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御官（番外）》江溶棠梨

6、暗

　　秀城杰弥把手放在龙玉朗的眼睛前，轻声说：“你能看到什么？”

　　龙玉兰闭着双眼，转动眼珠，纤长的睫毛扫过杰弥柔软的手心，回道：“师父，徒儿什么也看不到。”

　　“真的吗？”

　　龙玉朗点头。

　　杰弥说：“你静下心，再仔细瞧瞧。”

　　“嗯......”龙玉朗屏息凝神去感受，但闭着眼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放弃了，说，“师父，闭上眼睛如何能看到东西呢？”

　　杰弥笑着问：“难道没有一些细小的光点吗？”

　　龙玉朗动了一下脑袋，认真感受眼皮和眼珠间的空隙，果真有一些杂乱的光点在胡乱闪烁。

　　杰弥又问她：“难道闭上眼你就感觉不到外界的光源吗？”

　　龙玉朗说：“能感觉到，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外界的光线。如果是大晴天，闭着眼也能看到眼皮的肉红色，比阴天的感觉强很多。但是就算是阴天，闭上眼感到的亮度也比夜晚强。”

　　“是这样呢。”杰弥抽出一条漆黑的丝带罩住龙玉朗的双眼，在她的脑后打了一个简单的蝴蝶结。

　　“师父？”

　　杰弥微倾前身，竖起食指要她噤声，说：“现在请小玉闭着眼睛，直到我说可以睁开眼睛之前，都不可以偷看哦。”

　　“啊？”

　　杰弥拉起她的一只手，扶住她的腰，牵着她慢慢往前走，面上带着略微调皮的笑，宽慰她道：“你放心，跟着我走就好，到了就知道了。”

　　“我——师父！”

　　龙玉朗身子一轻，感到身下掀起一股上升的气流，此刻她正和杰弥一同极速下落。虽然看不见，但身体还是能做出一些列反应动作，她抱劳杰弥的胳膊，催动灵息施展御风术，下落了好一会才踩到地面，不过四周静得出奇，连风的声音都没了。

　　而且，还很暗。

　　这种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很暗”，而是空洞的虚无。

　　就像杰弥接下来对龙玉朗说的：“小玉，闭着眼你能看到什么吗？”

　　龙玉朗摇头。

　　杰弥又问：“那些光点呢？你刚才说就算闭上眼，眼皮和眼珠的空隙间也会出现的，那些杂乱闪烁的光点，它们也看不到了吗？”

　　龙玉朗一惊，方才她还没注意，现在杰弥一提醒，她才发现那些不管何时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的光点都不复存在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片黑暗。

　　杰弥解开龙玉朗眼前黑色的纱带，龙玉朗慢慢张开眼睛，可脑中却一片茫然，她伸出双手，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舞，她什么也看不见。

　　不仅仅是看不见，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眼睛，曾经看到过的景象是都都存在，到了最后，就连听觉、味觉、和嗅觉都渐渐迟钝，最后是触觉，她慢慢失去了四肢和胸腔的知觉。

　　在这片近似虚无的黑暗里，她感觉她快消失了。

　　或者说......她怀疑自己是否存在过。

　　她问自己：我在哪呢，为什么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呢？如果我还存在着，那么我会为什么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我根本就不存在，那正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是谁？这个正在思考的东西......是什么？

　　龙玉朗连呼吸和思考都停止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杰弥扣住龙玉朗的手腕，在她耳旁轻轻呼唤，“小玉，我是杰弥，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龙玉朗猛然一惊，浑身冒出冷汗，张皇失措地在黑暗里寻找杰弥，她想张口叫她，却在刚才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啊......哈......”她用力地鼓动声带，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靠声带的震动带出一点窸窣的气音。

　　杰弥捉住她的手，让她抓住她的胳膊，龙玉朗触碰到杰弥的身体，立马疯狂地抱了上去，上下两排牙齿颤动不已，敲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响声。

　　杰弥抚摸她的发丝，温柔地安慰说：“不要紧，我说过有我在，不会有问题。你现在还说不出话吧，不要勉强，等一会稍微习惯一下就好了。”

　　龙玉朗的心失序地乱跳着，全身神经本经，喉中如同梗了一根粗刺，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

　　杰弥抱她抱在怀里，话语平静如月下山湖，“想要变强，就要明白所谓的更强是以怎样的程度来划分的，但是要怎样去了解那道划分线呢？”

　　“嗯？”

　　杰弥说：“就先从放弃自己开始吧。”

　　“什么都没有？还是说放弃现在已有的一切？”

　　“并不只是这个意思。”

　　“那是？”

　　杰弥问她：“小玉以为一个强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龙玉朗不假思索地回答：“力量。”

　　杰弥摇了摇头，尽管龙玉朗看不见，也丝毫察觉不出她做了什么动作，但是实际上就算不用感官，杰弥也能知道龙玉朗的一举一动。

　　杰弥说：“并不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冷静。”

