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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跨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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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净门户,换门神;挂钟馗,换桃符。除夕这日,宁白比往常起的还要早,爆竹声中,做全了这几桩年节之必做。
换了身新衣裳,宁白拿来纸笔坐在廊下。
就了万家喜乐,给他的五个娘亲写书信道安乐。
自来京城起,他便每月修一封家书。从前二毛山上,事无巨细他都同她们讲,可这次……他却不甚好意思在信上告她们邢清秋三个字。
请原谅他的小心翼翼。
在他这里,清秋就似一件绝世珍宝。而他……他自私的想要她只在自己一人的心里发光发亮。不想同任何人分享。
意识到自己稚童占糖果一般的心态,宁白有些羞愧。沉吟一刻,还是在信尾加上了一句话:“娘亲,孩儿已有了心上人。她,人很好。身体康健,不挑食。”
邻家院子噼里啪啦。
因着院墙低矮,爆破的红皮突破障碍,张牙舞爪的乱溅。
宁白拾起脚下的一片。两指捏着,端眼前头看了看。
一股淡淡的烟火气。
放下它,合上了那方信笺。
拿了椅子欲进门去,却被“砰”的一响声惊得回身。宁白一望,怒道:“……你。”
自打宁白给各个门皆上好锁,景之敏便再不直接推门而入了,改作了翻墙……
看着眼前正拍身上尘的这位,宁白抿抿嘴,气结道:“劳烦景公子敲个门,在下实在难以消受这一惊一乍。”
景小王爷讨好的笑着,抬头道:“我是看美人你家墙头上有棵草。”
“又有草?有劳王爷。可你不是已然拔了许多回了。”宁白挑眉。
“不假,不假。”说话间,景之敏探出半握的左手,举到宁白跟前,缓缓展开。
大巴掌之上躺了株拇指指甲盖恁长的小草苗儿……
景之敏装着揩汗,殷勤道:“宁兄,不是我说,你们家草长得真勤,看都把我累出汗了。哎唷口好渴,你们读书人的待客之道呢?还不请我进屋去。”
宁白盯着那株草苗苗良久,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吞回了肚里:“……”
读书人不骂人……有辱斯文。
读书人不骂人……有辱斯文!
景之敏一手举杯,慢饮茶水,另一手支桌子。面上笑眯眯的,一副散漫的形容,悠悠道:“今夜你不必准备饭食。玉砌手底下事多,正巧碰上了我。让我来请你去吃团年饭。不准说不行。”他直起身子,困住宁白:“玉砌可跟我说呢,好几日不见你,她们都想你了。”
“莫毛手毛脚的。不就两日么。”宁白蹙眉,一把推开他,失笑道:“好,去就是了。”
说罢反身去,将方才写好的信放进了桌边小屉里。他身后,景之敏无声看着。
把转着手中茶盏,他眼神冷瑟决绝,好像在看将死的猎物。
“姑娘们,快出来。我把你们六秋不见的宁白给捆来了。”
小鹧鸪巧笑着打头,道:“白哥哥你来了。”随后又转向景之敏,瘪瘪嘴道:“景小疯癫,你这又是哪来的混话,‘六秋’又是个什么东西?”
