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尘记》图业

6、金陵老宅泪如沦

　　金妙灵想起昨日瞧见山下几人在池塘捕鱼，又见他们鬼鬼祟祟，心中好不疑惑，这下听夜燕说要去看他们捕鱼，心中大喜。金妙灵跟着夜燕步行，只见夜燕脚步稳健，却又脚速极快，哪里追得上，走了一会儿便觉得力不能支，便停下道:“师父大人，以你这脚速，我可追不上。”
　　夜燕当即放慢脚步，却也不慢，比平常走路之时快了一倍，金妙灵这才展开脚步跟上去，却听见夜燕一边走一边说话，金妙灵只顾脚下，哪里顾得去听，听了好久，才听清楚夜燕讲的是行当上的事，只听他道:

　　“我们这一行当自古以来人才层出不穷，有偷鸡摸狗的小手段，更有专偷大户人家，甚至官府皇宫的大手笔。

　　一些人迫于生计，去偷别人家的衣服，叫做收晒郎，专盯着别人家的家禽下手叫做拾帐头，牵牛牵马的叫做牵鼻头，入船探物的叫做钻底子，用长竿绳索套走财物的是挖腰子，翻墙上屋的叫做翻高头，用工具撬锁而入的叫做吃恰子，上房揭瓦后顺着绳索而下的叫做开天窗，盗墓的唤作摸金、穿山、发丘、掘冢之类云云。事先到动手之处打探再寻时机下手的叫做铁算盘。

　　当然，动手的地方要选好，在闹市人群中偷窃的小偷，叫做插手，城外的小偷叫草窃，城里的小偷叫市偷。手段高明的市偷被叫做妙手空空儿。

　　动手的时机也要选好，在大白天动手的，叫做白日鬼，黄昏时动手的叫跑灯花，长夜中动手的，便是我这一类，叫做夜燕子。”

　　他这番话金妙灵也只听了个大概，金妙灵心想这行当却如此博大精深，但此时已气喘吁吁，只见夜燕在前面健步如飞，似走非走，似跑非跑，却步幅自然，忽然发现他膝盖竟无弯曲，只是两只脚掌往前移动，当下学着他步法走起来，心中突然一阵轻松，只觉一股微风推着自己向前，不一会儿便赶到夜燕身旁，夜燕见她跟上，笑道:“小姑娘果然有悟性。”

　　金妙灵听他一夸，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只看见夜燕已在一丈之外，当下屏住呼吸，继续往前。走到山下时，金妙灵已满额是汗，她见夜燕慢慢停下脚步，跳到路边一棵大树上，当即也几步爬上。

　　金妙灵抹一抹额上汗珠，往夜燕目光方向看去，远远只望见池塘边那五六人仍在水边捞鱼。

　　金妙灵歇了一阵，这才恢复气息，再看那几人时，见他们一人扛着一箩筐，从小路慢慢走远。金妙灵道:“这几个捕鱼却鬼鬼祟祟的，这鱼很珍贵吗？”

　　夜燕道:“你怎知道他们捞的是鱼？”

　　金妙灵道:“我和小舟哥昨天路过时，见他们将鱼放入箩筐中，还要用布封好，难道捞的不是鱼，竟是其他物件？”

　　夜燕道:“不错，他们捞的是金银珠宝。”

　　金妙灵听罢一惊，问道:“这池塘中竟有金银珠宝？”

　　原来这几个渔民领头一人叫蒋寿山，以前在江宁城时，专给太平军搬运物资，还被封了一个车驴马总管，所以人叫他蒋驴子。清军攻破江宁城前，太平军管仓库的一个官员把蒋驴子叫来，要他把金银珠宝装在麻袋里运出城去，到时有人接应。

　　蒋驴子带着几个亲信赶着几十头毛驴，走到半路上，只见三三两两的太平军兵士浑身血迹往回跑来，又听得前方炮声隆隆，知道清军便要攻过来，往前走已是死路一条。蒋驴子心想这可如何是好！忽然看见右手边一个大池塘，赶紧地把毛驴赶到这池塘边上，见那些兵士已经逃到身后，便让几个亲信把麻袋包里倒出金银珠宝沉在池塘中，这才赶着驴子一溜烟地跑掉。

　　江宁城破之后，他才回到城中宅子，每日派人去那池塘边打探，见没有人察觉，过得几个月，城外警戒稍宽，蒋驴子这才和几个亲信乔装成渔民，悄悄来到来到塘边，假捕鱼为名，偷偷摸出一些金银来，不敢多装，每次只把几个箩筐装满，用布封好，又用马车运到宅中埋在屋下，又使用钱财买通城中官兵，只说在清凉山下做点小生意，那些官兵自然不去扰他们。