　　“如果没有力量怎么能算是强者呢？”

　　杰弥说：“你需要做出最合适的判断，而不是用蛮力去践行最糟糕的选择。”

　　龙玉朗陷入了沉思。

　　“光是想要练出强大的力量，这并非无法做到，但是遭遇灭顶之灾时还能稳住心神，用自身力量力挽狂澜的灵体却找不出几个。力量无非只是一个工具，如果你无法正确使用，那么你顶多只是一个空有工具携带者，或者被其他灵体所使用。”

　　龙玉朗不解道：“但是没有强大的力量也会被工具本身杀死不是吗？”

　　杰弥笑，“所以我才说最重要，而不是唯一。”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说的冷静并不是指你一定要板着一张脸，一排老气横秋地坐在幕后指点江山。完全不是。你可以很张狂，很豪迈，但你心里一定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把每一件事的思考周全，做出你的选择。”

　　龙玉朗想了一会，小声说：“师父，我还是不太懂。”

　　“没关系，你迟早会懂的。”杰弥说。什么时候会懂呢？当你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当你知道倾尽一切可能都不可能的时候。当你对绝望都绝望的时候。那时，你就会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心，为什么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种情况下，任你有再强的力量，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已经丧失了运用力量的基础，那就是一颗能够正确看待现实，做出最合适选择的沉稳的心。

　　龙玉朗哦了一声，不再去想，只是老实记下了。她问杰弥，“师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接下来我该怎么做？”老师说，她一点也不想呆在这了。

　　杰弥说：“这里是模仿‘虚无’的‘拟缺陷灵子空洞’，如果你能在这空洞里面找到超越感官的知觉，就算达到那条划分强度的分界线。”

　　“什么意思？”

　　杰弥说：“放弃你，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你的感官，放弃你的意识，把你的一切还给深蓝，然后在虚无里寻找自己，塑造自己。”

　　不可能。

　　如果没有意识了，她还谈何寻找，谈何塑造？她根本就不存在了啊！

　　杰弥仿佛看透她在想什么，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完全可以，因为这只是模拟的虚无空洞，并不是真正的虚无，你所经历的只是意识的修炼和突破，可以做到。”

　　龙玉朗一个劲摇头，“不行，师父，我不行，我——我怕......”她害怕那种感觉，完全的黑暗，连闭上眼的杂乱光点都消失的无隐无踪，一点点失去知觉，然后连意识都泯灭......昏迷的时候还可能做梦不是吗？但这连梦境都没有，是完全的“消失”啊。更可怕的是，消失之后，你还会思考，你开始怀疑你是否存在，开始怀疑正在怀疑的这个东西是什么......那么焦灼，那么恐惧。

　　杰弥抱紧她，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师父。”龙玉朗在她怀里不住发抖，脑袋左右摇晃，双手抓着杰弥背后的衣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杰弥抬手触碰她的唇瓣，拇指轻轻往下按，压住龙玉朗苍白干裂的嘴唇。

　　“因为你是深蓝的附庸物。”

　　龙玉朗近乎窒息，鼻子已经丧失呼吸的功能，她只能张大嘴巴。

　　杰弥说，声音毫无温度，“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附庸物。”

　　龙玉朗脑子又胀又痛，眼角渗出泪珠。

　　“你需要空间给你生存，你需要空气给你呼吸，你需要水和食物给你能量，你害怕受伤，你惧怕死亡，你的一切都是别的东西赋予你的，你光凭自己什么也不是，所以你害怕，根本原因是，你是一个‘附庸物’。”

　　没错，就连感官和意识，甚至灵魂都是构造这个世界的深蓝给你的，没有它，你什么都不是。

　　就没有你了。

　　杰弥说：“小玉啊，怎样才能做到一个强者该有的冷静呢？”

　　“我不知道！”

　　“你要放弃自己！放弃一切！放弃外物给予你的一切！当你不再惧怕失去，当你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你才能由内而外地打破这层灵魂的禁锢！”杰弥忽然大声吼道。

　　龙玉朗惊恐地推开她，抱住脑袋，嘶吼：“我做不到！！！”

　　“你做的到！”杰弥拉住她，弯下身，把住她的肩，看着她，“你是诏谕之契，你有资格做到，你的灵魂是长生不是普通的造物！”

　　“不！我做不到！！！”

　　杰弥沉默少许，问她：“那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小玉，你想变强吗？”

　　“想！”

　　杰弥挑一下嘴角，把她推向空洞的深处，“那就别怪我无情了。”看了两眼不断坠落的龙玉朗，杰弥缓缓转过身，“万事开头难，但这才是实现‘质变’唯一的开始。小玉，你就在这呆上一百年吧，一百年后，我来接你。”双手一合，关上了空洞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