“世风日下,女子无才。”景之敏佯装着垂头丧气,惹得小鹧鸪直要上前打他。
这时玉砌一众儿也都出来了,笑着拉扯俩人,道:“莫抖机灵了,你就快些告她吧。”
景之敏打开折扇,又合上,在小鹧鸪肩上轻轻一敲,退后三步,怕被打似的,咧着嘴道:“女子难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日不见,小鹧鸪你告诉我,是为几秋呐?”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
“切……班门弄斧。”小鹧鸪撇撇嘴,很是不屑。
“是没意思的很,没意思还是有人楞说不出来。”景之敏扮鬼脸,骂道:“小笨蛋,小笨蛋。”
“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再给你缝几针,缝成最丑的一张嘴。”
两人追逐,旁人欢笑。
是夜。
众人坐于长桌前。由玉砌招呼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被端上桌来。
烤肉炙羊,鱼虾果蔬,最后再上一道儿元宝饺子。
烟气朦胧,隐约浮现出一张张绰约桃花面。和了屋内各类华灿的年节装饰,宁白恍然,如置身天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举杯停箸,笑意满满着高声互道祝词。
饭毕。
该到了新年顶重要的环节——守岁。
众人无论辈分,一齐动手整治净了残羹剩饭,收拾净了那块地方。
一切事毕,玉砌又命小倌搬来许多炉子,并端来了几十坛子屠苏酒。
大家把酒言欢,同坐谈天。
娴静的拿着些鲜果蜜饯儿计较诗词,豪爽的聚一起呼呼喝喝耍些行酒令。
一面寻寻觅觅花谢花飞,一面哥俩好啊五魁首。巧笑倩兮,顾盼神飞。
景之敏走近一个女子。他身形不稳,已然半醉,含糊不清道:“秋水姐姐行酒令可真在行。”
唤秋水的女子随口吐了个葡萄籽,一抬眉,爽声回道:“怎的你才知道?”
“那可不是,姐姐平日里不是最爱西子捧心么,或许是因那负心汉,改了性了?”景之敏嬉笑。
秋水潋滟目半睁,冷哼一声道:“你又知道?”
“你左右只那一个情郎,且半月没提他了,我又怎会不知。莫不是他变了心了?”
秋水笑道:“坏坯,分明都晓得,又何必问我。左右是老娘瞎了眼,竟还想着同他一生一世。”
将酒盏恨恨一掷:“哼!一生一世是无有可能了,作为补偿,奴家只好让那孬孙和他的‘明月光’瘫床上一年两年了,也算一圆承诺,也算好事成一双。”
“姐姐威武,之敏佩服。”他一脸笑意,道:“但姐姐还是心慈手软,一年两年哪里够。要我说,甭管他是贩夫走卒,还是玉皇大帝,来点血性,便给他个痛快。杀遍天下负心汉。”
秋水微醺,不明不白便接着道:“对,杀遍!”
宁白一语不发,两指轻轻捻着一颗葡萄,多看了景之敏两眼。
觉得有些好笑。
他不就是许多人目中的负心汉么。
景之敏又端着酒杯,晃去前头:“各位且停上一停。”他虚浮着身子指了指酒杯,道:“年过数余遭,酒喝数余遭,各位可知道它……它为何名屠苏。”
“切,这谁不知……”小鹧鸪正要继续,却被玉砌含笑止住。
得了眼色,好几人异口同声:“不知——你倒是说说。”
“那宁兄你呢?”他歪头看向宁白。
宁白放下手中葡萄,轻笑道:“在下也不知,便还请之敏兄赐教。”
“哈!都不知道……当真蠢如猪狗……让我告诉你们——嗝”
酒嗝引起一阵调笑。景之敏面色不改,正正发冠道:“笑个毛毬。”
“这屠苏啊……它本是嗯……本是一个草庵子的名。”
“从前,就有一个人他住在这个庵堂里头……每岁除夜他就遗闾里一方药贴……囊浸在水中……到了元日再取水,全家一起喝……就不会生瘟疫了。药方无名,是以……唤为屠苏。”景之敏晃了晃手里的紫檀酒杯,眼睛微微眯着,声音愈发小:“后来丈夫杀了妻子。”
一句话甚无头脑。人声渐起,竟鲜有人听到这一句。
即便听到,也只当是醉中胡话。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景公子博学笃闻,金玉其外,也金玉其内。”有姐姐喊出来告慰他。
“那是自然。”景之敏大笑。
不知为何,远远坐着的宁白却觉得他的笑,甚苦涩。
“来。只是寻花柳,莫厌金杯酒……大家喝酒喝酒。”
大家齐齐举起了酒杯。
围炉团坐,笑歌相与。
新年的烟火绽放于半空,燃起闪瞬的明亮,才下又起。照的满是欢欣的脸庞一明一灭,皆沉浸在岁末岁始的希望中。
厅中数人,唯有宁白捕捉到了景之敏无声落下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