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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返景入深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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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竹林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许多,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一条蜿蜒的鹅卵石路斗折蛇行,鹅卵石上还长着厚厚的青苔,路上也积了些许枯落的竹叶。看来这个地方,并不常有人打扫。相比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永巷,这里给人一种怡然自得的闲适。或许这也是为什么皇帝陛下喜欢常常来这个地方呆着吧。
我继续缓缓前行,往竹林里头走去。柔风轻轻拂面,周围的竹叶随风摇摆,沙沙作响,像极了我小的时候,与母亲还有明渠在田庄里头的光景。我不禁哼起了小时候那首熟悉的调调: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再往前走一点,我竟看到了一件小茅庐。那是一间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小屋,与永巷随处可见的殿阁相差甚远,却另有一番宁静致远的感觉。想不到后宫之中竟然有这么逍遥的地方。茅屋的门虚掩着,窗户上的草帘也被拉起了一些。竹林里头的光线有点暗淡,窗下,一盏昏暗的小油灯闪烁着光芒,映照出那个灯下正一本正经读书的布衣男子。
他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白色布衣,头发竖起,只戴了一根寻常的白色发带。看上去就跟养父一般学识丰富,一表人才。我不禁凑近了过去,想多看两眼。不想,竟然不小心碰到了门外挂着的风铃,一阵叮咚作响。
“谁?”
屋里的人警觉地大喊。
“不是说了此刻任何人不许打扰吗,难道暴室里头去了一个张宫人,还不够吗?”
天哪,这人就是皇帝陈愈?我吓得整个人不知所措,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被刚才那个野孩子给作弄了。想着自己区区一个没有封号的家人子,要是进了暴室,估计就要死在那里了。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方向,撒腿就跑。
但是我错过了这个竹林的地理环境——除了来的时候的那条鹅卵石小路,竹林其他地方根本无路可走。我原本以为绕开鹅卵石路,我可以另辟蹊径,结果没跑两步就被竹枝勾到了裙子,动弹不得。匆忙之下,连我的鞋都少了一只,脚还被划破了。
“你是谁?”我听到陈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里面透露出皇权的威严。
我吓得不知所言,索性用双手捂住我的脸,断断续续的说:“我是永巷北所里头的家人子……是一个叫晦之的小孩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保证我什么都没看到!”说罢,我看了看自己被划破的那只脚,道,“我……我的鞋掉了……你可曾见过?”
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凑近,开始打量着我,突然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朕虽从未见过你,却不想你竟然能与晦之有此缘分!哈哈哈哈!想必那孩子定然是喜欢你,才想办法把你引过来见朕的!”说罢,他伸出一只手,示意要把我拉过去,道,“过来坐吧,你的脚受伤了,朕帮你包扎一下。放心,此处僻静,除了晦之,就连皇后与宸妃也不知道此处。你不用担心自己到了永巷里会有什么事。”
我这才小心的拿开掩着面孔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把一只手搭了过去。还没走几步,就被他横抱了起来,然后他便朝着茅屋的方向开始走去。我靠在他的胸膛上,觉得莫名的安心,这种感觉是我之前从未有过的。他也微微笑着,丝毫不在意我不小心打破了他本该宁静的小世界。
到了屋子里,我才看到屋内的陈设竟然如此简单。不过是一张床榻,一副几案,一盏灯,还有一旁堆积如山的卷牍。他把我放了下来,赶忙去旁边取了干净的布帛替我擦干净伤口,包扎起来,然后从腰间拿出了我刚才丢失的鞋子替我穿好。
“下次不要到处乱跑了。“他指了指我的鼻子对我说,又盯着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刻在我眼前的人就是这个帝国的九五之尊,一下子慌的忘记了教养姑姑交给我的礼仪,慌乱的跪下,行了一个礼道:“妾,郑氏云罗,永巷北所家人子,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的道:“原来是北所的人,难怪朕从未见过你。也罢,今日权当你我有缘得以相见,以后见面的机会总会是有的。北所日子清苦,改日朕与皇后知会一下,给你在十二殿收拾个地方出来吧。”
他不是在匡我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这么的幸运,但同时我心中也产生了因因担忧:自古北所女子迁居十二殿的几乎没有,如今杨氏专宠,巴不得永巷别的女人都被迁到北所去。要是这个时候以一个家人子的身份回了十二殿,不是往杨宸妃刀口上撞吗。真不知道此刻皇帝起的什么心。想起前不久刚刚去世的董婕妤,我心有余悸,只得摇了摇头道:
“陛下,妾区区一家人子,身未分明,不想去十二殿。如今杨宸妃专宠永巷,十二殿妇人除了那几个家世殷实的世家女子,其余多半被贬去北所。陛下此刻让妾回十二殿居住,不进会遭到杨宸妃不满,永巷其他女子也会妒火中烧。届时妾成为众矢之的,必定性命不保。陛下此举,无异于赐妾一死。与其日后受辱于宸妃,被折磨而死,妾宁愿自裁也不想去十二殿居住!”说罢,我行了一个大礼,跪拜在那里。
