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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一路风驰电掣便入了长安。

      那声名在外的长安花没看着几朵,叶溯却在黑灯瞎火中也黑了脸。

      任谁都无法想象,薛宁回自己家,竟然要爬墙!

      这人跟做贼似的东张西望,警觉而娴熟地扶摇而上,蹲在墙头朝下头道:“稍等片刻。”

      叶溯不言不语,只抬眼瞪着他。

      这人一见叶溯瞪他,便笑得像只大尾巴狼:“阿溯也想翻墙啊?来来来!”还似乎摇晃着背后并不存在的尾巴。

      叶溯顿时又想把人抓来练练武,薛宁见叶溯一脸不悦,见好就收,笑得金光灿烂翻身一跃,消失得干脆利落。

      唐冰恭敬地引着众人到大门口附近,前脚刚到,后脚薛宁便气势磅礴地推门而出,就这么点时间,这人竟然有空换了套衣服,梳洗得干干净净,被挠破了皮的脸颊那道伤口竟是无影无踪了!

      薛宁一见他们,满脸写满了意外,他迎向琴师惊喜道:“周先生竟然在此地!”

      叶溯凉凉地看着这人演得风生水起。

      薛宁热切地挽着琴师的手,琴师楞是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薛宁热情洋溢对大伙儿道:“都来府上坐坐吧!”

      一群人便就做作地一边道“好巧好巧”“有缘有缘”,一边颇有礼数地拱拱手,浩浩荡荡地跟着进了府。

      待那厚重的木门严严实实地合了上,然木大师率先出戏,他赞叹道:“阿宁,没想到时隔多年,你的演技竟然比我还要更胜一筹了!”

      “唔。”薛宁的声音出现在后头。

      叶溯心头一惊,却见薛宁从“薛宁”身后冒出,还是那副伤痕累累带着满身血污的模样。

      眼前的“薛宁”忽然身量矮了几寸,揭开面上的假人皮,露出唐嘉那张略带清秀的脸。

      夸错人的然木大师:“……”

      唐门天罗诡道果真名不虚传!难怪薛宁能身在枫华谷,消息里这人还能分神到花锦楼闹事,横竖唐嘉的易容术能以假乱真,这迷魂阵摆得让人不得不服气。

      花长乐与哥翁里投缘,直接把人带回家里去了,柳晏与琴师跟在一边,然木大师轻车熟路地带着徐渊微,而后向薛宁感慨:“你家倒是多年未曾变过。”

      薛宁笑笑:“你家也没变。”

      长安东市住了大片官宦人家,这条街东边的第一座宅子,便是王家,薛宁说:“你该回去看看。”

      然木大师不置可否,带着徐渊微往前走,薛宁跟在后头,走过前厅绕过九曲回廊,瞥见了放在厅边的一丛贡菊,像是想到什么,眼角眉梢挂了点滴喜色。

      前头一名秀色可餐的丫鬟恭恭敬敬地走来,向薛宁禀报:“已备好了。”

      薛宁点点头,朝叶溯道:“阿溯要不要洗个澡?”

      叶溯一听“洗澡”二字,开心得顿时神采飞扬,薛宁又补了一句:“家里穷,没有凿浴池,最近让他们新买了个浴桶,不如阿溯先帮我试试吧……”

      叶溯很满意,虽然有所克制,但身体已经先行一步,随着薛家小丫鬟疾步走远。

      薛宁留在原地,回味着这人方才满脸呼之欲出的喜悦,心头哗啦啦软成一片。他心想,只要让阿溯能时时刻刻这么对他笑着,他能一夜之间在家里徒手凿出个华清池。

      然木大师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宁呆呆杵在那儿,相当调皮地戳戳他的伤口:“疼吗?”

      薛宁嗷地一声护住伤口:“你干嘛!”

      然木大师幽幽道:“给你解穴。”

      薛宁呸他:“一边去。”

      ……

      叶溯舒舒服服地洗完澡,神清气爽地踏出浴桶,绕过屏风,看着罗列在案上的几套衣裳。

      薛宁的丫鬟说,这是天工坊前几天送来的新衣裳,已熏过香,二爷还未穿过,如果不嫌弃,小少爷可以暂且先穿着。

      天工坊每出一套,叶溯便会统统收了,眼前这几套叶溯确实见都没见过,他一边想着薛宁的一举一动,心下觉得既怪异又欣喜,一边选了件月白单衣穿了。这套衣裳似乎是为纯阳宫打造,带了件披风,上头绣着精细的鹤,活灵活现,惹人喜爱。

      他用同样月白色的发带束了发尾,推门而出,正巧看到然木大师坐在庭院树下发呆。

      然木大师倒是迅速地发现叶溯,友好地朝他笑:“小少爷洗好啦?”

