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新 一点旧》晒太阳的猫

2、一点新

　　2004年春天的时候舜青去三番逛街。这时候的舜青已经开始热衷于刷绿漆了，衣服不再是黑白灰三色，首饰也不再仅仅钟情珍珠。这年的风尚倒也识趣的改成彩衣，质料上也更加柔美飘逸。这样的风格舜青忽然觉得很喜欢，看着各色的颜色，仿佛心里也有细微的解冻的咔咔声。

　　拎了大包小包出来的时候舜青还在回头和同去的女子说笑：‘你这一买了靴子，先要买裙子来配靴子，然后再买毛衣来配裙子，然后是包包配毛衣，这么买下去可不得了了。’

　　舜青就这么边回头边撞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大约三十出头，眉毛很浓，浓得仿佛是他此刻脸上的笑意。

　　说实话舜青没有见过被撞了还那么兴高采烈的人，这辈子也没见过。所以后来她忍不住问这个叫杨墨的男人：‘有什么那么好笑？’

　　杨墨的回答是：‘一个穿的整整齐齐看着干干净净的人连走路也不会好好走当然很好笑。如果有人肯娱乐我我为什么要放过？’ 在遭受了舜青的空袭之后答案变成：‘我那天早晨还在想，为什么天上不能往下可劲儿的掉美女。美梦成真了当然要笑。’

　　这个答案勉强可以让人满意，所以舜青就放过了杨墨。不过后来舜青觉得自己的命运非常神奇，沈白撞了自己，而自己撞了杨墨。

　　杨墨是一个非常快乐的人，有杨墨的地方就有快乐。他喜欢登山喜欢潜水喜欢滑雪喜欢跳伞，凡是有挑战有危险的地方杨墨都有兴趣插一脚。所以舜青不明白杨墨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兴趣，因为自己的身上明明既没有危险，也没有挑战。

　　问杨墨，杨墨正在茶几上跷着脚看电视，手里是一盘洗好的葡萄。他仔细的想了想，并没有回答。

　　杨墨没有告诉舜青，他原本就是故意撞上这个女子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快乐的这么哀伤，他也没有在三番这个繁华的城里看到那样的寂寞。在人群里的寂寞，寂寞的云淡风轻。他本来是讨厌故意和女人搭讪的登徒子的，可是他却忍不住走过去，让那个正忙着回头的女人撞上他。

　　杨墨没有告诉舜青这一切，因为杨墨知道在男女的这场爱恋里头，保留这个小秘密对自己只有好处。他只是伸手拉住舜青的手，拉她坐在身边，把手里的葡萄喂她一粒。舜青半侧着脸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典型的舜青的表情，然后她就挣扎着起来去厨房炒菜去了。

　　杨墨和沈白是完全不同的人，每次舜青想起来的时候都要提醒自己不再把他们两个相比。沈白已经是过去时了，而杨墨是现在，也许还是将来。舜青虽然在感情上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可是这样浅显的智慧她还是有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舜青有一天终于明白，沈白对自己来说是完完全全的过去了。

　　所以她就对杨墨格外的好起来，比如她现在喜欢晚上给杨墨打电话撒撒娇，比如她现在逛街都会多想一想男式的衣服好看不好看，而好看不好看的标准就是穿在杨墨的身上好看不好看。再比如现在她经常看菜谱，然后试制新鲜的菜式给杨墨吃。

　　当然杨墨也是喜欢舜青的。这个女子的眼睛渐渐的越来越灵动，脸颊渐渐的越来越红润。他有时候也有点怅然的想起她过去的那一股冷然来，却还是决定自己更喜欢这个有人气的舜青。

　　舜青和杨墨一起出去旅行，目的地是大峡谷。这次舜青仍然采取不闻不问政策，一半是不清楚杨墨的喜好，一半也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加班不允许她做过多的准备。不过杨墨的表现当真让舜青万分满意，所有的行程安排得紧密而悠闲，该玩的景点一点也没有落下，忙里偷闲两个人还颇逛了几个不知名的小镇，买了些不容易见到的玩物。杨墨知道舜青喜欢中餐，路上还会特意绕路开去大一点的地方寻过得去的中餐馆来果腹。这一点让舜青非常感动。

