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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Chapter 31.东京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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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篇——
我毁约了。
失去刺青时不再使用魔法——曾经与王约定,信誓旦旦,犹在昨日;可如今他沉眠,我出逃,物事人非,我却连一个承诺都守不住。
……对不起,王。
这个在他之后对我最最重要的人,我是多想尽我所能守住他……可是,我却从一开始就不得不与他最大的守护分离,然后忘了曾经他是如何待我,然后卑劣地毁约,直到如今。而这,是我第二次抛弃至爱之人。
所以不能抛弃第三次。
可是我却没想到——
有这样一个地方,到处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Chapter 31.
在高楼下躲雨。
放眼望去,断壁残垣满地,身后鲜血淋漓,鼻息间充斥腐败的气味;天空是阴沉沉的灰,从诡异色调的乌云里降下利器,打在饱经侵蚀的石柱上,生生烂出一个深坑。
倒塌的楼,腐蚀的雨,还有……无数死去的人,横七竖八与废墟纠缠在一起,惨状无人睹,好像荒野上的弃尸。
是这样一个地方,连角落里都充满着死亡的气息。
曾经鲜活过的死尸上,插着箭,悬于表面的、深埋于里的,处处皆是;很多死不瞑目,瞪着诡异的双眼,有些跌得血肉模糊,就连脸都看不清……血凝固了,身体腐烂了,腐烂的气息已经令人作呕,可我就是知道这废墟下埋着的,看不见的,必定还有千万具残躯,血肉模糊,也许有些年代久远,已成白骨。
不管我多不想知道啊。
更是多不愿想到啊——法雷利亚,数万残尸,一夜亡国。
……
不过,那里的人是不会像这样腐烂的。
我淡淡地收回视线,将小樱鬓角的碎发掖到耳后,看着她靠在黑大人的怀里,似乎睡得很熟。
也幸好她睡着了。
小狼带着摩可拿前去查探,而我和黑钢在这里等他。我转过头,呼吸腐败的空气,望向雨中,看着酸雨腐蚀旧日的文明。
这地方,是不是还有活人都很难说。
“你……”
我看着雨,他看着我。
从记忆之国就未曾放松的眉头,还有望向我越发复杂的眼神……沉默,高楼寂静在绵绵的淫雨里,劫后余生的喜悦或许尚未到来。少年确认公主的状况,小家伙收起魔法一起看她,而某道视线,则像往常一样,一直胶着于我,不能散去,不能散去,一如这恐怖的魔法的气息。
所以,气氛也像死亡般压抑。
就像初到这世界时的一样,到处都透着诡异的楼盘,盈满鼻息的血腥味,最可怕的是沉默,我可以笑眯眯地去提醒小狼稍微放松心情,却始终躲不过这早晚会来的质问。
——法伊,你不是不能用魔法的吗?