　　夜燕来江宁时，早已打探清楚，当下把此事说给金妙灵听，又道:“这几个人如今已连着捞了十几日，料想池塘底的金银珠宝也被捞得差不多了。”

　　金妙灵道:“这蒋驴子运气倒好，他有了这么多财宝，怎么花的完。”

　　夜燕道:“这蒋驴子虽然暴富，却为人善良，常常捐资修房修路，又拿出钱财赈济灾民，倒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蒋驴子虽拿出钱财救济江宁城，家中所藏金银珠宝肯定也不计其数。老头子我这几日囊中羞涩，想着去他宅上借点东西。”

　　金妙灵一听要去借东西，两眼一转，道:“好师父，你带我去好不好。”

　　夜燕笑道:“本来此事只宜单独行动，但此一去也无多大风险，我又收了你这个好徒儿，我自然带你去。”

　　金妙灵一听，喜上眉头，道:“师父果然对我好，我以后便要好好做你的好徒儿。”

　　夜燕一笑，道:“这也算是我带你一程，今后如何，便要看你自己造化了，我却帮你不得。”金妙灵听他话下之意，便是事后要离开，心中顿时起了一阵失落，一回神看见夜燕几步跃到地上，便跟着下去。

　　金妙灵跟着夜燕，也是来时那般行走，夜燕道:“方才下山时，我与你说话，便是要分散你注意力，你可知道？我同你说话，你就当我是在放屁，又何须理睬。你既然要听，当然累得气喘吁吁。”

　　金妙灵恍然大悟，当下凝神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回到寺中，夜燕自回房去。

　　此时梁无舟已在院中，他见金妙灵回来，问道:“灵妹，你这一大早的去了哪里？”

　　金妙灵笑道:“我和师父去看捕鱼。”

　　梁无舟道:“你们兴致倒好，捕鱼有什么好看的。”

　　金妙灵嘻嘻一笑，道:“小舟哥，你看，我是夜燕的关门弟子，梁大伯是我大师兄，你是不是要叫我一声师叔啊。”

　　梁无舟一愣，随即也笑道:“是，师叔大人，师侄给你老人家请安。”

　　金妙灵笑道:“这还差不多，乖师侄。回头我禀明大师兄，嘉奖于你。”

　　梁无舟心想爹交代之事虽已办妥，该启程回江离，只是二人遇上夜燕，金妙灵又拜他为师，若让她现在走，却心下不忍，他也有意要同夜燕多呆几日，便放宽心在清凉寺住下来。

　　这日傍晚吃过晚饭，夜燕来唤金妙灵，金妙灵道:“小舟哥，师父要带我去逛江宁城。”梁无舟心知他二人有事外出，也不询问，夜燕自带着金妙灵骑马下山而行，到江宁城时，只见夜空中隐隐一钩弯月，几颗星星发着微光。

　　夜燕道:“好天气！”

　　二人通过城门哨岗，只说是父女二人，连夜赶路回江宁，又塞了些银两给那兵士，当即进入城中。月色下只见江宁城中破败不堪，好多房屋都未重新修葺，又有好多大石头堆在路旁，二人寻了家客栈栓了马，又要了两间客房，这才慢慢探到一家大宅后面。

　　夜燕附耳在墙上一听，跃上围墙，金妙灵几步也跃上，见夜燕已在一间屋顶上，他抓住屋檐翻身进到一窗户中，金妙灵过来时，见那里有两扇窗户并排，心想都通往同一处，便翻入一扇窗，落地时，却闻到一阵臭气，只见这屋子极小，方才明白这里竟是茅房！忍不住用手捂住嘴鼻，只听见夜燕声音从头上传来:“小姑娘，你这是要上茅厕吗？”

　　金妙灵抬头看见夜燕在窗边探出头，心中尴尬无比，她见夜燕手往门一只指，当下从门缝中往外看，不见有人，便轻轻推开门来到院中，身子贴着一面墙，再看这院中时，竟然呆住了！

　　只见院中几棵树立在四角，又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梦中。原来这宅院竟是以前金崇文一家的居所！她小时在院中玩耍，常常缠着母亲去摘西首那棵枣树的枣子来吃，这画面真是魂牵梦萦，心中又闪过爹娘模糊的面孔，这些年来爹娘常在梦中出现，梦里依稀看见娘的脸庞，只见她把自己抱在怀中，眼里噙着泪珠，正在哄自己入睡。