　　杨墨的细心在回程达到高潮，他居然带了空白的CD，把一路上的照片全部刻录好，在回家之前就完完整整地交给舜青。舜青心里柔情立刻泛滥，忍不住靠在人家身上表达情意。这次出门旅游算得上是舜青最省心的一次旅游，而从成果上来说玩得最彻底。

　　旅游的副作用是舜青彻底的爱上了杨墨。

　　这时候她想起来钱大师的话，她认为通过这次长途旅行，钱大师定下的清规戒律可以通过了。
　　所以她安安稳稳的等着水到渠成。

　　有时候舜青也怀疑过杨墨是不是爱自己，可是每次想起杨墨的细心体贴她都羞愧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想法。比如刚才舜青本来对杨墨电话里的敷衍了事颇有微词，可是回头看见这个男人特地大老远给自己买来的新鲜的草莓心里一阵甜直泛上来。不管怎么说老天知道舜青听见杨墨的声音的时候心里的那一股高兴和安稳，这在她过去的生命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她非常明白的知道自己是坠入爱河了。

　　那么杨墨是不是爱舜青呢？杨墨当然是爱她的，所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情杨墨都神奇的发现自己全部记得。有一次两个人一起逛街的时候舜青闹着非要吃一样东西，找到了脸上那种开心，所以后来杨墨就记得经常把那种东西买来给舜青。没人逼杨墨这么做，可是杨墨从这种小事里头也能得到开心。他自己当然还没有明白这就是爱情了，他也许还以为这只是喜欢。

　　两个人交往了半年，所有的朋友都在等消息。

　　朋友们不知道舜青本人也在等消息。她最早以为杨墨会在她的生日的时候意外一下，可是她的生日平平淡淡的过去了，然后她就以为会是感恩节，可是感恩节也平平淡淡的过去了。舜青现在新添了爱好，她没事经常会猜想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后来光猜这个她已经不满足了，她又开始猜戒指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那一天老也不来，虽然著名的几个珠宝店的主页她已经很熟悉了。

　　感恩节过去一周，杨墨照例在一个晚上来舜青这里吃饭。吃着吃着舜青委屈起来，放下碗哭了。
　　哭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杨墨居然就在对面看着，连哄的意思也没有。舜青抬眼再看，杨墨的脸黑得象锅底一样，半晌才说道：‘没事找事。’ 说完了抬脚就走了。

　　舜青听见门响才明白过味道来，这时候一股子的灰心直翻上来。桌上是一桌川菜，舜青自己并不喜欢吃辣，可是杨墨喜欢。所以为了这个今天的三菜一汤是鱼香肉丝，辣子鸡丁，麻婆豆腐和酸菜鱼片汤，这会子热气腾腾的象一桌子的笑话。舜青呆了半晌，抹抹眼泪把一桌子的菜全倒了，然后给自己下一碗榨菜肉丝面。

　　这面还是从大学的时候就爱上的，用雪白雪白的龙须面煮，做好了浇上几根榨菜肉丝和葱花。舜青并不是想吃面，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借着这煮面吃面也好打发时间。面是热的，带了微微的香油气，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吃完了舜青又呆了一会，突然开始大哭。

　　舜青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可是杨墨是明白的。他走的时候一股气往上冲，走了又后悔了。在外头逛了半天想回去却又磨不开面子，再想去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回家喝了个大醉。

　　舜青和杨墨开始冷战。

　　她索性请何水如搬来陪自己。何水如毕业之后也来了硅谷，目前的身份是舜青的垃圾桶。何水如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她的一生的计划里没有男人，所以她也就捎带着私心打算给自己留一个闺中密友。舜青的恋爱何水如从来没有支持过，可是倒也没有明目张胆的破坏。这次的事件何水如心里一边心疼舜青一边痛恨杨墨，所以她的发言如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放心，那个姓杨的敢来骚扰你我砍死他。’