——因为这次跟我以前用的魔法不太一样,这次是用声音的魔法,跟我之前所学体系不同,所以没关系。
——但是,魔力就是魔力吧。
你看你,就是不给我活路。
就像现在的一样。没有机会再让我避开他过于犀利的眼神,让我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我也不是不知道,刚刚的回答与其说是在向他们解释,倒不如说是在自我催眠,可就算如此也徒劳无功。
我终究是用了魔法,终究是毁了当年与王的约定,却是在这么晚的时候,在让他们历经了那么多生死关头之后;之前我见死不救,如今也没能把他们带往一个稍微安宁的世界……反倒是暴露了更多的疑点,让他或许再也无法相信我。
于是,如今被那双暗红色的眸子死死盯住,凤眼狭长如一柄利剑,我却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其实黑钢皱眉的样子和温柔的王根本没有半分相同点,可眼前还是不由自主浮现当年,仿佛那个最疼我的王还在,仿佛他再一次站在我面前,对我说——
只要是你的魔力,我就可以认得出来,所以法伊,不论你在哪一个世界迷路,我都可以去接你。
……想到这里,我就只能笑着对他说。
“应该是。”
因为,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这样沉默的对视也只能是僵持,只能让他更加烦躁,让我看到他皱得更紧的眉头,欲言又止。
……
接着,摩可拿的高呼迅速给这压抑添上了危险的气息。
“什么——”
不远处有人声响起,宁静打破陷入纷杂,似乎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我和他对视一眼,立即抬步向小狼那边赶去,他当即立断将小樱托付给我,我稳稳接过,然后再次交换眼神——我带小樱寻找合适掩体,而他则火速前往支援小狼。
随手捡起二三石块救命于箭下,同时我已寻好掩体,随时可动。
一明一暗。
不必多言,也许是如今我和他之间唯一的安慰。
穿着斗篷的七人居高临下站在石堆上,手持□□;小狼孤身应战难免不敌,左腿重伤之下,眼看利箭已至眼前却无力闪避,幸好有黑钢及时赶到。
而他,只是闪身出场的刹那间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霸道狂狷的男人一席黑色风衣,看上去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单手支腰,另一手闲闲地把玩着一块石头,显示他刚刚就是拿这样一块不起眼的石块击断了破空而来的箭矢。
“你才在这附近晃了一下,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语调也是一如既往地张狂。
藏蓝色的苍冰握在手中,他就是万夫莫开的主将,哪怕再强的敌人当前,他也不会退缩半步,又岂是一个“神威”可以让他认输?态度是他以往的傲慢,于是轻易便喝出了对方的主将。
神威。
一对一的战事对黑钢来说原本不成问题,却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这个名叫神威的领头人确有一套,刚一出手就是不可思议的速度与力量,招式亦是古怪至极,且变化极快,就连黑钢也难以招架,终于在险险避过数招之后躲避不及,被一击震得向后飞出数米,整个后背撞上高墙,双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
“黑钢先生!”
小狼的高呼传来,黑钢却没有任何反应,神威以掌为刀直冲过来,马上就要一击毙命之时,只见诈败的忍者骤然醒来,长剑一挥——
剑刃、掌刀,同时抵住对方咽喉;然后,他勾起一边嘴角,挥剑一招将敌人震上天花板,后者猝不及防,狠狠砸了上去。
……
我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早知他是兵行险招,但也是直到打完才能真正松一口气,也是直到这时才能静下心来去思考这个“神威”的身份。
从未见过的功夫、非同寻常的速度,还有过于冰冷的眼神……就算后背整个砸上了天花板,也似乎感觉不到半分疼痛般,依旧是淡然的语气、淡漠的神情,甚至比之前还要若无其事般站在那里。
僵持之下,室外传来鸣笛声,有人到来。
就像在四下或意外或叫好的声音中,那人也只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似乎只能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变更神情——除了后来我们知道的他的双胞胎兄弟,就只有此时到来的人。
就算依然是手不留情的争斗,但对方一眼就可看出他因受伤而身法有损的细节,而之于他,那就是似乎淡漠的表情终于表现出一丝不同,嗔怒也罢、不甘也罢,竟让他在乎到孤身一人冒雨前行,并就此放了我们。
因为他是神威。
因为来人是封真。
……
于是当晚,我们就在此处落脚。
荒凉的城市,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酸雨已经下了十五年,放眼整个东京,仅存的两栋完整建筑就只有这都厅与远处的高塔。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条件下,生存成了人们的唯一目的,像水和食物这些必需品便显得至关重要。