　　金妙灵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此时触景生情，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又想起梁上飞将他抱走时，母亲那柔软的声音，安详的眼光，晶莹的泪珠，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金妙灵情不自禁地用手抹去眼泪，忽然听到耳边一个声音道:“小兄弟，你为何独自在此掉眼泪？”

　　金妙灵心中一惊，回过头只见一人站在身旁，当即回过神来，心想不妙，拔腿就要走，却察觉右手被那人拉住，哪里走得动。只听那人道:“且慢，你跟我来。”

　　他放开金妙灵右手，自己走进一间屋中，金妙灵此时心中千头万绪，又身在故宅，只觉得这里一草一木都如此亲切，就连这个人也如此亲切，心想他既然放开手，似无恶意，竟跟着那人走进屋中，那人已点燃灯火，金妙灵在灯光中看清此人相貌，正是那池塘中捕鱼之人，心想此人定是蒋驴子，只见这人三十来岁，两股浓眉，在灯光中神情自若。

　　这人正是蒋寿山，他见金妙灵进屋，道:“原来是个姑娘。”

　　金妙灵红着一双眼，道:“是姑娘又怎样？”蒋寿山哈哈一笑，道:“我这宅院从来都是只有人来借东西，却不见有人来这里掉眼泪。”

　　金妙灵道:“掉眼泪又怎样？”

　　蒋寿山道:“我看你如此伤心，定是和这宅院有不解之缘。”

　　金妙灵道:“我幼时住在这里，来看看不可以吗？”

　　蒋寿山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必是勾起了你的往事。”

　　金妙灵见此人言语温柔，又听到他说勾起往事，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蒋寿山道:“小姑娘，你别难过。你若有心事，便说于我听，憋在心中，却让你独自难过。我若能帮你时，必定帮你。”

　　金妙灵道:“你能帮什么，以前我一家人住在这里，如今只剩我一个。”说罢抹一把眼泪。

　　蒋寿山叹了一口气，道:“战火绵延，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哎！可悲啊。”他见金妙灵不说话，又道:“我起初还以为你是来借东西的贼，是我错怪你了。”

　　金妙灵又抹一把眼泪，道:“你没错怪，我便是贼，来偷你的钱财，只是没想到这是我幼时居所。”

　　蒋寿山见金妙灵如此坦率，竟也一惊，道:“小姑娘原来是个率直的人，这里既是你幼时居所，却是我的不是，占了你的宅子。我自当送你件小礼物，以表歉意。”

　　金妙灵道:“不必了，我这便要走。”说罢便迈开脚步要走。只听得蒋寿山道:“这物件却也不是我的，我在此宅地窖中寻得，说不定是你幼时玩物。”

　　金妙灵回过头，只见蒋寿山将两块东西放到她手中，打开一看，是两块白玉，只见其中一块上刻着:“小雨滴，淅沥沥，落入凡尘化春泥。”

　　金妙灵心中一动，拿起另一块白玉来看，上面也有字:“檐上瓦，滴滴哒，风中燕儿快回家。”原来是母亲所教童谣，想必这两块白玉定是母亲之物，她看着那两块玉呆了良久，才道:“既是如此，谢过先生。”抬起头时，已不见他，当下将两块白玉放入怀中，出得院来，跳下墙时，只见夜燕在那里等候，夜燕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孩子，走吧。”

　　原来夜燕见她在院中发呆，自去房中取了些财物，又听到金妙灵与那人对话，这才知道原由，他也不询问金妙灵，带着她回客栈牵了马，二人回到清凉寺。

　　原来这蒋寿山为人和善，有钱之后又乐善好施，常拿出钱来救济难民，后来又用这些钱财经商，成为一代富商，人称蒋百万。现如今南京城南有个九十九间半的蒋家大院，便是蒋寿山宅子，又因他的身家可买下半个江宁城，众人又叫他蒋半城，这自是后话。

　　话说金妙灵回到寺中，久久不能入睡，拿着那两块白玉翻来覆去看了良久，忽然发现一块玉背后隐隐约约显出几个字，像是新刻上去的，却刻得如此浅，以至于差点看不出来，她顺着那玉光滑的背面抹去，慢慢念道:“面...水...靠...山。”又拿起另一块白玉，背后也是如此，却是“宝藏其间”四字，心想:“面水靠山，宝藏其间。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