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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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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望建河草原素来以水草丰美著称,看着眼前草碧于天花盛似锦,不远处的镜子海水清鱼肥逐浪胜雪,戚少商忍不住赞叹,“真是个好地方!可比连云山水清秀多了!”
只可恨那个傲慢的蒙古族那颜竟然欺负大宋近年新败,不把他的缉拿文书放在眼里,要他合作捉拿一个逃犯竟也推三阻四。戚少商虽然在公门当了几年捕快脾气好了许多,但也只是没有当面掀了他的桌子而已,此时怀了满腹的怒气打了马出了金帐,顺着望建河一路逆流而上,他就不信,没了这些番邦蛮夷,他还抓不住一个逃犯了!
这样一想,胸臆间的那口闷气也就散了个七七八八,九现神龙本来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天高地阔,四野茫茫,草原上的景致自与别处不同,别有一种空旷舒展的豪迈,让人忍不住便想要打马飞驰。他座下的这匹乌云踏雪是神侯府一宝,这一次的案子路途遥远,诸葛先生特地送了给他,一路上这马除了跑得快些戚少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可是一到草原便立刻显出了神驹的威风!
乌云踏雪,跑起来还真有那么点踏在云端的感觉,有多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戚少商纵马飞奔一程,心情逐渐畅快。
抹掉额上薄汗,松了松衣襟领口,有风灌进胸膛,舒爽痛快,心里面的不快也都随风赶尽,戚少商不禁笑了起来。对着天地匹马,这个笑有点傻,脸颊上的酒窝又为这个傻笑添了一点天真。一个久历江湖见惯生死的人还能有这样略带天真的笑,还能有这样坦荡的眼,大概也只有戚少商,能让江湖第一美人倾心的人,自然有他独有的魅力。
他只顾着路上跑的畅快却不小心错过了宿头,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却空旷的没有一点人烟。长风浩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滋味有些不大好受,戚少商是个习惯了跟兄弟一起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人,这些年当捕快一个人独来独往已经寂寞透了,此时突然发觉天地苍茫只剩了他一个,暮色四合,一点残阳如血,忽然觉得莫名地苍凉,苍凉到了心里去。
戚少商自问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寂寞。神驹通灵,乌云踏雪似乎也感染了他这一点寂寞,渐渐地慢了下来,夕阳之下一人一骑,背影凄惶,慢慢地远了天涯。
没有什么会比炊烟更让寂寞的旅人觉得温暖,当看见那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戚少商心里一热,连带着座下的马也精神了起来,没等他扬鞭便撒着欢冲向了那个小小的毡房。
“阿妈,我是路过的行人,错过了宿头,能不能借宿一晚?”毡房里面出来一个包着头巾的阿妈,五十上下年纪,脸色红黑,眼神和善,戚少商牵着马上前借宿。
嘴巴甜人又俊,阿妈一眼就觉得这年轻人可爱,接过他的马把人让进了毡房里,“咱们蒙古人最是好客,小哥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戚少商咧嘴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了进去。
蒙古族向来热情好客,戚少商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主人大碗敬他他便大碗喝掉,连云寨大当家的豪爽做派很是招人亲近,这一晚宾主尽欢。