因此不难明白,下午那些人便是为水而来。据说都厅与塔已为此交战多年,尚无结果,如今此方神威与彼方封真亦是战即平手,不分胜负,这种僵持不下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与夜魔国很像,但若论生存条件来说,那古老的夜魔和修罗国却不知要比这里好上多少倍了。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借宿的这都厅,整个被护在强大的魔法结界里,所以不会被酸雨侵蚀,地下也有被保护而不受污染的水;可不管我下午如何细心地去观察和感应,我都找不到一个魔力强大到足以维持这结界的人——不管是这都厅的里的,还是从那塔里来的人,都没有足以做到的能力。
就连身份最有疑点的神威也不能。
——摩可拿感应到了强大的力量,位置是地下,地下是水。
——这世界千疮百孔,仅存的人类只在都厅与塔这两处,都厅有结界保护,最重要的,也便是这水。
我把借来的毛毯给小樱盖在身上。小樱的羽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东西,用于战斗可作强大的攻击力、用于守护可成为难以打破的屏障,在夜魔国形成幻影,在皮夫鲁成为能源,而之于此……最坏的情况,就是这股守护之力便是羽毛。
如果那样,那这羽毛之于东京,就是生命。
——而我们是要拿走这羽毛的人。
……
那样的话,孩子们恐怕难以接受吧;更何况这世界荒芜、死气沉沉,光是看着就让人难以轻松得起来。
“虽然不知道会在这国家待多久,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一直睡着就好了。”
然后快点离开,让她不要看到这绝望的地方,就好了。
我喃喃道。小狼趴在床边,看上去睡得比往常还要沉,脸颊却在不正常地发红,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有些发热。我不禁叹了口气,他的左腿被箭矢洞穿伤到了筋骨,这里药品匮乏,又是这种天气,没有化脓已是万幸。
“小狼可能会发烧,”我对坐在角落里的人说道,“我会醒着,黑大人你睡吧。”
我像往常一样和他说话,也许期待他像往常一样答复。
可是,沉默。
就算是在夜魔国语言不通的时候,他也很少会这样完全不理我,哪怕只是不耐烦地看我一眼,或是哼出一个单音,哪怕忍无可忍便生气地喝止我的碎碎念……他也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回应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反应。
“呃——啊——如果你不回答我的话,我不就成了自言自语的疯子了吗?”
——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骗不了他,偶尔心神一松便会被他抓到,而今暴露得越来越多的疑点摆在眼前,以他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不问。
“我说了,你会回答吗?”
所以,原本是有心理准备的。
“那个口哨。”
所以能继续维持笑容。
“在那个叫什么‘高丽国’的地方,差一点就快死的时候,你也没有动用魔力,”他低着头,“你说过吧,‘因为长眠在我原本所在国家水底的人,万一醒过来的话,或许我会被他追上,所以我得逃到各式各样的世界去才行’。”
……
我听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我当时所言,就连自己也记不清的话,他却都清楚地记得……于是,就这样勾起纷杂的回忆,看着曾经的自己与现在重合,我想起那时的自己还多么可笑,还兀自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支撑自己活下去,更无奈的是竟然安然存活至今。
如今被他再度提起,真不知该哭该笑。
可就算是这个人,我也无法对他言明一切——或者说正因为是这个人,让我更不知该从何说起……所以,我只能用笑容来掩饰,即使连我自己都知道,这笑容一定假得要死。
“不愧是孩子他爸,”我故作轻松地对他摆手,面对他的沉默,开着连自己都不觉得有意思的玩笑,“你这样好像在审问我一样,这不是很让人为难吗?”
依旧是笑着、伪装着,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奇怪,唯独骗不了他;可就算如此我还是这样笑着、胡闹,直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为什么要让他回应我。
他不回答便罢,从前也一直都是独自生活,更没有逼他回答的理由;可为什么,我现在会这样拼命地说话和掩饰,明知道说多错多,只会越来越没有装下去的办法。
为何会如此在意?
“……说因为你是罪犯所以被追赶,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
哪怕他不在意。
“真像是黑大人会说的话呢。”
更恼人的是,他在意与不在意,无论哪一种都会让我陷入这无端的难过中去……我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如何一种表情,努力地扯住嘴角保持微笑或许成了最后的防线;可是就连这样,也抵不住他一句锥心之言——
“你是这么希望的吧?”
