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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情来不自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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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月如有意,
情来不自禁。
向光抽一缕,
举袖弄双针。
万念丰这样一讲,清音便答:“您是长辈,我师父不会对您怎样……”言及此处陡然闭嘴,换了略显尴尬的表情,小心翼翼又问,“清音驽钝了,方才察觉出有一处不妥,之前称呼您为万师父是随清远,可您和我师祖乃是同辈……”忍下没开口的一句话,“论辈分,清远那厮和师父,居然是同辈,活该那厮初见之时便自称大爷。”
万念丰听了却很是不以为然,“称谓而已,爷是你大爷,岂会因为一个称谓就做不了?”
师徒二人都如此热衷于大爷二字,这一点教这妮子极其无语,但仍是做小伏低地问:“那清音该如何称呼您才好?”
万念丰觉得麻烦,口气也有些不耐,“随你。”
清音试着唤他:“万爷爷?”
万念丰转眼就大笑,“那我徒弟岂不成了你父辈,身为父辈,他要娶你时,你既无所谓,自然也无不可!”
清音十分纠结,挠了挠头,娶不娶的倒是小事一桩,那厮怎么可以占了她的便宜成了她的父辈!?
万念丰拍板道:“就叫万师父罢,也是命中注定,为了我徒弟一世姻缘,做师父的,纵使委屈一点,亦无妨。”
清音想想,称呼上吃亏的反正不是她,也就懒得反对。
老少二人达成一致后继续自宫城折回,与此同时,黄翌也正背着清远领着吴翧徐韬两个在长安城西疾行,史言“不欲开北街泄气,以冲城阙”,是以众人由金光门入城,沿着东西向的大街往东市旁平康里赶。自天佑元年朱温挟持昭宗东迁,并把宫室拆毁,屋木也随之运走,昔日帝都已遭彻底废弃,不仅繁华不再,就连一百零八坊的痕迹亦难以辨识。因知道平康里位于长安城东自北向南第三街第五坊,四人便按着方位往东,估计已进入南曲之后,黄翌摇了摇清远,那厮迟迟睁眼,睁眼之后却清醒得极为迅速,举目略一打量,哑声道:“西北……两百步……”
黄翌点头表示了解,起步时多瞧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发白至极,显得眉间殷红愈发刺目,心头不由一凛,道:“你再忍忍。”
清远听了,强打着精神应了一声,不多时人便开始细细颤抖,断断续续地,坚持着道:“金……丹……”仅仅两个字,说完就闭口不能再多言。
徐韬不解金丹为何,黄翌与吴翧却很清楚。上路前,简之先生特意拿出一枚深金色药丸,说是沿袭谷中药方秘制,虽有续命之奇效,但药力过后反噬极强,嘱托二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给清远使用。关于金丹利弊,清远自然也有被简之先生反复敲打,先前也曾在清音手头经历过,此刻却主动开了口索要。黄翌没多犹豫,很快自衣襟内取出一只玉色瓷瓶,拨开木塞,倒了一粒药丸出来,托在掌心里,一时间指上流光溢彩。
清远看也不看,就着黄翌的手吞下。
百步之后,徐韬亲眼瞧见自家阁主落地,站得玉树临风,才晓得那粒金丹果然是起死回生的神药,却看到黄翌与吴翧两个盯着自家阁主眼神里犹有忧色。徐韬不明所以,清远却迈步在前,去寻记欢楼残迹。
还未看清记欢楼现况,风中飘来的血腥气已然充斥鼻端,十分浓郁,其中夹杂的硝石硫黄味道亦是格外明显。
四人对火药都有所了解。
黄翌与吴翧因受翠寒谷多年熏陶,知道硫黄等具有猛毒的金石药剂往往需要在使用之前以伏火之法烧灼去毒,记忆更深刻的是,自家小姐被谷主纵得无法无天,又喜欢与道家杜天师切磋炼丹,嘴里常常念叨一段口诀“硫二两,硝二两,研为末,盛银锅,掘地坑,起焰火……”因为格外喜欢焰火,夏夜里总是频频烧给谷主看,以庭前紫烟来搏谷主一笑,谷主也总是配合,但继而又总是不放心地道:“硫硝各半,硝石切记不可再多……”护卫们有次忍不住好奇问为何,焰火后的女子娇笑着替谷主作了答,“硫一硝三,其力可平谷移山。”
而清远与徐韬,因来自千机阁,对种种机关暗器,尤其火药,更是了若指掌。
步入记欢楼天井之后,四周遍地箭镞铁网,多有倒地人形,更散落混着泥石的残肢与血肉,但这些,与火药的威力相比起来,都显得微不足道。
黄翌与吴翧见状,双双面色大变,齐齐上前去搜,徐韬随自家阁主留在原地未动,一面死死盯住自家阁主,一面眼角余光又不忘挂着四周,见自家阁主不语不动的时间略长,才靠了过去,轻声提醒道:“阁主……”
