了。

      因街上正热闹,两人想着难得出来一趟,便又挤进人流里东瞅西看,尚未尽兴,两家的书童小厮儿竟一同找了过来。
      罗家来的小厮儿说:“我的小祖宗,可算找到你了!二爷已经回了,遣人处处找您呢!”
      罗衡一听他那叔父早早便回了,登时吓得手脚冰冷,早已顾不上游街看花,对魏子然丢下一句:“天明见!”便风急火燎地走了。
      看着他慌忙奔跑的身影,魏子然不禁替他担忧起来。若是让他叔父知晓他今日的行径,怕是少不了一顿打骂,明日是否能见也尚未可知。

      他一面替罗衡担忧,一面又为如何向魏子焘与找来的这书童解释今日的行径而发愁。
      说起魏子焘这个弟弟,虽年幼,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常常劝他“少嬉游,多读书”。魏子然觉着与他相处不到一块儿去,无奈是隔不断的骨肉兄弟,又在同一书院读书求学,即使性情不和,也只能将就着彼此。
      而两人身边的书童尚攸,也不知魏显昭是从何处找来的,年才十六,却也是一般的古板无趣。最可恨的是,这书童为了督促他与魏子焘的功课,竟不辞劳苦地为两人各自编写了一册《起居要事》,将两人的一言一行皆记录在册,甚至连平日里的作文诗词不论好坏皆一一誊写进去,以便时时呈给他那父亲看。
      魏子然从不知他在自己的那份册子里写了些什么,向他讨,他从不肯给。因此,每每父亲来信责问他的过错时,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认错忏悔。

      路上,魏子然就被这书童盘问起今日的行程,他不愿坦白,只能说一半留一半地应付他:“受罗年兄之邀,同他的一些同乡好友游船。”
      尚攸似乎不信,笑了笑,道:“这些才人士子相聚在一处,总要歌酒助兴、妓子相陪——哥儿没说实话,是不是?”
      “我说的就是实话!”魏子然虽底气不足,却也毫不退让,“是谁说好友相聚,就非得要妓子作陪不可呢?你这是腐儒竖子之见,不可理喻!”
      尚攸仍然只是笑,点点头道:“哥儿教训的是,是小奴短见,险些冤杀了您。只是,小奴还得劝哥儿一句话:稚子忌耽游享乐。您虽已十一岁,却仍同小孩子一般贪玩爱耍,如此下去,终会消磨您的志气,于读书一途有害无益。”

      魏子然不愿与他争辩,却天真地问:“依小先生之见,何事何物于读书有用?”
      尚攸不假思索地答道:“朱子训诫我辈子弟,言说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②其中‘心到’最为要紧。哥儿问‘何事何物于读书有用’,小奴短见,但也愿为哥儿细细分说一二。
      “其一,早不晏起,晚不出门。晨夕诵读,诸般经史子集时时‘温故而知新’,其中义理辞章自会烂熟于心,下笔填词作文时,便会手到擒来,笔下生花;
      “其二,少嬉游,勤修身。哥儿气虚体弱,应每日静坐沉思,涵养精神,如此方能耐住寂寞、经住诱惑,读书功课时,心思才会灵敏活络;
      “其三,慎交友。朋友贤之与否,关乎自己一生的成败③,因此,不可不慎。‘与邪佞人交,如雪入墨池。虽融为水,其色愈污。与君子交,如炭入熏炉,虽化为灰,其香不灭’④。哥儿应知道孙膑与庞涓的故事,还请哥儿引以为戒,交友时请慎重再慎重!”

      魏子然听他在这儿引经据典,说出这一条条读书的戒律来,心底颇不以为然。只是,说到“慎交友”那一条,他单单提起孙膑与庞涓这对同窗至交的故事来,魏子然便觉得他故意借此来说明罗衡于他并非是可以结交的朋友。
      魏子然不喜他在自己跟前挑拨离间,欲再刁难刁难他,继续问:“那……读书又做何用?”
      尚攸依旧是不急不徐地缓缓答道:“下等读书人为博取浮华虚名,中等读书人为出仕建功立业,上等读书人为做人修身养性。”
      “非也非也!”魏子然摇首道,“小先生错了!为什么要将读书人做三六九等看?子曰‘有教无类’,便是人人皆可读书。纵使人有贤愚忠奸之分,但通过读书,那人人都可以做智者贤者。这样说的话,‘有教’则‘无类’,‘无类’才是读书的用处。”
      尚攸听了他这番理论,仔细思考了一番,一时觉着他的话很在理,一时又觉着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他毕竟读书有限,一时半会儿也反驳不了,只能说:“哥儿所说在理,但又不全对,只因小奴学识浅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问题,您可回去后,再与焘哥儿讨论讨论。”
      魏子然难得见他在学问说理上让步,这回逼得他缴械,那自己也不便再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