……
“虽然笑容满面,可实际上却不让任何人靠近,也尽力不和别人扯上关系,”他抬起头,“可是,你现在却会担心小鬼发烧,还担心公主知道了这个国家的惨状会伤心。”
……
“而且,在上一个国家,你用了魔力……”
我打断他。
“我说过吧,我不能死,所以——”
“你只是不能‘自我了断’而已吧!为别人而死,就另当别论。”
……
于是,我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做的话,我们会被逮捕,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被杀,”用他那双刀刃般的眼睛盯住我,“可是,你主动使用了魔法。”
“是你自己主动……和他们扯上了关系。”
四目相对,他眼里的话我看得分明。
——你不是救自己。
也没必要救自己。
他把我看得分明。
滂沱的雨还在残忍侵蚀这千疮百孔的大地,雨声里,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清晰,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硬生生把我所有的伪装都拆穿,就像这雨蚀透坚硬的瓦砾,在心口融出一个洞,然后粉碎它的全身,毫无拖沓与犹豫。
从色雷斯逃走,然后踏上一早就定下的命运旅程,百多年来的愿望那般渺茫,我却还在恬不知耻地嘻哈玩闹着,一边享受快乐的日子,沉溺于幸福,逃避着,最后求一个死亡的结局。
对不住他和王的地方,就只能来生再还了。
我终究是一个这般懦弱的人,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欠下的承诺,只能一味逃避,甚至希望以死解脱。
……
可是我死可以……但他们的路都还很长啊。
“我……”
“我只是不希望因为和我扯上关系,而给别人带来不幸。”
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就算已经尽最大努力补救,可不祥的预感还是无止境地膨胀着,像一块巨石重压在胸口,噩梦即将到来的预料也许比噩梦本身更让人喘不过气。
更难以承受的,是如果这噩梦本因我所致。
我收起笑容,低头直视他的眼睛,希望他相信我的言辞,却又怕他一旦相信了就会追问更多……因为无法将一切尽数告知,因为说来话长,因为一旦说来……就会是无法克制的疼痛。
也许会死。
也许就再也不能笑出来。
欺骗、连累,都是我对他们犯下的无法言明的过错,在我为数众多的过错之上,添上最后一根稻草;因为注定要离开,所以只希望在离开之前能多少弥补一下我的过失,能至少……让眼前的他们幸福就好。
我第一次用这样真实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四目相对,他审视的目光如刀锋般狠狠刺入灵魂里,我浑身一颤,似乎连心脏都灼烧了起来……成年以后我就再没怕过在众人面前讲话,如今却连只是站在他面前,都让我感到莫大的困难。
——不要问。
——求你,不要问。
……
“可以打扰一下吗?”
我回身笑脸相迎,连心尖都在打颤。可是他又怎么可能放过我,想要落荒而逃的一刹那,手臂被大力地扯住,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他不在乎,说我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可那只有力的手还紧紧抓着我,大力得似乎能把那力气从血脉带到心脏。
——既然没有关系,就不要再管我了。
或者就用那力量捏碎心脏也好。那只手熟悉地带着那贯穿了掌心的伤疤,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一直习惯了抬头看他,却不知他何时变得如此高大,如此有压迫力,以致连一句话都能刺痛到让我连站都站不住。然后,就在这样强大的压迫感里,他再次重申我无关紧要。
只不过,是过去。
在这样绝望的雨夜里,他对我说,让我拥有希望,对现在的自己。
……
“有人在睡觉的话,去外面谈吧。”
“喔唔。”
在这样一个被死亡笼罩的东京,他居然让我放下过去。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远离,然后终于站不住向后倒去。后背撞上冷硬的泥墙,胸腔的震动让我有些清醒,但腿还是无力地软下去,我顺着坑洼不平的墙,滑坐在地,然后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笑得头痛心痛,全身都止不住地战栗,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冷战。
对自己有信心?——我?
未来?——我?
人生在世,什么都可能失去。
……
我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到了这个笑里。
这真是普天之下最可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