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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致爱丽丝(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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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明没事了。
其实算不上没事——他现在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而且左手保持了深蓝色略微膨胀的形态,看上去诡异狰狞——不过至少比周一预想中要好很多。
方俞继续看护其他病患,医护人员们再次陷入了新一轮忙碌。
周一问赵夕之后有什么计划,赵夕沉思了会儿,说:“我去一趟秦河古镇,收集036畸变体留下的血肉样本,后续追踪就靠这些了。你和谢麟留在这儿,等我消息。”周一现在还行动不便,听他这么说也就点头同意。
就这样,她忽然感觉空了下来。周一回到五楼看护室,李铭炜已经不在那里。她想了想,又坐电梯前往十楼找杨乐,结果没想到,医护人员告诉她,杨乐戒断表现还不错,被准许和李铭炜出去玩半天,晚上再回来。
周一站在人来人往的服务台前,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是为了获得K的情报而来,现在任务却陷入了停滞状态,要等赵夕那边有了发现,或许才能有些突破。她很厌恶这种感觉。一旦停下,就会忍不住想到很多,姚萱、母亲、林轩、何晓予、陈潇潇、人偶之颅、异化、畸变体……每一桩每一件都分外沉重。
她甩甩头,站在走廊上拍拍脸颊。走进电梯里,她本想按下五楼,但看到七楼的按钮,手指就不由自主地移过去。去看看吧。她想。
“走到底,右转,再走到底,左转,特殊贵宾区第三间,V703。”七楼服务台的医护人员画了个简图。特殊贵宾区。周一来到这个区域,发现治疗室的各项设施设备的确更完善了,走廊上相对而言也更安静,过往的人都压低了声音。
V703的门开着,蛇瞳的爱丽丝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房门,似乎在看窗外的什么。但周一知道,她的双眼被布条包紧,仿若一丝光都无法透入。
一朵朵厚重的云彩从上方飘过,阳光被云朵一寸寸遮蔽,再一点点回归。绚烂的金色时不时被涂抹在灰白的发顶,像云雾正在翻动时光的书页,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时间里。
“有事吗?”那女孩没有回头。
那种感觉很熟悉。周一想。然后她突然记起来,姚萱以前也是这样,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外面,也许是发呆,也许是在思考什么,一坐就是一下午。就连那种微微佝偻着背的姿态都很相似,姚萱总说这样坐着不费力,很轻松舒适。
不知怎么的,周一的眼睛就有些酸涩。她张了张嘴,以为自己已经说了很多,但其实一言未发。可她明白,她会一直记得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片段,这些记忆会被保存在大脑最坚固的区域,不会被摧毁,也不会被夺走。
周一摇摇头,说:“谢谢。”
她说完,本想转身离开的,但那女孩却控制着轮椅转过身,慢慢移到茶几前:“要坐下聊聊吗?”
周一愣住了。她原以为爱丽丝不想被人打扰。
还没等她开口,身后却有人咳嗽了一声。方俞站在不远处,向她们打了个招呼。
爱丽丝把桌上仅有的三只茶杯逐个放好,倒入刚泡上的花茶。“正好。”
方俞一进来就把三支试管型简易注射器放在小桌的一侧。“最近少和人动手,尽量保持心情平和。只有这三支了,我好不容易帮你弄到的。”
周一连忙端起茶喝了几口。她不确定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毕竟听起来是比较私人的事。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点头,收起注射器,又转向周一:“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我异化感染很严重了,拜托凯恩给我带了点限制购入的药。”
“异化,真的无法治愈吗?”周一问。
“某种意义上,算是玩家群体专属的一种绝症吧。”方俞回答。“没有灵物或器物的玩家往往实力不济,很难在游戏里存活下来。可获得灵物和器物了,又要担心被感染。这个过程其实挺长,只要不过度使用,坚持个三五年是绝对没问题的。”
周一的手抖了下,茶水溅在桌面。“三五年……?”也就是说,即使非常小心,也最多只有这么长的寿命?之后就只能作为怪物死去?她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看个人。我成为玩家,距离拿到第一件灵物,今年是第七年了。”爱丽丝说。
方俞放下茶杯。“我是第四年。我比她更有节制,目前感染还很浅层。我说的三五年,指的是平均时长。”
周一想到管理员K,那个人应该也是非常资深的玩家了。她问:“<秩序>的管理员K,他坚持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比我早半年进入游乐场。他有一件很特殊的器物,受其影响,我们很难看出K本身的体征表现。”爱丽丝解释道。
周一的心沉了下去。其实看到爱丽丝的样子也能明白,K的情况多半好不到哪去。“如果成为怪物……我是说畸变体,变成那样子的话,还有可能保留自身意识吗?”她不由地捏紧了拳,揪着裤子腿上的一块布料。
李铭炜说过,只要被灵物或器物支配吞噬,变成完全形态的畸变体,世界上就没有他李铭炜这个人了。虽然当时没有直接赞同,但周一觉得这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蛇瞳的爱丽丝和赵夕所说的,都只是他们身为玩家的一厢情愿,是对那种不可逆转的未来的祈求。
她想,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会选择在变成畸变体之前自杀,或者被其他人杀死。无论是谁都可以,希望那个人能把她的生命终结在身为人类的那一刻。
“在你之前,还有一个玩家也问过这个问题。”方俞看着周一。“而且,他还对此做出了一系列的假设和研究。”
“结果呢?”周一问。
方俞沉默了会儿,爱丽丝给他的杯子里添了点茶。“今年年初,1月头上,我突然接到<秩序>管理员K发来的指示,被调任到南都宝泉疗养院,市西的那家,现在拆除了。院方和济康制药对此的说明是,有位特殊的病患,需要我和几位医师一起全程跟进。”
方俞所说的和周一想听到的答案似乎毫无关联。她看着这位穿白袍的医生,期待对方再继续说下去。
“我来了才知道。这个‘特殊病患’,她怀孕了。”方俞闭上眼,面露怀念,但语气却带着苦涩和悔恨。“当时所有的医生都很吃惊。普遍来看,在成为玩家后,尤其是获得灵物或器物后,体内激素与腺体分泌都会受到影响,更不用说还有异化感染。这种情况下怀孕,简直是……奇迹。”
周一想到方俞和赵夕在治疗室外的争吵。“你们刚才就是在说她!”