清远缓了缓神,知徐韬担忧,微颔首示意无碍,又快速打量一圈,捡了东北方向上前几步,低眉垂目审视稍许,勾下身子拿指尖去挑起一点染血的焦土。
徐韬跟了去,细看之后才发现,自家阁主选的那一处地面上有一团模糊的人形,人形其上与周遭还有数十人脚印,因了那些脚印,使得那道人形不易辨认。若论寻踪追迹,柏连松已是十分擅长,但与阁主比起来,仍然稍稍逊色了两分。
见自家阁主不语,徐韬也跟着噤声继续详查,那些步伐虽多且杂,却皆各成套路,攻守有度,其中脚印数目最多的,只得一种,而脚印尺寸最小的,也只得一种,四下里再一环顾,脚印尺寸最小的这一双,仅在此处,放佛凭空着地又凭空消失,而脚印数量最多的那一双,则是自南面入,紧接着又东出。估计万前辈带着宋小姐已由记欢楼脱身,徐韬不由松了口气,然而扫视满目焦灼痕迹,又隐隐有些不安。
清远面对一地狼藉,想的自是更多,沉默良久,重重呵出一口气,复又挑了焦土查看。
黄翌与吴翧遍寻自家小姐不得,回转时见清远发愣,黄翌便有些按捺不下的着急,“可有端倪?”
清远顿了顿,弹去指尖焦土,嗓音本应已随着行动恢复而恢复,眼下却仍带了点沙哑,答道:“天佑元年杨行密围攻豫章,部将曾以发机飞火,烧毁龙沙门,得以先登入城。当日所用攻城飞火,出自千机阁,飞火的配方,而后又被我做了改动,一旦发作,声如雷震,热力达半亩之上,人与牛皮皆碎并无迹,甲铁亦可透……”
清远这样讲时,黄翌与吴翧便刹那间面无血色。
徐韬从旁看着自家阁主虚踏了一步,立即接过话去,替他继续答道:“是我千机阁中出了叛徒,导致更新后的火药配方外传,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配方机密,所知者总共四人,除了阁主,柏连松与我,余下那人知晓最少,他手中配方信息最为粗略,因此火药威力大减,不至于移平半亩之地,若有万前辈护着,宋小姐应无性命之虞。”
黄翌当即就怒了,脸色几度克制挣扎,冷冷道:“你说应无性命之虞!?”
吴翧在他身侧劝解道:“二哥,事出也是有因……”
黄翌按下面上怒气,语气仍是森冷,道:“我家小姐安然无恙则罢,若有差池……”说这话时目光似剑,余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徐韬暗自叹气。
清远安静听完黄翌一席话,知他记挂清音安危,虽然自己也是心头烦乱,仍竭力平稳解释道:“火药威力虽减,但眼下看来,仍会波及百步之内,爆炸中心在你我脚下往北十步,而你我所站之处可见倒地人形,上身窄小,与那几枚脚印相符,不属于男子……”略做停顿之后,继续道,“恐怕是清音。她身旁各留有一枚残余掌印,左手小指缺如,应是我师父护了她,但此处距离中心不过十步,纵然有我师父相护,她亦难免受伤。四周焦土多有血渍,我皆查看过,清音身上带着九重莲,因九重莲的缘故,她的血色应当夹杂一些墨绿,然而这些血渍并无异样,所以她未受刀剑外伤,但是否被震伤便不可知晓。我师父在爆炸之后杀尽剩余之人,才背着清音往东,留下的脚印看上去无人追赶,且并不慌忙,但不知他为何往东,按理说,他会在记欢楼后院停留,而非直接东出。”说罢,清远立在清音留下的人形上,抬眼四下一睃,定了更北面的方向,往不远处又走了过去,断墙边有铁鞭拖地的鞭痕以及另一副略小的脚印。
徐韬跟上去,见自家阁主愈发寒了神情,顺着他视线瞧了瞧,大致也明白了几分,道:“看这脚印也是往东,万前辈大概是追着这脚印前去。”
清远颔首,徐韬跟着往东追出去几步,却发现这脚印果然很快便消失了,旨在刻意掩饰其踪迹,回头望向自家阁主,清远伸指点了点万念丰那头,徐韬于是换了方向又去寻,见那脚印很快也消失了,不由大失所望,但犹不甘心,往前又多追了百步,竟然给他瞧到那老头儿时不时留下一两枚浅淡脚印,像是刻意为之,徐韬这才心中略宽,带了几分欣慰地,赶紧去回禀自家阁主,道:“万前辈留了几枚脚印往东”。
清远听了,淡淡答:“迅火。”
徐韬立即领命,点燃了召集千机阁中人的迅火。
白光刺目,直冲天际,清远却不待柏连松及千机阁中人赶到,提步就追,徐韬想劝阻,叫了声“阁主勿急……”,却被黄翌一把拉住,低声道:“你家阁主先前用过金丹,知道药力管不了多久,能行动自如的时间不长,再者,金丹失效之后,病情会较先前更加恶化,若不能及时找到我家小姐,你家阁主也……”
话虽未尽,徐韬已懂得,遂不再多劝。
岂料四人方至城东春明门,便见城墙下站着守株待兔般的阮千婙及其属下。阮千婙右手果然立着千机阁中校何之忠,他与清远目光甫一相接,面色当即不甚自然,动作亦有些生硬地将手中挟持之人往前推了一推。那人全身被蒙着麻袋,看上去身量娇小,此刻犹在挣扎,只是不能作声。
阮千婙打量清远,见他目睹那人后居然神情未变,和先前一般的冷冷淡淡,遂开口问道:“你不担心这位宋小姐么?”
