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策藏·为祸》小莫离

19、十九

　　怪不得今日，那两个回纥的壮汉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怪不得他刚刚与沈袭云重逢的时候，那中原人竟扮成回纥人的模样有恃无恐，原来，眼前所见这一切不平之事，起因都是朝廷这一个许诺！
　　“这……何其荒唐！”
　　沈袭云便问他，“你认为荒唐？”
　　叶霜尽横眉，往前跨了一步，也不管把那瓷杯的碎渣溅开了些，像是气急了，话都说不太利索，“养兵供战的钱财本就不够富余，要把无辜子民都拱手让人更是可笑，朝廷……朝廷为何要与回纥做这种交易？”
　　“一半是被逼无奈，还有一半是上头的人作茧自缚。” 沈袭云道，“的确是，挺可笑的。”
　　“什么意思？”叶霜尽旋即追问。
　　“在灵武的时候那位叫李泌的大人提出来一个计划，是让朔方军牵制叛军主要兵力，由建宁王和李光弼将军两人率兵捣毁叛军老巢范阳，再围攻两京。当朝的那位圣上原是打算采纳，但他身边的几个，却不这么想。”
　　沈袭云仿佛不屑于提起一般，侧头向旁冷笑了一声，语气听来颇为轻蔑，“那些个丞相宠妃，都觉得尽早收复长安洛阳重要。于是圣上便出兵攻打长安，只可惜准备得太过仓皇，兵败了，一仗死了几万人。今年春又出兵一次，仍是大败，才迫不得已低下头去跟回纥人借兵。”
　　叶霜尽僵硬地站在那里。他在阵营里头待过好几年，多少对兵法还一些参悟，沈袭云说得那两种选择，孰优孰劣他自然清楚。
　　当今圣上是在丢了两座京城，军队连遭惨败，先帝畏惧出逃的绝境下即位的，纵使有了朔方军的支持，以那时唐军的士气，要立即收复两京，困难重重。仓皇出兵本就是大忌，更让人愤懑的是，历经了一次大败之后，那位圣上仍是不听劝诫，执意要收长安。
　　原以为只是借兵这件事太过荒唐，殊不知整件事背后的战局，更是荒唐。
　　“所以……”叶霜尽倒吸一口冷气，说话时竟是浑身在发抖，“所以朝廷，这是要这洛阳城的官员和百姓，为了上面人的昏庸而付出代价？”
　　沈袭云并未回答叶霜尽这一问，他宁可与叶霜尽一样认为，默认叶霜尽的说法。也许朝廷本意并不是如此，可事实就是这样了，历经后果的人，谁还会去听那前因。
　　两人各自安静了一会儿，沈袭云才补充了一句，“原先说好是把长安的财宝、女人、壮丁任回纥所取，但后来朝廷又觉得长安一开先例，洛阳的百姓肯定就会畏惧回纥，而转投狼牙叛军，所以改为攻下洛阳之后。”
　　现在已经到唐庭履行承诺的时候了，而朝廷却将沈袭云指派至此。于朝廷而言，还有镇压或讨好两条退路，于在这个位置上的沈袭云，却是只有完成任务这一条活路。
　　“我仍是不明。”叶霜尽咬了咬牙关，抬起头来，“金银珠宝归那些人所有便罢了，为何连人都要交出去？”
　　“因为在有些人的眼里，他们算不得是人。”
　　沈袭云一句话回答地太过直截了当，以至于叶霜尽惊得瞪眼张口迟迟没能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刚才自己听到的答复。
　　那些活生生在你面前站着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算不得是人？
　　算不得人？那是什么？
　　他越是往下想，脸色却越是惨白到可怕。
　　“只是工具。”
　　沈袭云仿佛早已是对此司空见惯，尽管他没有像平日一样挂着笑脸说出这些话，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又是这样铁石一样冰冷的字眼，落入叶霜尽耳中，却一下炸开了火，比什么都要来的让人怒不可遏。
　　“他们眼里，女人用来繁衍后代和供他们泄欲，壮丁要么拉去战场充当兵力，要么做奴役。”
　　“可他们是人！是我大唐的子民啊……”叶霜尽仍是不服，上前揪住沈袭云衣领，质问道，“朝廷里也不可能尽是这等龌龊想法的人吧？那些刚正不阿的朝臣呢？那些为民请命的官员呢？难道上上下下，竟是无一人反对的吗？”
　　可沈袭云又“呵”地笑了一声，那声笑只让叶霜尽感觉到背后一阵阵的恶寒涌上来，将他一下投入冰湖之底，难以名状的情绪堵得他胸口发闷，仿佛要窒息一般。
　　“一国之安危，和一城之民力。”沈袭云直视着叶霜尽的眼睛，声音低沉，却无低落。“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
　　这个问题，更加让叶霜尽感到荒唐。
　　所谓荒唐不在选择本身，而在于他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所能择出的答案，正是那个被他认为荒唐无比的答案，而且他认识到，换了任何一个还为这家国上些心的人，都会做出这个看似荒唐的选择。荒唐的并非是选择，是眼前斩钉截铁的事实。
　　这场战乱发生以来，还有什么，是不荒唐的吗？
　　叶霜尽狠狠地咬着唇，终于抬起头来，琥珀一样的眼睛，正视着沈袭云，“你呢？”他几乎哑着声音，汹涌地期待着什么一样，问沈袭云道，“沈袭云，你会怎么选？”
　　“我选明哲保身。”
　　话语出口之时，沈袭云甚至没能看清叶霜尽眼神那一瞬间的变化，反应过来时，对方那一拳已然毫不犹豫地砸实在自己脸上，他被打地整张脸都往侧后方扭过去，虽这点程度于他而言还算不上是痛彻，可他还是皱了皱眉头。
　　他被叶霜尽骂了不少回“王八蛋”，阵营纷争那些年也吃了叶霜尽不少剑招，可这还是叶霜尽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赏他一拳头，这一拳打得沈袭云有点发懵，只傻愣愣看着叶霜尽，似是明白为何叶霜尽生了气，却又不太明白，只在脑子里回顾自己是哪里说错了或者做错了。
　　可在沈袭云犹豫的时候叶霜尽反而先开了口。
　　“对不起。”
　　叶霜尽偏过头去，闷闷的一声道歉落在两人之间，然后又转过身，像心虚似得逃跑了。