我想不到,自己区区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第一次面圣竟然有勇气可以固辞他的恩典。但我知道,与其接受恩典最后沦为永巷人的箭靶子,不如此刻推辞一下,毕竟,当前形势下,明哲保身比什么都重要。
他怔住了,呆呆的看着我,不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哪里来的勇气可以推辞掉他的恩宠。“你和她,还真的是想象啊。可惜,要是她能够像你一样想的明白就好了……“ 他喃喃自语的说着些我听不明白的东西。想必,他见惯了永巷里各种笑脸迎逢的女子,我这种,他还是头一次见。
“你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
半晌,他不紧不慢的对我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罢了,豁出去了,遇到那个屁孩子,今天算我认栽。我徐徐抬起头,正对上他明亮清澈的双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双眼,眼神中带着至高无上的权位还有看不透的谋略。即便养父的眼神中,也看不出他这般的胸怀。
“你不必去十二殿了,就留在北所吧。若是日后有了子女,再迁往北所也不迟。到时候名正言顺,宸妃和皇后也不会为难你的。此地僻静、隐蔽,除了朕的心腹之外,只有你与晦之知道此处。永巷之人皆以为朕专宠宸妃,其实朕很多时候以后朕若想见你,自会召见你来此处,以免宸妃与永巷众人妒恨。至于皇后那里……”
他叹了口气,道,“皇后,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的眼中,现在恐怕都是对宸妃的妒恨吧。诶……”
“多谢陛下……”
“诶,叫朕无恙吧……那是祖父给朕取的字……”
窗外的风又大了一些,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沙沙的雨声。茅屋门前的十字路开始变得湿滑、泥泞。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塌上,就这么看着他快步走过去,拉下帘子,关上门窗。
“下雨了,门前的小路湿滑不好走,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吧,等下雨小了让阿木派人把竹林小径打扫一番,你再回去也不迟。”
他回过身来,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弄得我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他的手拂过我发烫的脸颊,我竟然可以感觉到他手上曾经留下的老茧。他看我的眼神开始有点不对劲——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这么渴望的看着我。
过了半晌,他微微一笑,开始动手解我的衣带……
之后的事情发生的有点突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种身处梦中、云里雾里的感觉。等我迷迷糊糊的回到永巷,看到一群平日里愁云惨淡的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强颜欢笑的从北所做出来——宫宴已经快开始了。
自然,小萍因为不小心把我弄丢了,被吴宫人罚跪了一个下午,晚上还不让吃饭。小萍虽然说有些委屈,但毕竟作为奴婢,弃主子而去这事,可大可小,也由不得她到处找人抱怨,说三道四。
吴宫人看我有些狼狈的回来,知道必定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过问,赶忙叫上小萍把我收拾了一下然后送我去了宫宴。自然,那天晚上,北所没有一个人被陛下青睐,得蒙圣宠。但令人吃惊的是,那晚陛下竟然去了皇后的长秋宫——前两年的中秋,他都是歇在杨宸妃处的。
大家本以为杨宸妃会为此震怒,殃及永巷。没想到,宸妃幼子陈洹恰巧那日丢了陛下赐给的玉珮——那是陛下的祖父文宗皇帝在陛下百日的时候所赐的礼物,十分珍贵。陛下平日里十分喜爱,还是宸妃生子之后向陛下讨了去的。而第二日,陛下听闻玉佩丢失一事,竟然没有发怒,只是驱逐了当日伺候陈洹的两个乳母。杨氏自知理亏,也不想永巷有太多口舌,竟然没有在永巷闹起来。
一时间,永巷的风又开始渐渐向皇后倒去。
那块玉佩,八成是被晦之给扔到河里头去了的那个东西。
我并没有告诉吴宫人和小萍我与皇帝陈愈之间的事还有竹林里头的经历,只是说自己并未做过任何有违宫规的事。吴宫人也心知肚明,便睁只眼闭只眼。中秋之后,他便时常叫阿木召我去竹林与他相会。因为小竹林不归永巷令管,故而我侍寝之事,也并没有记录在彤史之上,只有陛下的内起居注上有所记载——那份记录被保存在掖庭令处,十分隐秘,非诏不得私阅。
能够看到彤史的只有皇后与宸妃,但她俩每天斗得死去活来根本顾不到我的存在,所以我的日子反而过得很潇洒惬意。
至于晦之,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皇后的幼子——陈照。他后来时常找我来玩耍,有时是在太液池泛舟,有时是去上林苑看小鹿,还有时候是与我和陈愈一起在竹林的茅舍中看书、聊天——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总有一个错觉,觉得我们三个人其乐融融的,这才像一家子。看来帝后之间,是真的疏离了。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
更始十二年冬,我生下了我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婴。永巷在陈洹之后,终于又有新生命出生了。晦之听闻此事,高兴地不得了,天天嚷着要抱弟弟。而我,也因为生育了男婴,被赐更号才人,终于名正言顺的从北所搬到了十二殿中的晗光殿,开始了我的永巷生涯。北所众人,无不羡慕嫉妒。
陈愈给我的孩子取名陈洵,赐字云言。
云言,真的是个很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