      回了斋舍,魏子焘依然在灯下练字,见他回来,便搁笔起身朝他行了一礼,问道:“哥哥吃了么?我给你留了吃的。”
      魏子然早已在画舫上吃过了,这会儿虽不饿,但见魏子焘已将冰鉴里的吃食取了出来,尚攸又忙着去生炉子,他也不好拒绝这两人的一番好意。
      饭食加热端上案几,是两片葱包烩儿加一碟烧鹅。
      尚攸取了香案上清供里的一颗黎朦子⑤,用小刀切成瓣儿,一丝不苟地往那葱包烩儿、烧鹅上淋。顿时,一阵阵酸涩清甜的香味在鼻端萦绕,令人食欲大开。
      魏子然与魏子焘从来只当这果子是拿来清供的,味道却是难以下口的,竟不曾想到还有这般用途。
      虽说剖开的黎朦子香味更为清香宜人,可曾经因好奇剥皮尝过一口的魏子然却不敢再沾唇尝试。
      尚攸却道:“在我们家乡,我们拿这泡茶佐料已是家常便饭。哥儿试着尝一尝,能生津止渴、解腥除腻——等会儿,我拿这个用温水给两位哥儿泡茶喝,再加点蜂蜜,能缓解疲劳,让二位一夜无梦!”
      魏子然知晓他从不说大话,将信将疑地举箸,入口虽依旧带点酸酸涩涩的味,但的确开胃解腻。他便将这感受同魏子焘说了,劝他也尝一尝。

      饭后,尚攸适时地送上了冲泡的茶水,确实令人神清体畅。
      在这位小先生的监督下,魏子然与魏子焘各自铺了纸,凝神临摹大字,一人大楷,一人小楷。大楷宜粗,小楷宜疏,这是罗教授根据个人性情给出的练字要求,每日临摹一百张大字,少一个都不行。
      临摹大楷一年有余,魏子然也能领会罗教授的良苦用心。他自开蒙读书后,那西席先生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因此,让他练习的也是小楷。小楷明朗疏阔,望之赏心悦目,写起来也灵活多变,这倒与他性情相符。
      但他心性不坚,不够稳重,言行难免轻浮,大楷的浑厚稳实,倒能狠狠地治一治他这毛病。
      教授说,练字不单单是为写好字,更是磨练心性,暑天冷冬,最是考验人的毅力。而不同的字形字体,其气派面貌也不同,字如其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熄灯歇息后,魏子然猛然想起与尚攸讨论的问题,便于黑暗中对并床而卧的魏子焘说:“回来的路上,我与小先生论了论‘何事何物于读书有用’,他跟我讲了一堆道理……”
      于是,他便将那些话复述了一遍,问道:“你觉着呢?”
      魏子焘静静思考了一会儿,说:“他说得对,但我觉得还不够。”
      “不够?”魏子然听他没有完全赞同尚攸的那些大道理,不禁喜上眉梢,催道,“那你快说说!”
      魏子焘道:“读书就像人生了病要看大夫,医术高明的大夫,能一眼看穿人体病根之所在,对症下药;而庸医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耽误病情-事小,害人性命却是罪不可赦。姨娘说,读书是要医治人心愚昧不古的病,只有好的教授先生方能治这样的病。所以,若我们自身愚昧,朋友奸邪,那么,良师便是能帮我们祛病的那一剂猛药。”
      魏子然默了半晌,笑问:“咱们的罗教授是位良师么?”
      “是……”魏子焘犹豫了片刻,又道,“我说不上来是与不是。”
      “好!我们不说他!”魏子然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觉着我们这般辛苦读书求学,是为着什么?”
      魏子焘依旧是想了想,方才回答:“自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⑥!这是我们的启蒙先生刻在墙上告诫我们的,我一直记着呢。”
      魏子然怔了怔,忽笑了:“弟弟好志气啊,原来是要做人上人!”
      魏子焘听不出他这话是褒是贬,又羞于询问,只好闷闷地睡下了。

      次日,魏子然进了书斋,果真未见到罗衡;罗教授也只说衡哥儿身子不适告了假。
      魏子然不信这番说辞,决定等上半晌的“舫课”⑦结束后,趁午间闲暇时候去桃花巷看看他。偏偏天公不作美,竟早早就酝酿了一场雷雨,不早不迟地赶在他要出门前将雨水从天上泼了下来。
      他左等右等等不到雨停,只好写了一封长长的慰问信,请尚攸在雨小一些后送去桃花巷罗教授家里。
      当天下学回到斋舍,尚攸便交给了他一封罗衡的回信。
      魏子然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信里内容不由大惊失色。他顾不上吃饭收拾,也顾不上外头的电闪雷鸣,撑了伞便径直往桃花巷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四章 少年终身辛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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