只是夜里睡下了戚少商反倒有些辗转难眠,方才喝酒热闹的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万籁俱寂安静的连外面秋虫鸣叫,夜马微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一时极闹,一时极静,更加显出异乡的寂寞,铁骨英雄亦有柔情似水时,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泄银般撒进房内,映着对面毡墙,戚少商睡不着,看见毡墙上挂了一把琴,起身下地摸了过来,按住弦打量了一下,发现居然不是牧人中常见的马头琴,却是汉人的式样。他极力忍住不去拨弄琴弦,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恍惚到从前……
那一年他春风得意,扬名立万得遇红颜,少年游侠倾城美人,在那个山野小店琴棋对饮,正当最好年华。
他嘴角泛起微笑,望着琴弦的眼光有万般温柔。手指一弦弦划过,划至末尾没有按紧,发出一声暗哑的尾音,仿佛一根钝刺,戚少商眼神黯然一变,想起了另一个人,也是那个小店,同样一把琴。
那人一身书香,满腹学识,气度清华让人仰慕,他一见之下便倾心结交,掏心掏肺信任不疑,甚至愿意把自己半生的基业拱手相送,只为结识新友高兴,却没有看出那书香中暗藏凌厉,微笑后隐匿杀机,他待之如知己,那人却是为杀他而来。
三个字杀无赦,害死他无数兄弟,葬送他半生心血,毁了那数日情义,铸就下血海深仇。
追杀千里。
千里追杀,一路踏着鲜血和尸骨过来,仇恨越结越深,他却一直没死,有惊无险撑到最后,见证那人一败涂地,生不如死。可是不知为何,那一日看着他疯癫离去的背影,他却没有半丝高兴,只觉得悲伤,心头浮现起初识的时候,青衫黄裳淡淡一笑的惊艳,眉头微蹙说别人都说我是疯子时的叹惋。
直到今天,戚少商看着这把琴,一千多个日子固然填不满仇恨,却也抹杀不了事实。
顾惜朝,原是他这一生真正的,唯一的,一个知音。
抚着琴看了一会,戚少商回手把琴又挂在了墙上,转身躺了回去,枕着手臂数羊,数了一群出来还是睡不着,正心绪杂乱,却隐隐约约听到外间老夫妇说话,断断续续。
阿妈似乎在发脾气,压低的声音有些不高兴,“阿穆尔,你把酒都偷喝完了,明天阿弟回来带什么。”阿叔嘟囔着争辩,“你就是偏心,好酒都藏着给阿弟,总拿马奶酒糊弄我。”阿妈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阿叔也不再争辩,有些赌气地说道,“这么烈的酒……”老夫妻又争论几句,不再纠缠在酒上,说起了打秋草借马的事,戚少商听的迷迷糊糊,最后渐渐地睡着了。
草原上的天亮的格外的早,毡房外清脆的鸟鸣声似乎还带着晨露的清新味道,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醒来的时候竟然有一点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戚少商跳起来活动手脚,摇摇头想起自己的案子。
窗子外面晨风凉爽,戚少商活动了两下精神振奋了起来,把逆水寒系在腰间,准备去向主人道谢辞行,他还没有出门,外面却热闹了起来。
马蹄声,羊群走动叫唤的声音,牧羊犬的吠声,还有男主人招呼阿弟的声音,原来是那个喜欢烈酒的阿弟回来了。
“塞罕,阿穆尔,我回来了!”
一把清亮的嗓音,带着些欣喜的味道,戚少商有些纳闷,为什么这声音他竟然有些耳熟?
走过去凑到门边,透过门帘缝隙,戚少商看见毡房外羊栏边斜倚着一个年轻人,头上带着顶毡帽,蓝色长袍齐膝毡靴,腰间系着条白色腰带,随便打了个活结,长出来的部分垂在袍子边上,随着风一荡一荡地飘着,这人手里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侧着头听阿叔讲话,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模样。
不知道阿叔都说了些什么,这年轻人竟大笑了起来,顺手摘下头上毡帽,一头卷曲长发落在了肩上,从背影看去,竟有万种风情。
戚少商使劲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把声音,这头长发,这个背影,分明就是,顾惜朝!
好像心有灵犀一般,羊栏边的顾惜朝也回过了头,阳光打在脸上,剪出他俊美侧影,戚少商怔怔站在门边,两人都有些诧异,对视许久谁都没说话,只有微凉的晨风无声流动,还是顾惜朝先反应过来,拎着马鞭毡帽走到他跟前站定,“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大当家别来无恙?!”