      叶溯走向他,说:“叫我叶溯便可。”

      然木大师侧目看看他,差点把叶溯看得面上差点又一层火烧才作罢,笑道:“莫慌。贫僧只是看着你,想到了些往事。”

      说罢瞥了瞥叶溯,见之纹丝不动,于是再瞥了一眼。

      叶溯突然意识到然木大师那奇怪的说书人怪癖,于是打起精神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然木大师这才安下心来回忆往昔。

      话说那年他十岁,还未出落得像如今这般潇洒英俊,只是个平凡质朴的王家次子,仰望着优秀的兄长的同时勤勤恳恳地承担一个平庸次子的责任,凡事拼了命做,却凡事被比较,凡事被苛责,日子倒也过得无趣且自然,反正他认识的所有次子老幺都如他般不受宠,横竖命该如此。

      直到他听说了薛家老二。

      那时薛宁不过五六岁,却在长安城里出了名。原因无他,就因为受宠。

      在薛宁的年纪,他那兄长老早就被赶去军营历练,起早贪黑习武,小小年纪扛着过长的陌刀在训练场上来回,一个马步没扎稳都能给亲生父亲骂成个黑狗蛋,而他则能安安稳稳呆在将军府里陪着母亲,吃糖吃糕看看花,困了累了还能窝在母亲怀里打个盹。

      听说这种事的时候,正在苦练书法以超越长兄的然木大师手中的笔当时就握不住了,羡慕啊,嫉妒啊,凭什么啊!

      那段时间里,薛宁是个养在花团锦簇中的小少爷,他那贵为公主的母亲酷爱裁缝搭配,最喜给他穿上最华美的衣裳,什么好看穿什么,于是然木大师第一次跟随母亲到薛府做客,并且见到薛宁的时候,他正穿着当时最流行的女式大袖衫,拖着纱衣长裙迈着小短腿朝公主奔去,成功地要到一枚桂花糕吃,笑得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然木大师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又好看的小姑娘,正矜持地观察中,倒是公主唤了一声“宁儿”,母亲笑说“小公子都这么大啦,越长越俊啦”,他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个薛二,那个独一无二的薛家小公子——其实被养成了薛家小女儿。

      什么羡慕嫉妒恨都烟消云散了,只有深深的同情。

      几天之后,然木大师在父亲的生辰宴中又见到了薛宁。彼时薛宁依旧穿得乖巧可爱,活像个从画中走出的锦绣小童子,他似乎没有与同龄小伙伴们玩耍过,征得公主同意后,便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来。然木大师的小伙伴们早看薛宁不爽——这个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且独得宠爱的小公子,怎么看都碍眼。

      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家开始“宁妹妹”长,“宁妹妹”短地唤他,起初薛宁奶声奶气地辩解着“是弟弟”云云,气得满脸通红,一汪眼泪憋在眼眶里将落未落,一群人甚至开始起哄,说什么“薛家妹妹辫子长,爱哭鼻子爱尿床”,气得薛宁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无力地辩驳自己不爱尿床。

      然木大师当时对伙伴们的行径嗤之以鼻,相当顺手地溜出去引来了点人,才解救了被一群熊孩子围着嘲讽的小薛宁。

      这帮人见薛宁年纪小,被养得白白胖胖,傻里傻气,像个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红眼眶啪嗒啪嗒掉眼泪,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难能可贵的是不会告状,于是明面上看在公主的份上对他毕恭毕敬,暗地里却可劲儿挖苦欺负他。可偏偏薛宁似乎孤独惯了,见到同龄孩子与自己相近,便不计前嫌地与人玩耍。

      然木大师记得很清楚,那年中秋几家人约好齐聚一堂赏月,薛宁自然也来了,几个熊孩子扑过去热情友好地邀请他一同捉迷藏,薛宁欣然应允,他特地在小伙伴们的要求下脱掉惹人注目的金丝云纹披风,显出一身暗色单衣,就这样跟着一群比他略大点的小屁孩儿浩浩荡荡溜到后花园。

      然木大师当时已经是个沉稳的大孩子,自然不与他们同行,那天他看着薛宁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暗夜树影中,一席宴罢,见公主坐于上方脸色苍白,大人们乱作一团,一片混杂中才知道,薛宁失踪了。

      冥冥之中他有种直觉,拉了关系较近的堂弟问话,见对方答非所问语焉不详,便想到是这帮熊孩子干坏事了。然木大师软硬兼施,堂弟才支支吾吾道出事实。

      他们诳薛宁一起捉迷藏,其实不然,他们将薛宁骗到后花园的一口枯井底,说男子汉都会在井底数数,他们先躲藏好,薛宁数到一百,方可用绳梯自己爬上来。薛宁一口应允,然而当他乖乖数满一百,踩着绳梯往上爬时,绳梯却断了。

      “我们本来想让他灰头土脸出丑!谁知道会断!吓死我了巽哥!”堂弟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然木大师当时想的是,绳子怎么会断呢?

