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酒无觞，一世荒唐》沈重楼

37、镜花水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饮风童子说，这是他酿过最好的酒，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再差人送些过去。”
　　微冷的夜风吹拂起殷东凰耳畔那缕青丝，飘飘渺渺的，白无觞看不太真切，又或者，他根本不想去仔细思索那血淋淋的现实。
　　“怎么不说话？”
　　“我想再看看你。”
　　“以前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有断袖之癖。”
　　殷东凰开玩笑一贯不知轻重，白无觞懒得和他较真，自顾自说了下去：“留在凡界吧，回蓬莱也成，总之别再去‘那个世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世界”成了白无觞与殷东凰心照不宣的秘密，千百年来，三界之内知道鬼渊门存在的人已是寥寥无几，至于门后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除了曾经亲眼目睹的那双麒麟，怕再没谁能说得清。
　　绝望，这是白无觞认为最适合“那个世界”的词汇。
　　事实上，那似乎是背离了三界的另一个存在，在那里，四处皆是一片混沌，没有天地之分，甚至没有任何正常人所谓的逻辑，一朵花，一只虫，都可能是害人性命的妖物，要想能留着一条命苟延残喘，就必须要遵从他们的生活方式：杀戮。
　　其实若单纯如此，两个世界分裂割据，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最让开天神尊头疼的是，在两界相交的地方有只脾性奇诡莫测的邪魔，不同于那些嗜血的凶灵，他根本不把提升修为的事放在眼里，平生唯一的爱好便是指使手下去祸害凡界，看到那些弱小的生灵哭喊哀嚎，他似乎比一统天下还要开心百倍。
　　一想到只要有他的存在，四海便永无宁静之日，开天神尊自然无法心安，起初他与白无觞、殷东凰协商，想要同以往那样将他斩杀，但这一切设想，都在他们见到邪魔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天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孕育了那样的妖物，即便是三人联手，也完全没有办法与他相抗衡，最终若不是他们逃到了一座冰封雪裹的岛屿上，怕是连命都要丢在他手里。
　　所谓“岛”，是因为它是这混沌不堪的世界中唯一没有邪灵存在的地方，如同万里海域中的一座岛屿，给了失魂落魄的一行人片刻喘息的机会。
　　其实也不算是喘息，连两界相汇之处的邪魔都不敢接近，三个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岛上还有更加强大的怪物，我们不能太掉以轻心。”
　　话虽如此，但在他们休整的这段时日里，四周始终宁静得让人心惊胆战，满地落雪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怪物存在的踪迹。
　　然而就在他们放下警惕，打算要离开这里的时候，蹊跷的事发生了。
　　“我们是不是在原地打转？”
　　的确，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一样的洞窟，一样的枯树，迷宫似的，怕是方向感再好的人，都没法找到出路来。
　　步行，御风，驾云，三人几乎试光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却依旧毫无效果，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不知是同情还是在嘲笑。
　　天气越来越冷了，能点燃的木柴少得可怜，殷东凰坐在几乎没有温度的篝火边，安静又绝望地凝视着身侧两个早已疲惫到酣然入梦的人，连眼睛都没眨动几下，雕像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向着枯树林深处走去。
　　这座岛，那强大到让人窒息的怪物，就是这座岛本身。
　　“它只是太寂寞了，才不想让我们离开。”追忆着与“它”相遇的点点滴滴，殷东凰脸上不经意绽放出一抹温婉的微笑，“况且它对我那样好，我怎么舍得再让它重新回到孤苦无依的绝望中。”
　　几千年了，殷东凰留在鬼渊门后的那个世界，与它相濡以沫度过了几千年，只因为它答应他，只要他留下，便放过开天神尊与白无觞，并且告诉他们打败两界交汇之处那邪魔的办法。
　　“我这里有一种东西，名作‘结发’，可以削弱那邪魔的妖力，之后以你们的能力，轻而易举可以将他封印。”
　　与殷东凰想象中不同，它的声音清脆得像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让白无觞一听便放下心来冲殷东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答应留下，等骗来结发，封印那邪魔后再逃走，它区区一座不能移动的岛屿，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再捉他回来。