“顾……惜朝!”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本以为灵堂一别从此生死不见,谁知道竟会在这里巧遇。
“刚才听阿穆尔说来了位很能喝酒的客人,原来就是你。”顾惜朝扬眉说道,站在那里长身玉立,蓝色衣袍的下摆飞扬,戚少商想起了那年旗亭酒肆初遇,青衫黄裳淡淡一笑,不由心中一动,说道, “或许你我格外有缘。”
顾惜朝微嘲一笑,上下打量,“许久不见,大当家还是这么一派英雄气概。”
“你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戚少商下意识地就想起了这句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妥,可是顾惜朝却似没听到般,掀起门帘一角钻进房去,“大当家还没有用过早饭吧,一起吧。”
戚少商跟着他进了毡房,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毡上,顾惜朝熟练地热着奶茶,阿妈进来给两人送了炒米,看着戚少商有些疑惑,顾惜朝对着她笑了笑,“塞罕,他就是我常说的那个朋友,戚少商。”
阿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你就是戚少商,阿弟经常说起你,说你是个大英雄。”阿妈爱屋及乌,对着戚少商也分外地和蔼了起来,帮他们布好早饭,慈爱地看着顾惜朝,“阿弟,好好招待朋友。”
“我知道的,塞罕,”顾惜朝微笑着送了阿妈出去,转过头敛了笑,“大当家虽然看不起我,但是顾惜朝却一直把大当家当朋友。”
戚少商脸上有些僵硬,一直把我当朋友,你待朋友的方式,还真是让人很难消受。
“今日也算他乡遇故知,以茶代酒,大当家若不嫌弃,我敬你。”顾惜朝低头倒了两碗奶茶,端起一碗说道,看着戚少商。
戚少商犹豫了一下,也端起碗跟他轻轻一碰,两人都是一饮而尽,仿佛那一晚临窗对饮。
放下碗,顾惜朝好像笑了笑,低着头给两人拌炒米,悠悠说道,“上次跟大当家喝断头酒的时候,大当家听不到看不到,我敬酒大当家也不理不睬,这次总算还很有面子。”
看他泰然自若,仿佛两人真的是老友重逢,反倒是向来洒脱的戚少商有些拘谨,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大当家这是关心我?”顾惜朝把拌好的炒米递给他,眼神有些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是吧,”戚少商低下头,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饭。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顾惜朝用铁钎拨着炉火,说起这几年的见闻经历,还没说几句,戚少商便打断了他。
“你跟铁手一起到了边关?”戚少商问道,“原来你一直跟铁手在一起。”
顾惜朝看他一眼,戚大侠果然心底坦荡没把他这个仇人放在眼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他偏不知道。伸出一只手到他跟前,戚少商有些不解,顾惜朝说道,“搭我的腕脉试试。”戚少商顿时迟疑,习武之人怎会把自己脉门轻易交到他人手中,顾惜朝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想起他种种算计,戚少商迟迟不动。顾惜朝对他点点头,“试试看。”
戚少商看着伸到自己面前苍白清瘦一只手腕,看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扬了扬下巴,戚少商握住搭了两指上去,一试之下脸色一变,不由惊问,“你的武功呢?!”
“废了,”顾惜朝抽回手风轻云淡,“我那时沉疴郁结失心疯狂,你那好兄弟又给了我两枪,从那时起我的武功就废了,戚少商,这算不算是你说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老天终于开了眼?”
戚少商没听到他这番嘲讽,仍在震惊,顾惜朝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能够单人一剑折服他八大寨主,这样的对手这世上并不多,倘若不是旗鼓相当,他们也不会纠缠千里直到紫禁城才分出胜负。可是那样一身绝顶武功就这样废了,戚少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是有点可惜,当日双剑合壁,再也无望重现……”顾惜朝轻轻拨着炭火,“我很怀念那一战,那是我这一生,最痛快的一战。”
顾惜朝神情恍惚好像真的陷入了回忆,戚少商却盯着他修长苍白右手,想到这只手以后再也无法握剑,心中竟有些刺痛。
“还是继续说铁手,”一点火星溅出,顾惜朝顿时回神,摇了摇头,“我那时武功既失无力自保,铁二爷大仁大义为守信诺,就一直给我做挡箭牌,后来赫连春水边关告急,他要雪中送炭,可是又不能扔下我,所以就一起去了边关。”
“就是这样。”顾惜朝点点头,看着戚少商,“大当家还想知道什么?”