　　叶霜尽没回浩气营地去。
　　他出了沈袭云的帐子，便走到了大街上去，埋头漫无目的地一边游荡着，一边在脑子里不断回响方才和沈袭云的对话。
　　那时候他真的是气急了，可能是气沈袭云将家国大事说得气定神闲，可能是气沈袭云选得毫无犹豫，可能是气沈袭云眼里没有表现出他一样的愤怒。他想冲过去揍沈袭云一拳，于是他就这么做了。可这一拳之后，他又恍然明白过来，沈袭云除了面前这条路，别无他选。
　　他一开始就问错了。沈袭云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然后他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这回麻烦大了，洛白鸿临走前他还答应人要喝沈袭云好好相处少些冲动，结果这才第一天，他就照着沈袭云脸上来了一拳，还打得不轻。他惹谁不好偏偏惹了沈袭云，对方这会儿估摸着要恨死他了，指不定下来怎么遭报复。
　　也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有多久，终于冷静下来的叶霜尽长叹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抬头，便与从旁窜出来的不知道哪个撞了个满面。
　　叶霜尽一愣，赶紧致歉道，“抱歉兄台，我并非故意。”
　　“啊？”
　　传入耳畔是一声充满挑衅意味的粗犷声音，叶霜尽皱眉抬眼，只见一个混混模样的人站在他面前，扛了根棍在肩，身上披着破布，胸前有纹身。叶霜尽下意识的以为是丐帮弟子，可听这人下来的话语，就立马确定不是了。
　　“撞了人就想跑？门儿都没有。”那人朝他身处一只手来，脸却是不耐烦地扭向一边，“告诉你，大爷乃是丐帮长老，你冲撞了我，一句道歉可不好使。看在大爷我今天心情好的份上，交钱就放你过去。”
　　“交钱？”
　　叶霜尽面上多问一句，心底已然开了骂，当真是什么破世道，他这随便一晃便能撞见拦路抢劫的人，回纥蛮子也就罢了，连生于大唐的人，都要来趁机向同袍施横，竟还冒充侠门丐帮，当真是叫人恶心。
　　兵荒马乱见人心。从起初茶馆前那个，到今晨见到的回纥，再到这个冒充丐帮弟子的小混混，短短几天之内，他几乎把这一类人仗势欺人的嘴脸见了个遍。
　　对面的混混见叶霜尽半晌一点反应也没，以为他要说没钱，便往前走了一步，“怎么？看你这小少爷穿的也不寒酸，没钱？”他靠近叶霜尽直转了一圈儿，眼睛一尖，瞧见叶霜尽腰间那镶了玉石的轻剑，便伸手要去拿，“没钱不碍事，你这剑，大爷我要了！”
　　“大胆！”
　　见到那人的手将要碰他的轻剑，叶霜尽一锁眉，抬手直握紧剑鞘，一扬臂将人打退数尺，喝道，“小爷今日心情差得很，劝你莫要自讨苦吃！”

　　这边沈袭云被叶霜尽揍了一拳，关于叶霜尽的一些想法虽还是有些懵，但既然到任了，该做的还是得做起来。他原以为叶霜尽气他回自己的据点里头了，于是他便先行安排了巡城的班次，又以巡城的名义带了两人出门去探回纥人的聚集之处。
　　不巧才兜了一道门他便听到那声熟悉的高喝。
　　“一套掌法都使不出，还胆敢冒充丐帮弟子，看小爷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尔等！”
　　沈袭云登时头大无比，往前望了一眼，远处城墙下面金光一闪一烁的，不是叶霜尽还能有谁？他驾着马走近了些，估计他错过了前戏，地上已然趴了好几个，叶霜尽最后一个回身那剑柄把人捅昏了过去，也就没能够站起来的人了。
　　叶霜尽口中骂骂咧咧倒了两句，抬头见沈袭云朝这过来了，心里先是一跳，又下意识地一缩，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沈袭云身旁两个人给地上躺的一干人上了铐，他便以为沈袭云要故技重施。
　　这落在沈袭云眼里却是极有趣，小少爷把头扭向一边，却把两只手朝他伸了出来。
　　叶霜尽见沈袭云没反应，便又猛转过头来叫到，“有本事铐，磨磨唧唧作甚。”
　　沈袭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牢房位置不够，这回我还真不铐你。”话落望了望那几个被属下拖走的混混，又回头向叶霜尽笑道，“怎么，小少爷打我一拳还不解气，在这儿拿这几个小混混泄愤了？”
　　“你！”
　　叶霜尽气得瞪着眼，手底下抄起一拳，又是要向沈袭云的脸打过去，只是这回看见沈袭云明知要被打，却是躲也不躲，就笑着望着自己。他的拳头停在半空，终于是没挥下去。
　　“不打我了？”沈袭云问道。
　　“烦。”叶霜尽一甩袖子，背身就要走，“我回据点里去了！”
　　小少爷往前走了两步，身形猛地一停，似是记起来浩气盟的据点并非这个方向，于是又转回身来，只是面前视线里除了一个看他笑话的沈袭云站着，叶霜尽一眨眼注意到，原来巷子里头，还有个小女孩探出脑袋来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