方俞点头。
“这是第一例,在异化的状态下,还能维持胎儿生长的活体。她是以人类的身份和形态在孕育自己的孩子,但又与普通的母亲不同。我见到她时,她的四肢已经有比较明显的感染畸变痕迹了,奇妙的是,她身上的异化体征,随着孕期的增长不断减弱。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治愈异化,那这个关键也许就在她身上!”
周一心跳如鼓,她口干舌燥,仿佛也能感受到当时方俞的那种兴奋与期待。但很快,她就又冷静下来,失望地看着面前的空杯子。她想到赵夕的话,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
爱丽丝控制着轮椅,从沙发前的矮柜上端来果盘放到另外两人面前,里面堆着巧克力和威化饼干之类的零食。
“我们使用了多种手段和方法,尽力维持胎儿和母体共存的平衡,一直到2月下旬都没有出过问题。然而这种平衡在生产前一周被打破了。3月头时,预产期到来,母体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异化感染体征,四肢、尤其是双臂,异化非常严重,就好像是把之前所有的畸变都浓缩到了预产期前的几天里。”
方俞抹了把脸,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茶。“……我们失败了。这一点,所有人都很清楚。所以那天,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到底是在生产前连同胎儿一起处理,还是等生产结束后处理母体,视情况对胎儿进行监管。”
“当时在场的都是资深玩家,还有好几个研究者和医师,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只能投票做决定。我、赵夕、还有赵夕的老师,我们都投了保留胎儿的票。孩子是无辜的,刚出生的孩子无知无觉,而且根据我们当时的研究结果和影像图可以发现,胎儿生长状况良好,很大可能是正常的人类。我们觉得,等孩子生下来,再处理母体也为时不晚。”说到这,他看了看轮椅上的女孩。“当时你还没回国。如果你在场,应该也会选保孩子的。”
“最后,我们这一边的得票数险胜,生产那天大家也都做好了准备。说实话,直到婴儿降生前,我都把这事情想得太好、太简单了。”方俞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有这么多资深玩家、医师在场,肯定不会有问题。”
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孩子生出来的那一刻,母体飞速完成了畸变的第二阶段,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三个人!没几分钟,它就到了完全形态,一个完全形态的、前所未见的畸变体!当时在场的资深玩家,有最多经历过10场游戏的,平均也都有5次游戏以上的经验和历练,但都完全不是对手。对,我们保住了孩子,但有什么用呢?那天死了很多人,很多……整个疗养院都乱了套,根本控制不住那东西!”
“我们满盘皆输,没几个人活了下来。要不是有赵夕老师,我和赵夕也一个都躲不掉。它杀了很多人,然后逃走了,直接破坏了半个疗养院。最后还是K出手,才没引起外界注意。我其实明白赵夕是怎么想的,他肯定觉得当时的自己是个傻叉,当然,我也是。我们投了保住那个未出生的孩子,结果,我们果然只保住了那个孩子,呵!”
方俞低下头盯着面前的茶杯,茉莉花和陈皮在水里起起伏伏,最终沉到杯底。
“但事情还没完,我们还要继续为自己的决定买单。接下来的一周,它屡次在夜里偷袭南都各个疗养院,行动具有极高的目的性和战略性,平时白天不知躲在下水道哪个角落。我们找不到它的踪迹,只能被动防御,那一周就是噩梦。当时赵夕的女友住在第六疗养院,被袭击时她用了灵物逃命,虽然逃过一劫,但异化感染更严重了,导致没法离开看护装置,现在只能全天住在疗养院。”方俞说:“……然后,我们必须再做一个决定。”
他双手交握撑着额头。“你们有想过吗?为什么那个畸变体如此执着?为什么它的行动目标只针对疗养院?”
周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被自己的荒谬想法吓住了,干笑了两声。“不可能吧。”
方俞没有抬头。“它在找什么。”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周一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两口下去。
“赵夕的老师,他就是我说的那个研究员,始终致力于研究畸变体,他的课题只有一个,关于畸变体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保有身为人类时的认知。当时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实验,如果实验成功,可以一举解决我们的困境——”
“他说,由资深玩家组成一支临时团队,把孩子……那个我们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带到废弃的进明中学校舍。”方俞说。“我们必须再投一次票,来决定是否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