      接着堂弟无意中透露了一个要命的事实,他们一路上谈论着姜楚公遇鬼的故事。半大不小的熊孩子最爱扯那些听到的传闻轶事以彰显自己博闻强识,尤其是那些带着灵异色彩的流言,最吸引人,也最容易唬人。

      姜楚公的故事然木大师早有耳闻,甚至几乎大唐人都听说过。这位倒霉悲催的大人可谓体质特殊,命里带着森森阴气,他曾在某宴上就餐,宴会上有名艺伎姿色上佳,更为独特的是从不露手,姜楚公正吃着喝着,结果隔壁有人逼着艺伎以手示人,甚至还动上手了,以为美人手如柔荑,没想到登时红颜化作枯骨,一个活生生的美人瞬间成了移动的骷髅人,能食人啖肉,缠上身还会让人死去活来。更惨的是他过不了多久,大晚上的又撞鬼了,这次是浩浩荡荡的“阴兵借道”,直直穿过他周遭,不久之后他便病故了。

      堂弟说,还有个小伙伴补充了几个故事,无非都是些荒宅凶案,但说实话他们早都听腻了,唯有薛宁听得认真,也是少见多怪,什么无人凶宅半夜鬼哭,凭空出现吊死鬼绿大头,简直就是在吓小孩儿玩呢。

      然木大师没听他说完便奔向后花园那口枯井,果真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小薛宁。薛宁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连生辰都是烧着过的,从此以后怕了鬼,也转了性,开始了他飞扬跋扈的混世魔王人生。

      叶溯一直沉默地听着。

      薛宁于他,一直是个捉摸不透的迷。这人能装模作样地演着“真假薛宁”,掌握娴熟的装聋作哑技能,不动声色地躲过郭篱说的“不速之客”,再义无反顾只身到枫华谷里找那一丝“异动”……

      他追着薛宁到枫华谷,本是想求个所以然,而今辗转到长安城,他一颗心早磨得没了波澜,却意外地窥探到薛宁真实的一面。

      他突然回想起那一天他在枫叶泽中跳下坑时见到薛宁的那一幕,结合然木大师方才跟他说的故事,这才觉得这一切都有了关联。

      那天在枫叶泽那破地方,薛宁一个人在坑底,头顶是他所恐惧的遥远洞口,身后是掐着他脖子的、比恶鬼更真实的毒人。

      难怪当时的他是那种表情。

      雨早就停了,冰凉的晚风带了点湿气,叶溯拢了拢披风,将自己包裹在丝滑的绸缎里。

      他心想,薛宁当时会有多害怕呀?

      “你们在说什么?”薛宁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叶溯回过身,见薛宁在檐下歪着头看他,一枚酒窝若隐若现。

      酒窝在左颊。

      叶溯释然地笑了。

      幸好我来了。他想。

      他仿佛穿越了时光,迈步走向薛宁,一步步靠近,脚步不疾不徐。

      薛宁也笑:“你们玩什么,带上我呗。”

      然木大师又犯病:“你猜。”

      叶溯唤他:“宁妹妹!”

      薛宁:“……”

      ……

      其实还有一段,然木大师没有跟叶溯说。

      他记得公主在找到薛宁的那一刻,他原以为公主会抱着薛宁痛哭不止,却未曾想公主只是轻轻地揽着薛宁,面容平静,她温柔地看着薛宁的睡颜,也不知道在向谁说话:“我的宁儿啊,从小就心善,喜欢画画,惹小动物喜欢,有算命先生说他命中有许多劫难,小鬼缠身,我便求菩萨好好对他,他们说扮成女孩能躲祸害,小鬼能认不出他来,我便让宁儿穿最好看的衣裙,躲啊躲啊。我想,这总该躲过了吧……”

      “可是现在,我也不强求了。”这位一贯温柔的尊贵的帝女扬起头倨傲道,“毕竟,我还活着呢。我活一日,便能护他一日。”

      她那一刻的神情,与后来的薛宁如出一辙。

      再后来,然木大师长大了,看的事情多了,深了,才知道公主话中有话。

      当时薛将军常年在外驻守,这位举世闻名的将军忠心耿耿,背地里却被无数小人攻讦诋毁,上头那位早就在盛世之中溺于丝竹之声,不闻窗外事许多年,只在那么一天午后,听身边有人提起薛将军远离朝廷多年,雁门苍云军规模见长,恐有二心,于是轻轻说了那么一句:“危矣。”

      公主身体羸弱,那几年常常卧病在床,许多人传她日薄西山,就在那句话辗转到她耳边时,她便强撑着病体,带着薛宁到宴会中露那么一面。薛宁差点出事,真的是几个小屁孩不懂事?

      然木大师回忆起那几个不成气候的玩意儿当年那一脸蠢样,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然木大师低头看着叶溯,这位来自藏剑山庄的小公子气质干净得恍若西湖初雪,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请求叶溯好好陪薛宁走下去。

      没人知道薛宁这些年遭遇过多少冷箭,险险躲过多少暗杀。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监视网,背后兢兢业业的暗卫也从来不是摆设,他摆出那套让人头疼的二世祖姿态,更多的是做给人看的。看他不学无术,看他吊儿郎当,看他废如烂泥,才有人能安下心来。

      可他始终开不了口。

      说白了,然木大师——应该是王巽,自身也难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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