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蒙莎

7、【柒】

　　军医给端木景喂了特制的安神药，崔槐终于放心地看着他沉睡过去。

　　“王大人的身上的伤都是鞭伤，没有伤到要害。只是手筋脚筋全被割断，虽然可以再以羊肠线缝合，但……不可能再恢复原样了。”

　　崔槐点点头，示意他先出去。

　　端木景其实不是御史王昶。他不知道怎么跟属下们解释，所以还是由着他们叫“王大人。”

　　他虽然习惯了在下属面前掩饰情绪，但是刚才亲眼目睹军医一点点地清理包扎端木景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回想端木景刚到镇北时的意气风发，再想象一翻端木景被刺瞎双目之后在无边的黑暗中饱受鞭挞蹂躏的绝望，他已经心疼得快要发疯。

　　崔槐轻轻在床沿边上坐下，久久凝视那张布满淤青的脸，想说话，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到头来，只有一次次地在端木景的耳边呼唤他的名字。

　　即使是睡着了，他也一定能听到的。崔槐这样坚信。

　　端木景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才真正地清醒过来。军医再来，说他的性命已经无碍，接下来只需静养等伤口愈合。崔槐叫管家去煎药，端木景听出了他的声音，问：“能不能……给我杯水？”

　　崔槐忙不迭倒了一杯温水，坐过去扶起他从背后稳稳抱住，喂他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看来你真的是大好了。前两天，你只会说‘水’。”

　　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无论如何，端木景这条命是捡回来了。

　　端木景喝了水，一本正经地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说着便想挣开崔槐的手臂。

　　崔槐的脸上忽然热了起来。他每天都亲自抱着端木景喂水喂药，这样拥抱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他全然没有想到居然会令端木景不适。

　　他把端木景放回枕上，明知道端木景看不见，还是转开了尴尬的脸。

　　“我也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镇北恐怕已经破了。”

　　“将军，不要贸然出城，阿都哲，还没有死……”

　　一句话把崔槐的念头拉回了战场上，“我知道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是吗？”

　　“如果阿都哲真的死了，兀术人会留你活着吗？”

　　端木景嗤笑：“这倒是。倘若我真的能与他同归于尽也好——”

　　“住口！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好好养伤，不准再劳神多想。”

　　崔槐一急，又忍不住握住了端木景的手。端木景倒像是被他吓着了似的，果然没有再提，转开话题去问另一件事：“对了将军，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崔槐松一口气，说：“知无不言。”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平庄的村子？”

　　“听过。据说是被阿都哲屠村了，极惨。”

　　“阿都哲说他屠村，是因为有个人预言说他会死在一个平庄人手中，他称那个人为‘大师’。你应该知道很多兀术的事吧？兀术王庭中，被称为‘大师’的人是谁？”

　　崔槐仔细回想，“平庄被屠村是十几年前的事。那个时候的‘大师’……应该就是兀术的上任国师澜真。”

　　端木景的呼吸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这个澜真他——他现在——在哪里？！”

　　崔槐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他只能叹息。

　　“澜真据说是因为预言太多折了自己的寿命，已经死了。”

　　端木景的手指虽然已经不能动了，但仍在微微颤抖。

　　崔槐小心地握住了他。

　　“你的伤还没有痊愈，不要激动。”

　　然而端木景的手却越抖越厉害。

　　“那天，我因为被我爹打了一顿，生我爹的气，躲在一棵大树上不肯下来……我亲眼看着他们杀进村子里，一眨眼的功夫，血流成河，整个村子都被他们烧得一干二净……”

　　崔槐生怕他牵动了伤口，把他抱了起来，紧紧揽着让他不要乱动。

　　“景，景，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万事有我，不要再想了——”

　　话音未落，端木景忽然用力一甩，“怎么会没事！他到底凭什么！平庄人世代种地放羊，怎会无端端去杀阿都哲！这人……这人，他就是死了，我也要将他挫骨扬灰！”

　　端木景挣扎踢打着想要下床，崔槐情急之下，索性翻过身去将他牢牢地压在身下。

　　“别动！别动——”

　　端木景踢打了片刻，终于还是因为身体虚弱，被崔槐牢牢地制住了。

　　“他凭什么……”

　　声音忽然就哽咽了。

　　“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妹妹，我们全家，全村……”

　　崔槐死死地抱着他，“没事了。我答应你，不论战局如何，我都一定会全力击杀阿都哲！”

　　等端木景平静下来时，日已西斜。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阿都哲为什么要急着进军，我推敲出大概的缘由了。”

　　入夜时分，崔槐再次悄悄地潜往兀术大营。

　　他堂而皇之地从兀术营中抢走端木景之后，兀术大营的警戒便加强了数倍。阿都哲似乎已经意识到崔槐不会上当，之前挂起的招魂幡又都撤了个干净。营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营里安静至极，也没什么人在胡乱走动了。

　　崔槐不敢靠近，只伏在兀术营西北角的一座山脚下，静静地等着。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果然看到有一队兀术兵手执灯笼自兀术营中走来。队伍正中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兀术青年，崔槐看他腰佩黄金弯刀，衣衫华贵，知道他正是自己要等的人。

　　“阿都哲这次出征，带了一个叫阿赫哲的弟弟。阿赫哲很爱干净，每晚吃过晚饭都要到附近的一处温泉里沐浴。”端木景如是说。

　　崔槐握着匕首，在阿赫哲入水之前潜进了温泉水底。他用伸出水面的芦苇管透气，等了一阵，果然听到有人下到了温泉里。

　　“你们走远点巡逻，不许任何人靠近！”那人一边下水一边说。

　　崔槐不再犹豫，直接在水底一气潜了过去，然后用匕首抵住了阿赫哲的喉咙。

　　在阿赫哲出声惊叫之前，崔槐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出声。”

　　阿赫哲惊恐地瞪大眼睛看他，点点头。

　　“阿赫哲殿下，我是奚国参将崔槐。”

　　阿赫哲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别怕，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说。你可不许出声，否则——”

　　阿赫哲低头看看抵在自己喉咙前的匕首，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