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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十二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


  •   章怀春平生未曾做过这般逾规越矩的事。

      她畏高,即便下方有明桥帮她扶着这架梯子,她的双腿仍是止不住地发颤,不过才登了四节梯子,双脚便似灌铅般再抬不起来了。

      明桥瞧出她畏高,似犹豫挣扎了许久,忽道:“大春姊姊,事急从权,我可背你过去。”

      听言,章怀春心上如被敲了一记闷棍,冷冷道:“不劳你费心。”

      她身上忽就有了力气,对明桥的防备之心已然胜过了她的畏高之心,竟是顺利无碍地攀上了墙头。她记得明桥的叮嘱,尽量不去低头看脚下,缘梯而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让她的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这并非是她头回进明家的这座西南院。

      这儿曾是明桥阿母居住的院落,她幼时时常会随阿母来此,还记得这院中有棵枫香树。每到深秋,红枫如火,好似要与她家柿园的柿子一较高下,是萧索秋日里最耀眼的红。

      多年后再身临这间小院,那棵枫香树只剩一截半人高的枯木桩子,树桩下隆起的小土包似是一座坟包。

      在漆黑寒冷的冬夜里,乍然见到这骇人的坟包,章怀春心里头瘆得慌。

      “那里头睡着福星,姊姊不要怕。”明桥见章怀春呆呆立在福星的坟前,知晓她是被吓着了,随手将她的药箱与手炉一并递给了她,“姊姊去为峁哥哥治伤吧。”

      章怀春并未多说多问,接过药箱与手炉,便随他进了他的屋子。

      甫一进屋,她便闻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味,这屋内地砖上甚而还有来不及清理的血渍。血渍一路延伸至内室床头,阿兄早已因失血过多而昏睡了过去,面无人色。

      见他这般模样,章怀春不觉心口一抽,连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他身上有多处伤口,新伤叠旧伤,多是刀剑之伤,肩头那道新伤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那是被一箭洞穿的伤,伤口四周皮肉已红肿,箭头深陷在皮肉里,须尽快拔出来。

      一个能单枪匹马闯入匪群、令众多匪徒俯首帖耳的人,却躲不开一支箭。若非这支箭未能射中他的心口,他怕是活不了了。

      章怀春强压住胸口翻涌不止的酸痛,稳住心绪,请明桥将章茆那件被鲜血浸透的衣裳剪开,又问:“你院里可有能使唤的人?”

      “姊姊使唤我便好。”

      他既这般说了,章怀春也便不同他客气了:“我需要你去徐氏医馆借一盏连枝灯。此灯无影,是我们为病人动刀时照明用的,我要取出阿兄肩头的箭矢,须得动刀,得用到这盏灯。”

      明桥腿脚快,很快便借来了医馆里的九枝连枝灯。

      要取出章茆皮肉里的箭头,章怀春得割开他的皮肉,再将割开的皮肉-缝合。她从未独自一人对病人操刀,多数时候皆是在一旁为表兄打下手。若非表兄今夜不在医馆,留在医馆的只是一名学徒,她断不敢亲自操刀。

      好在当日在州陵为两方人马止血包扎时,她向随行的军中医士请教过如何取箭拔刀的疗伤手段。

      箭头被取出来后,她及时为章茆止血缝针,期间丝毫不敢分心。

      明桥是头回这样近地看她医治病人,那样温柔悲悯又专注坚定的目光,可敬却不可亲。

      但越是这样不可亲近,他越是渴望亲近她。

      他毕竟见过她看郑纯时的目光,温柔慈悲里注入了爱慕依恋,能将人的魂儿吸进去。

      章怀春为章茆缝合了伤口,抬头撞见的便是明桥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竟让她忘了一时想要对他说什么。

      却是明桥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率先开了口:“大春姊姊歇一歇吧,我为峁哥哥清洗身上的血渍。”

      章怀春默不作声地让开了身子,盯着明桥手上的动作,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声:“轻一些,莫惊动了阿兄的伤口。”

      明桥轻轻应了声好,便再无话。

      ***

      静默中,章怀春的目光忽落在挂在墙上的那支短箫上,脑中顿时想起了新婚夜里听到的那只曲子。

      虽说早便猜到那夜的吹箫人是明桥,然而,猜想被证实,她心中仍是大受震动。

      而她时至今日方始觉察到,这两年多来,明桥的身形面貌皆有了变化。他长高了许多,即便跪坐着,身形依旧挺拔高大,早便不似当年与她齐头的小郎君了;那张脸更是褪去了天真稚气,变得愈发深邃俊美了。

      在金霄之外,明桥也称得上是一个美郎君,是带着锋芒的美。

      “明桥,”章怀春忽对他的容貌生出了几分疑心,直言相问,“你阿父可是胡人?”

      “我没见过我阿父,阿母与舅父也从未提起过他。”明桥不知她为何生出了这样的疑惑,抬眸看着她问道,“姊姊为何有这样的猜测?我长得像胡人么?”