“你……在边关都做什么?”戚少商自己也不知道想要知道什么,但是又不想就此分手,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做什么,”顾惜朝忽然有些戏谑,“剿匪。”
戚少商闻言眉头一皱,这人一张嘴巴就像是刀子,专往人心上最疼的地方扎,顾惜朝却假装没看见他不悦,悠悠说道,“剿灭边城流匪,当然其中多半都是辽兵假扮,这些年我很有些战功。很讽刺是吧,从前我心心念念想要报国的时候,没人给我机会,为了一个机会我甚至不惜去杀死我唯一的朋友……终究也未能如愿。反倒是成了阶下囚,竟有了机会上战场,真是意外之喜。”
戚少商原本恼怒,他却又提起那数日知音,心中一时松一时紧,很是难受,顾惜朝看他难受,忍不住挑眉,却被戚少商看在眼里,“顾惜朝,少逞口舌之利。”
顾惜朝却突然认真起来,“我没说半句假话,你确实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戚少商端起碗喝茶,斗嘴他永远不是顾惜朝对手。
“一点小伤,来养病而已。”顾惜朝神色平淡,戚少商却突然醒悟,抓过他手腕再次搭脉,发现他脉息紊乱不定,竟是重症之相,如此重伤加上重病,戚少商不由脱口而出,“这么重的病,为什么不去中原寻医?”语气急切,竟是关心大过嫌隙。
顾惜朝不动声色抽回手,说道,“真是奇怪,每次见到你,我都很想多说几句,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今天已经说了够多,下次有缘再见吧。”
“你……!”戚少商看他抽手站起,负起酒水干粮出了毡房,不由跟了出去。
顾惜朝一路走到羊栏边,上马回身说道,“大当家,今天能再看见你,我很高兴,”说完不等戚少商回答,便调转马头扬鞭去了,背影异常决绝,再也没有回头。
戚少商站在毡房外看他带着羊群远去,骏马边上跑着四五只牧羊犬,一路向着草原深处去,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突然空落落地,怔了很久想起自己还有要案在身,戚少商叹了口气,也上了马向阿妈辞行。
南辕北辙,东西参商,他们似乎总是这样,匆匆相遇,然后又向着相反的方向,永远背道而驰。
两人都去了许久,阿妈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去打秋草,阿叔在一边帮忙,两位老人家正要出门。
“阿妈!”戚少商去而复返,一人一马来得很快,阿妈有些惊喜,“戚大侠?”
“阿妈,毡房里的琴能不能送我?”戚少商有些不好意思,阿妈却笑着说,“戚大侠是阿弟的朋友,他一定愿意送给你,你拿去吧。”
戚少商把琴用布包好背在了背上,又向阿妈询问了方向,打马朝顾惜朝放牧的地方驰去
顾惜朝带着羊群走的并不快,戚少商追了半日,总算在天黑之前赶上了他。
“大当家?”看着戚少商策马而来,顾惜朝很是惊讶,眼中闪过惊喜。
戚少商解下背后的琴抛给他,“想听你再弹一次琴。”
顾惜朝接了琴在手,看他不似开玩笑,不由怔住了。想起那年那日一曲谢知音,本以为这些年物是人非已是隔世之事,却不曾想再记起来仍是历历在目有如昨日。
看他发怔,戚少商下马反客为主,大咧咧地收拾木柴架起篝火来,他肚子饿了。
顾惜朝看他转来转去不知在找什么,塞了装酒的革囊给他,把他手里的铁钎接了过去。
青稞酒入口火辣,呛到喉咙里火烧一般,很有几分炮打灯的味道,戚少商坐在顾惜朝身边,慢慢喝着酒。顾惜朝拨着篝火,架子上挑着黄铜的壶,他细细掰碎了砖茶进去,水烧开又开始慢慢的加入羊奶,他用勺子扬茶的神情很是专注,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篝火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眸子也好像在跟着火光闪烁跳跃,看着如此安静平静的顾惜朝,戚少商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恍如梦境,连梦里都不会有的平静。
“碗,”顾惜朝伸手,壶里的奶茶已经到了火候,有浓香溢出,戚少商回过神,递了碗给他。
围在篝火边,喝着又香又热的奶茶,戚少商放松地伸长了腿,想着他这样牧马放羊,应该也很快活,心里面隐约生出羡慕。看他惬意地叹了口气,顾惜朝不由嘲笑,“怎么,很羡慕?”戚少商猛地睁开眼看过来,有些心惊总是被他看穿,顾惜朝挑了挑眉,“其实放羊也很有意思,大当家有空不妨试试,免得日后见了羊,连公母都分不清楚。”戚少商哑然,过了一会,说道,“我现在分得清楚了。”顾惜朝答道,“分清楚了好。”再也无话。
吃过饭戚少商躺倒了看着天上星子,顾惜朝盘腿在他身边,把琴抱在怀里调了调弦,忽然说道,“既然想听我弹琴,就再舞一次剑吧。”
戚少商看着他,想起那一夜凄风夜雨,秉烛长谈,忽地起身拔剑。
逆水寒出鞘,带着森冷寒光,剑气划破长空。
五弦琴轻翻,如玉碎冰盘风行水上,直入人心。
也不知是剑势引着琴声,还是琴声和着剑势,只见得人影剑势琴音,融洽的浑然一体,配合的妙到毫巅,一曲终了,剑势亦满,无声胜有声。
余音仍绕在耳边,剑气尚未散尽。
顾惜朝按住琴弦心绪难平,无数前尘往事浩浩涌至,时隔三年仍有如许默契,顾惜朝低头黯然,他果然只有这一个知音,滚滚红尘万千世人,也只有这一个人懂他,却被他亲手逼成仇敌。
戚少商仗剑而立,望他端坐低首,双眉微蹙有如那一夜,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心中忽然明白,原来那数日情义始终都在,两人心底都还有最后一点真心。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活过那一路厮杀。
茫茫草原夜风呼啸,篝火上方火星乱飞,两人忽然对望,
戚少商收起剑,“今夜,戚少商永生难忘!”