　　姓杨的上门两三次之后发现防线坚不可破也就懒怠下来，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的等着看舜青还能有什么招数。三天过去，舜青发现杨墨不再上门，心里不是不惊慌失望的。所有的爱情小说里男主人公此刻都应该悔恨交加任女主人公欺压凌辱，可是没想到杨墨却不甘心扮演这么一个角色。
　　女主人公于是开始憔悴失眠。

　　半夜的时候，忽然手机响了。何水如睡得正熟，舜青轻轻的从她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机拿过来。
　　没人说话。

　　两个人都不肯先说话。

　　半晌舜青渐渐忍不住哭了。她怕吵醒了何水如，索性起身去客厅。杨墨听见隐隐的抽泣声心到底软了，静静地只说一句：‘今天晚上月亮很美。’

　　舜青从客厅的落地窗看出去，天上一轮冷冷清清的月，四下里一片云也没有，冷冷淡淡的月光宛如一把刀子直插下来，看得心里一痛。杨墨再说：‘我以前爱过另外一个女孩子。’

　　舜青忽然发疯一样的喊:‘杨墨你这个小人，你明明知道我不在乎的。’

　　杨墨冷笑，然后舜青突然明白过来。这一下子的打击让她简直再也不能站直。她抬头看看窗外的月，才一会功夫就黯淡下去了，低低的挂在柳梢上。不，这月光不再象刀子，只象眼泪。

　　第二天何水如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舜青在冰冷的客厅里坐了一夜，手机掉在地上，身上只穿着那件薄薄的睡衣。何水如大吃一惊，正要去摇晃她，舜青却看见她了，竟然对着她笑了一笑。可是这笑却笑得脆弱无力，如同流水落花，细看时已经无影无踪。

　　连何水如也不知道原来舜青可以笑得这么伤心，所以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经过了这一晚，舜青明白过来原来琼瑶也罢古龙也好都是骗人的。人的潜能和坚强真是惊人，连舜青这样平常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也一样。寒冷的一夜之后舜青居然洗了个热水澡就去上班，居然还参加了三个电话会议，通过了一个新的研发方案。下午的时候何水如不放心，大老远的跑过来相探，看见舜青神采奕奕，只有眼睛下头是黑的。

　　舜青自己喃喃自语说: ‘我以为人伤心的时候会吐血的，还担心外头的院子里没有白海棠来着。’

　　何水如心里一酸。这样的舜青是她没有见过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舜青倒笑了：‘晚上去三番喝酒吧。’

　　两个女孩子，手拉手的去喝酒。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舜青不在乎，而何水如心里竟然偷偷的有一点欢喜。三番一贯的夜凉如水，风吹过舜青的肩头，她的长发静静的飘起，带了花香。何水如遗憾的想，这么美的女孩子也没人珍惜。

　　杨墨和舜青的冷战已经持续了两周，后来杨墨终于明白舜青这个女孩子有她的坚持。这当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杨墨逐渐意识到了舜青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没有这个女孩子的笑声，没有他的胃已经习惯了的川菜，这个地方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然他不是没有对自己说过这一切只是习惯，并不是爱。可是他渐渐的发现自己经常会坐在那里想过去的事情，甜蜜的东西一旦失去了会格外的难过，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连精神上也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孩子。这可真遗憾。

　　当然如果杨墨还是一个十八二十的小伙子，他当然会向爱情屈服。年轻时候的孩子们多末纯真，多末勇敢。可是在岁月里杨墨已经明白了生活不过是生活而已，舜青期待的东西是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觉得彷徨无计。

　　爱情，太昂贵。

　　在这个冬天的晚上，他站在自己的窗前，静静地点一支烟，再一支，再一支。

　　圣诞节前的三天，舜青一个人在家吃面。楼上的小孩子的脚步声来来往往，还夹杂了咯咯的笑声。这就是西海岸的房子的坏处，因为地震的缘故，房子的间隔大多用木板，动静大一点就立刻四邻不安。舜青沉默了一会，打开电视，然后又关掉电视，拿起手机。