      章怀春点头:“你的眉眼更像胡人。”

      明桥却认真解释道:“明家祖上便是凉州的,天下大乱时,也曾与西域诸国通过婚,明家人身上多少会留着一些胡人的血统,我的眉眼更像胡人并不稀奇。”

      “可你会吹奏乌孙的相思曲,也识得乌孙的文字符号。”

      明桥不禁再次抬眸看向了她,笑道:“即便我阿父真是胡人,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生在大汉,长在大汉,根也扎在大汉,与姊姊同是大汉子民,姊姊不必视我如仇寇。”

      章怀春本想以胡汉之分委婉劝说他放下对自己的感情,不想这郎君忒狡猾,压根不听劝。但他对自己这份不知何时而生的情愫实乃梗在她心间的一根刺,她不知晓便罢了,既知晓了,便要将其拔了。

      迂回曲折的战术既不管用,她便单刀直入:“‘劳病可养,心病何医’——明桥,你的心病,还有你曾吹奏的那支相思曲,我都知道。”

      话音落,水花溅。

      浴巾骤然从手中脱落,砸向那盆尚有余温的滚水,殷红血渍在水中四散开来,那是明桥从章茆身上揩下来的血,如今却溅了他满脸。

      明桥只觉自己的心也在滴血,是他的大春姊姊亲手刺破的。

      他的心思,只要她不知道,或是装作不知道,他便能一直凭借着那份“天真”接近她。

      可她偏偏知道了,甚而当面戳破了他的心思,将他置于如此难堪的处境,只是为了不再与他有任何牵扯。而为了断了他与她自幼为邻的牵扯,她甚至仅因他与胡人相似的眉眼,便不愿承认他是汉人。

      他向来敬重她,对她从未有过逾矩的言行,她何以要将他视作仇寇?

      她眼里心里真就只容得下那个郑郎君么?旁人对她的爱慕,于她而言,莫非是负累,甚而让她觉得被玷污亵渎了么?

      ***

      明桥抹了抹脸上的血珠子,继而从那盆血水中捞起浴巾拧干,坦然大方地看着章怀春笑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我正是‘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思慕姊姊实乃人之常情,姊姊不必惊慌烦恼。我懂得分寸的,不会因思慕姊姊,便行些没规矩的事,更不会败坏姊姊的名声。”

      章怀春竟不想他如此坦荡磊落,那些酝酿已久的规劝之语倒不好再说出口了。思及他往日里确实还算规矩,她只默默看了他一眼,便再次上前为章茆诊了脉。

      脉象尚平稳,但今夜应是醒不过来了。

      如此,她便向明桥打问:“阿兄是被何人所伤?”

      明桥正清洗着从章茆肩头取出的那枚箭头,忽听她这样的问题,下意识想要将手中的那箭头藏起来,她的手却已伸到了他眼前。

      “箭头给我。”

      明桥来不及擦干箭头上的水渍便将其袖入了袖中,而后抬眸笑道:“此乃凶器,仔细伤了姊姊的手。”

      “明桥,”章怀春寸步不让,面色平静而冷然地盯着他,“给我。”

      被她拿这样的目光盯着,明桥只与她僵持了片刻便妥协了,老老实实将那箭头交了出去。

      箭头是老旧的,似被人反复使用过无数回了,那上头铭刻的“鈴”字不知染过多少血了,布满暗沉沉的污血,如今又融进了阿兄的血。

      “阿兄是被你四姊姊伤的?”章怀春颤声问。

      明桥并未否认,继而道:“姊姊不能将这箭头带走,这是峁哥哥视若生命的宝贝。”

      见章怀春一脸的难以置信,他遂将这箭头的来历对她说了。

      “这箭头上虽刻着阿姊的名,但这箭头却一直是峁哥哥在用。这是阿姊在秋猎大会当日遗下的箭头,箭杆虽折,峁哥哥又为它做了新的箭杆,他也一直随身带着这支箭。无论这支箭射出去了多少回,他总会将这支箭寻回来,箭杆折了,他便会换新的。”

      只是明铃遗落的一个箭头,阿兄竟就这般宝贝着。如此偏执的痴心,让章怀春唏嘘感伤不已,遂将这箭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枕边。

      “阿兄来寻你,你家人知晓么?”

      明桥点头:“知道。”

      听闻,章怀春脸色微微一变。

      明桥知晓她在担忧什么,忙道:“姊姊不必担心!明家除我之外,没人知道峁哥哥受了伤,更没人知道姊姊今晚来过,我会守口如瓶的!”又道,“夜深了,我送姊姊回去。”

      章怀春也知此地不宜久留,又看了章茆几眼,便对明桥道:“辛苦你夜里守着阿兄。”

      “姊姊放心。”

      见章怀春已挎着药箱、抱着手炉出了屋子,他忙趋步跟了上去,从她手中接过药箱、手炉,如同她来时一般,护着她上梯、下梯后,又亲自将她的药箱与手炉送过了墙。

      手炉里被明桥新添了炭,炭火滋滋作响,吞没了郑纯为她燃起的那团火,烫得她手心发疼,竟让她想扔掉这只手炉。

      看着明桥再次翻上了墙头,她忽唤住了他:“将梯子撤了吧,此等行径不会再有下回。明日辰时,烦请你将阿兄抬去医馆,就让他在医馆休养。”

      明桥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将墙头的梯子扛走了。

      章怀春也并未在这堵墙下逗留,寻回之前放于墙角的灯,灯火已灭。

      此去为阿兄治伤颇费了些工夫,想到青楸还在漪兰院等着她,她借着天上的一点月辉寻到漪兰院时,却被梦舟告知青楸已回去了。

      青楸从不会这般没规矩,怎会不听她吩咐便擅自一人离开?

      但瞧梦舟似因今夜之事有些畏惧她,章怀春也歇了从她口中打问青楸擅自离开的缘故,想着回了西跨院自会知晓,便一个人乘着月色往西跨院行去。

      而她不知,自她离开了那堵文武墙,郑纯的身影便从墙尽头的那排屋檐下慢慢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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