　　可惜殷东凰不是白无觞，脑子一根筋得很，对它的承诺，他每一句都做到了，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不知疲倦地给它讲外面的奇闻异事，他甚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鸣雪，简直癫狂至极，蠢得无可救药。
　　原本白无觞只觉得殷东凰性子耿直，没什么心计，却没想到他会做到如此地步，心知他不会听劝，白无觞只好按照开天神尊的嘱咐，封印了鬼渊门，任凭他在那个世界，守护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三百年鬼渊门打开，它准许你来凡界看我一次，从没有过任何戒备，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逃？东凰，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完全可以让那道该死的门永永远关闭，让你……”
　　“既然你已经有能力让它彻底闭死了，为什么不这么做？”像是听到什么撼人心魄的消息，殷东凰呼吸紊乱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白无觞，似乎在盯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只是为了见我一面，你宁可牺牲世世代代焚火鬼君的人生，让他们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最后还要拿命来封印鬼渊门？”
　　“我……”
　　白无觞无言以对，他说的不错，鬼渊门的封印，是焚火鬼君的魂魄凝聚而成，都说蓬莱仙君寿比南山，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焚火鬼君一生，不过短短三百年。
　　但生死面前，谁都会有所犹豫，为了防止有哪位鬼君贪生怕死，耽误了封印鬼渊门的大事，第一任宿海君，也就是无上仙尊，想到了个万全的法子——
　　绝望，让他们绝望到一心只想去死。
　　于是便有了浮生楼的存在，老天蛛精奉命将三界之内所有骇人听闻的秘密讲给焚火鬼君听，欢乐的，悲伤的，不公的，无奈的，他们只能听，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百年的忍气吞声，百年的孓然一身，谁不会绝望。
　　没有想要反抗的人吗？当然有，沐饶便是其中一个。
　　他至死也不愿承认自己奉行了焚火鬼君的宿命，所以他将魂魄加注在封印上后，残留了最后些许法力支持着那副皮囊，让沐九天来结束他的一切，然后将自己毕生的修为，连同彻骨的绝望一起传予他。
　　“白无觞，我从没想过你是这样自私自利之人。”
　　那一刻殷东凰的眼神冷漠到可怕，白无觞不想解释，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他突然笑起来，灯光照进他一对桃花眼中，竟是薄薄蒙了层泪雾：
　　“我承认，我卑劣自私，不配做什么心怀天下的仙君，但东凰，我也根本不想要那个虚无缥缈的称号，我只想回到最初，那时候你和我还没化成人形，少一魂缺一魄，什么都做不成，但却可以流连山水，纵情笙歌……这样难道不好吗？”
　　“你知道我是因何而死吗？”
　　因何而死。
　　白无觞瞳仁换散开来，五指上力，竟是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酒杯：“你说什么？殷东凰，开玩笑的吧，你不是……”
　　“我为你不得不死，是你这样顽固不化的执念，逼我不得不死！”
　　殷东凰的面容渐渐扭曲成一团，白无觞双手抖得厉害，连那被杯子划破的伤口都没顾得上愈合，紧走两步上前，死死握住他肩膀问道：“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死，剩下的魂魄我通通都不要了，你别走……东凰……”
　　不知是不是幻觉，越来越暗淡的灯光下，面前那人似乎是笑了，惨淡得像是天边一钩残月，断人愁肠。
　　“说话啊，殷东凰，你说话啊！”
　　上万年来白无觞从没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过，楼宇，行人，包括近在眼前的挚友，都在一点点模糊，方才还清晰不已的世界，几乎顷刻之间跌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原来这就是绝望，世世代代焚火鬼君临终前的绝望，原来是这样让人肝肠寸断。
　　等一切重归静寂，手中剩下的只有一片茫然，白无觞愣愣地站在地上，动作还定格在上一秒，没来得及收回，这让他看起来滑稽到可怜。
　　“白无觞，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