顾惜朝看着他,一字字答道,“旗亭一夜,顾惜朝也是刻骨铭心。”
不知是风动,云动,还是心动,戚少商猛地转过了头,望着天上星空,顾惜朝,就算百年后一切都风流云散,就算从此后再也不见,今夜一曲,戚少商永不会忘。
二
望建草原是比连云山水还要西北的地方,温差极大,白天还有些燥热,晚间却很是寒冷,顾惜朝武功已失耐不得寒,在外面坐了这么久早已经手足冰冷,收起了琴,顾惜朝说道,“没想到会有不速之客,我这帐篷狭小,只能委屈大当家露宿了。”
戚少商正喝着酒,听他这样说,这才发现夜已深,看了看他的帐篷确实狭小,只能容得一人,只好又加了几把柴,守在篝火边上,幸好他内力深厚,这点寒冷根本奈何不了他。
深夜寂静,戚少商身边火光引来不少飞虫蚊蛾,他时不时地拍打上一两下,尽管动作已经很轻,却还是吵醒了顾惜朝。
翻过来又翻过去。顾惜朝终于忍不住说道,“大当家,你还是过来挤挤吧,”不然今晚只怕谁也不用睡了。
“你下次该换一个大一点的帐篷,万一,万一”两个人并排躺着手脚都交叠在一起,戚少商忍不住有些抱怨。
“万一什么?”顾惜朝从来也没有跟人挨的这么近过,翻来翻去感觉怎么都不舒服。
他这么动来动去的,戚少商觉得很是要命,“顾惜朝,你老实一点。”
顾惜朝一僵,侧过了身子,“睡觉!”
他侧过去的背影看起来只有一把骨头,戚少商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也渐渐地睡着了。
睡至凌晨,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戚少商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不由睁开了眼,凝神细听了下,才发现是顾惜朝牙齿打战,“怎么了?”
“冷,”顾惜朝声音也有些发抖,戚少商这才发现,自己挨着的这个人几乎没什么温度,他把手绕过肩膀,握住了顾惜朝的手,“这么冷?怎么回事?”
“就是那病,怕冷。”戚少商内力传来,顾惜朝感觉暖了很多,说话也不再抖。
“到底是什么病?”戚少商掌心抵在背后给他输过内力,后来索性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问道。
“不知道,我又不是大夫。”顾惜朝的声音稳定了下来,“多谢。”
“那你从前怎么过来的?就这么一直冷着?”戚少商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原是一个看不得别人受苦的人。
“半囊烈酒可以顶一晚。”顾惜朝的声音渐有了睡意,越来越低。
“那今晚怎么……”戚少商突然想起青稞酒早被他喝了个精光,
“呵,大当家来一趟,我能藏着酒不给喝么?”顾惜朝说完便睡的沉了,再叫也不答应。
戚少商却再也睡不着,看着他沉睡侧脸,直到天明。
黎明来的很快,露水打湿了人的靴子袍角,顾惜朝看起来很有精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过一觉了,青稞酒没有了他还要再回去拿,所以收拾着准备拔营返程。
等他终于把东西都收拾好,戚少商已经等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戚少商觉得他们应该有一个比较正式一点的道别。
他正在想怎么开口,顾惜朝说道,“大当家……”
戚少商应了一声,忽然说到,“中原有很多名医。”
“我没有兴趣,多谢大当家好意。”顾惜朝仍是拒绝。
对望一会,顾惜朝上马,“大当家,就此别过吧,后会有期!”
顾惜朝说罢带着羊群离去,草原上长风吹过,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风吹草低,一望无际的碧草滚成起伏的波浪,绵延至天的尽头,羊群嵌在其中,像是天上的流云,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渐行渐远……
看着他背影远去,戚少商拉紧了乌云踏雪,轻轻重复了一遍,后会有期,顾惜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