清远不答。
曾经的青梅竹马,而今完全不知深浅,阮千婙虽然心里有些没底,脸上却不肯流露分毫,问完这句,便命何之忠一掌拍在那人背心,任其倒地。
清远见状,面色愈发如冰,盯着何之忠,脚下不前反倒回踏一步,徐韬却领会,拔剑直指何之忠,何之忠想也不想地,便将挟持那人推了挡在身前,徐韬看似有所忌惮而生收手之意,清远却不期然地由另一侧补上,手中承影一挥,何之忠的头颅延迟了几分才闷声落下,断颈处随即有热血喷出。
清理门户过后,清远并未立即去救麻袋中那人,那人却陡然自麻袋中刺出一柄泛着异色幽光的匕首来,直指清远腹部。
而差不多同时,万念丰背着清音拎着杨峭遥遥望见春明门断垣残壁,自然也遥遥望见了这一幕,清音一着急就大声嚷嚷了起来,“小心!”没料到那厮听了她的声音,不仅未加小心,竟还凝住一般地动也不动,清音情不自禁道,“躲啊!你傻啊?”
幸好徐韬从旁眼疾手快地劈开那只匕首,又一剑结果了那人。
几招间,地上便有两颗头颅。
清音狂奔了上去,冲着清远就暴怒:“怎么不躲!?你答应过我什么?”
清远人尚有点迟钝,盯着这妮子,没有答话。
阮千婙见状,高喊一声“杀”,死士们便蜂拥而来,另有一小股人悄悄推出几门炮。
万念丰一手拎着杨峭,已与人过了数招,却见自家徒弟见了心爱的小娘子连架都忘记了打,怒其不争道:“臭小子!磨蹭什么!?动手啊!”
清远这才动手,虽然动手,却并非举剑杀人,而是拦腰抱起清音,将她送至城墙外。
清音在他怀中,唯恐伤了他,不敢挣扎得太过厉害,只好高声道:“你快放我下来!”
清远不理睬,只微吭了一声,脚下未停地带了她远离战局。
清音知他伤重,放缓了语气,又道:“清远清远,你先放我下来,可好?”
“不好。”那厮终于开口,想也不想地,就回拒了她。
这妮子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如此蛮不讲理,愣了愣,力劝道:“阮千婙想拿捏你,你身上有伤,别离万师父太远……”
清远根本不答她的话,反问道:“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清音当然记得,情急之下也不好忤逆那厮,顺着他心意回答:“你说遇险我只能垫后……”
“你做到了么?”那厮问得愈发轻描淡写。
清音缩了缩脖子,语气倒还算理直气壮,“做到了,摩耶山庄夺取七宝珠,我并不是第一个冲锋陷阵的,我跟在你后头……”
那厮听了微微一笑,声气愈发柔软得不得了,耐心又问:“宋清音,你答应过我的,当真做到了么?”
这妮子就开始嗷嗷,“我怎么没做到了!?我怎么没做到了!?不都是你在先我在后么?”
那厮笑意未退,柔软亦未减,“如此,眼下仍是我在先你在后,这战局,只要我尚留一口气,你便不可牵涉。”
这妮子习惯性犹想狡辩。
那厮严肃了几分,又道:“清远从不怕死,亦不畏惧苟且偷生,唯一不可承受的,是你因我而有伤分毫,你若因我再有差池,我便无理由多活一日,你可明白?”
