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琼台》鹿门客

1、葬女

　　我死的时候，天上大雪。
　　表哥在我坟前哭。

　　我身死，他心死。

　　为什么哭呢？
　　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谁的错——我，我也不知道。毕竟，虽然人人都说我是才女，但我死的时候，也不过十又四岁。

　　我躺在泥土中，泥土湿湿的，闷闷的，土腥气里透出迎春花的花香。
　　外面的世界，此刻应该是春天，下着雨。

　　不过，这世界和我已经隔着一层泥土了。

　　我下葬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雨。
　　丧乐声湮没在雨中，送葬的人撒的雪白纸钱，刚离开手，就全都湿漉漉地落在了污水里。

　　来扶七尺棺的，只有我的丫头。

　　我一生，这样不光鲜。他们说，不光鲜。

　　那个浪荡子写给了我一首诗。

　　我从小寄人篱下，唯一的寄托只有父母活着的时候，教我的诗词。

　　有一天，捡到一方诗帕，不知道那是谁写的。但是文采非常美。
　　从小热衷于诗词的我，兴高采烈地写了一首和诗。

　　后来我在外祖家所有人的哀求里，在表哥的痛哭声里，喝下了毒酒。

　　一首情诗，一条命。

　　我伏在棺材上，看着泥土一抔抔撒下来，逐渐黑暗。

　　过了很多很多年了罢。

　　我看着自己的坟墓被盗，棺材被掘开。盗墓贼鄙夷我可怜的陪葬品。

　　我看着自己曾经年轻的躯体上爬出蛆虫，娇嫩的肌肤化作脓水，美丽的容貌化作枯骨。

　　我看着自己墓前长满了青青的野草。

　　我对清甜的风，芳香的花朵，冰凉的露水，皎洁的月光，都逐渐失去了兴趣。
　　我甚至不再害怕自己腐烂的身躯。
　　我躺在那具曾经属于我的枯骨里，在黑暗里感受着泥土的湿度、气味、变化。试图在这种黑暗里作一个长长的美梦――像所有长眠在泥土里的人那样。

　　可我总是令人恼火地醒着。

　　每年都会来我坟墓前祭奠，替我拔掉野草的表哥，越来越苍老。越来越落魄。
　　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曾经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也终于满脸皱纹，白发苍苍。

　　那时候他已经纯然做了乞丐。双眼快瞎了。

　　那一天――泥土是冰冷彻骨的。和我死去那一天一样，是一个天上下着大雪的日子。

　　雪落在表哥的白发上，落在他的麻衣上，他皱巴巴的身躯冷得直哆嗦。
　　他吃力地拔掉了坟墓上的野草――几十年来，他的动作越来越吃力了。

　　最后，他说：“这样也好。你早早死去，却不用受尽人间的苦楚。我活着，看尽那些逼死你的人的下场。现在，我看够了，眼也快瞎了。”
　　他的眼泪从混浊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想替唯一还记得我的亲人擦擦眼泪，身躯却早已是枯骨。

　　老乞丐在雪中踉踉跄跄地走了。

　　此后，唯一会来祭奠我的表哥，也没有来过了。

　　蚯蚓和各色昆虫，在我的骨架所填充的泥土里钻来钻去，繁衍生息。
　　而我的坟墓前长了很大很粗一颗梨树。每年都要落一树洁白的花朵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意识。我只能地耐心的等着自己的骨头渣子都化作灰烬。
　　等着不可知的永远的长眠。

　　慢慢地，黑暗越来越久。我的长眠，滞后了无数岁月，终于到来了。
　　沉沉地、甜蜜地长眠。

　　…………
　　…………

　　那具腐朽的身躯在地下这么多年，终于彻底死去了。

　　而他们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每当那个世界有人彻底死去，这边才会有新生儿诞生。

　　他们耐心地从那具枯黄脆弱的积年女性骸骨上，拂去沙土，抱出了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女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