　　她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他一定在游泳，不会接的。然后她又对自己说，我只是要听听他的声音。你知道，没有他的声音，这个世界真寂寞。

　　可是他接起电话的时候舜青却忘记了挂断。她呆呆的听着他问：‘青，你好么？你好么？’ 女人的呼吸渐渐的急促，又渐渐的平稳。她轻轻的说：‘你要保重。’ 杨墨隔着电话听见这个女子的声音娇柔婉转，并无一丝的怒意，只觉得凄凉。他张了张嘴，却无力发出任何的声音。那女子又自顾自的说下去：‘晚上记得开取暖器，还是挺冷的。’

　　然后她就把手机挂断了。

　　圣诞节快要到的时候舜青最喜欢的耳环丢了一只。那是一只小小的碎钻的耳环，最大的一粒也只有米粒大小。耳环是梨型的，远远的看着象耳边的一滴眼泪。舜青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滴眼泪，心里不是不郁闷的。这耳环还是当年和沈白一起挑的，并不贵，却是自己买的第一件真正的珠宝首饰，用来配白衬衣咔叽裤子最妙。

　　这个冬天，比以往要长，也比以往要冷。

　　舜青裹上大披肩去店里看能不能补一只耳环，她在一只耳朵上戴上那耳环，另一边就空着。她觉得这样的打扮很合适自己目前的心情，健康的活着，却不圆满。

　　进了商场之后舜青身不由己的走进左手的体育用品商店，心里觉得这一切真是滑稽。她流连在一排一排的帐篷一排一排的滑雪板前面，手指凉凉的，心里空落落的。店员走过来看着这个神不守舍的年轻女人，却不敢打搅，于是又走开。舜青后来买了一支登山用的多用高度仪。

　　珠宝店的小姐看见舜青小心翼翼的摘下来那滴眼泪不禁笑了：‘小姐，这款耳环是我们的经典款式呢。请您稍等，我去取来。’ 取来的耳环果然是一模一样的，看见那一副耳环又成了一对舜青感慨万千。如果，仅仅是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随时地修补。

　　她抬头微笑：‘小姐，不必包了。’ 女孩子笑了，脸上有点恍然的神色：‘一点新一点旧，小姐，祝你好运。’

　　舜青有点恍惚的走出珠宝店，两滴眼泪挂在耳边。到店门口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小姐，你的东西忘记了。’ 舜青回头，看见卖给自己耳环的女孩子正扬手拿着自己的高度仪。舜青也笑了笑，回身想去接过来，然后她就这么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大约三十出头，眉毛很浓，浓得仿佛是他此刻脸上的思念。

　　舜青的眉毛略略的扬了扬，大脑还来不及转动她的身体就率先作出了反应。她的身体远比她的头脑诚实，正如同他的身体也远比他的头脑诚实。等到两个人的大脑从麻痹中缓和回来的时候舜青看见那个姑娘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高度仪，脸上却是表情丰富。

　　舜青的脸红了，杨墨却轻轻的在她耳边说：‘有什么可害羞的？’

　　舜青半侧着脸似笑非笑的斜看他一眼，正是舜青的招牌表情。杨墨觉得手臂里有一个人的感觉真不错，所以他也就更紧地搂住舜青。

　　后来舜青问杨墨：‘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杨墨眨了眨眼睛：‘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小时候我老害怕自己的零花钱会丢掉，可是妈妈给我零花钱的时候我从来也没有不要过。’

　　舜青的嘴角再也绷不住，忍不住笑了。她把高度仪放在杨墨的手里，轻轻说道：‘ Merry Christmas。’

　　杨墨的眼睛却没有离开舜青的脸，他的一向玩世不恭的眼睛难得的有些沉静：‘我刚刚也逛了那家珠宝店，顺便给你买了一样小小的礼物。’

　　舜青并没有低头去看。

　　也好，她微笑的想，正好象一个圆满的句号。

　　那时她的耳上正好戴着那一对眼泪一样的耳环。

　　一点旧，一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