“明白!”清音放弃狡辩,伸开双臂环住他腰际,软语道,“我明白,可我亦是十分希望你好……”一面说,一面指尖微动。
那厮却敏捷躲开了这妮子指尖所点穴位,停下脚步,大掌绕到身后握住她蠢蠢欲动的两只手,不计较她方才算计,温言答道:“你明白就好。熬过这一关,护得你平安,我答应你再不冒险。”
清音落地便换了招数开始撒娇,“可我想要你现在起就平平安安……”
那厮扣住这妮子的双手不放,突然倾身在她额头落下温软唇印,稍作停顿,才默默起身。
清音不禁一愣,额头肌肤上柔腻温热的触感再真切不过,那厮传递而来的珍惜安抚之意,亦是再清楚不过。
“听话。”那厮展颜一笑,换了明显诱哄的语气。
清音眨了眨眼睛,瞬间丧失了诡辩耍赖的能力,与念头。
那厮见状,这才放开她双手,待黄翌跟来,护在她身侧,确定安置妥善,才踏步离去。
清音望着那厮背影气得直跺脚,“他怎么这么倔?”
黄翌在一侧幽幽答:“小姐,你脸红了。”
这妮子被黄大侠毫不留情地拆穿,哼了一声,辩解道:“我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被人唐突自然会脸红……”
黄翌打量她神色,发现虽被万念丰截去两日,自家小姐精神尚可,才又接着道:“如此说来,小姐你唐突谷主那些年,为何属下不见你丝毫脸红?”
清音大翻白眼,“你何曾见过登徒子脸红?”
黄翌将她的生机勃勃纳入眼底,宽心一笑,缓声答道:“小姐,属下觉得,只要你高兴,做登徒子自是无妨,但有朝一日,能够有郎君让你做回真正的小娘子,亦是很好。”
清音看看黄翌,又看看迢迢的清远身影,脸上神情就淡了许多,问道:“你伤得怎样?过来给我看看?”
历经此事,大侠也不拿腔拿调,伸了手腕给她看,同时也问道:“小姐可还好?莫要欺瞒属下。”
清音把脉之后也放下心来,仰头笑答:“我只是皮肉伤,染了点风寒,被阮姑娘的火药略震了震。皮肉伤处长势喜人,也有定期换药,以及服用止痛丸,风寒已愈,震伤的话,万师父替我挡了九成,当时有些懵,现已好了。”
黄翌敲打她道:“小姐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与我等糙汉相比,自然格外柔弱些,虽说没有大碍,也需好好养息,否则回谷之后,定逃不过谷主法眼,不想你师父伤心劳神,你知道该如何做?”
清音懂得大侠用意,挽了他手臂,盈盈笑答:“你别担心,我知道的,身子是自己的,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也该好好养息。”
黄翌见她谈笑风生,身陷险境而毫不在意,终是忍不住叹气,“小姐,实不相瞒,这回属下给你吓得不轻,四年来,属下如此心神不定,还是头一回,千机阁里吴翧重伤与当年大哥如出一辙,小姐你又突然出现……”
清音脸上笑意一滞,慢慢转淡,并不急于作声。对黄翌而言,如父如兄的赵诩伤逝,立誓效命一生的谷主垂危,心中所爱的蔡小姐又不知所踪,这一桩一桩,无不如烙心头。而越是攸关大事,越是无从可劝。清音只好静待黄翌自行平复心境,才缓声说了句:“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你若忧愁,回去我请你多喝一次酒,可好?”
黄翌听了,想起天复元年起的每年七夕夜这妮子都会开一坛自己酿的酒,二人共饮直至共醉,而她会唱一首他从未听过却从第一次听就能懂得的歌,歌是好歌,哀而不伤,酒亦是好酒,醒后无痕。
“如何?”这妮子笑着又问。
“亦无不可。”大侠略矜持地应下了。
二人各自心安,便立即去瞧不远处打斗。
一干身影里,清远那厮格外使人瞩目,出手果断利落,自是极佳,与万念丰徐韬吴翧联手对付数十倍之众的死士亦未落下风,但清音却看得忧愁。即使有万念丰相助,即使阮千婙不见得能占多大便宜,可是清远他撑得太过,再加上服用金丹之后的反噬,还有他原本的伤情,不免让她忐忑。
“属下相信小姐技艺,再加上清远如今毫无求死之心,小姐不必太过忧愁,”黄翌不待这妮子多感慨,又补充道,“况且,不将小姐你这个拖后腿且斤斤计较的小娘子先带离出来,谁又能安心地与阴险狡诈的昔日相好交手呢?”
这妮子认真竖耳,听到后来就开始哼哼唧唧,其实也不是不明白个中道理,只可惜眼下并非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