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葬》流沙曼华

1、初遇

　　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堆积在半空中，映衬着黑漆漆的海水更显神秘，冷风一阵阵从东溟海上吹来，带着海水特有的腥味，侵入大陆上每一个人的肺腑。
　　每年快要到九月初九的时候，护域江附近总是格外热闹，借着这一年才得见一次的大潮，海陆各地有名的富商大贾都齐聚此地，以钱易物以物易物，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都在此时被拿出拍卖，西漠的血玉，东溟的映日莲，南沧的水罗，北荒的千里光……借着观潮的光，连许多下层平民都能在此日一饱眼福大开眼界。
　　今日已是九月初八，距枕涛城一年一度的观潮之日只剩下短短一天，护域江附近的酒楼饭馆客栈全都人群爆满，大街上熙熙攘攘，马车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种叫卖声也此起彼伏，好一副热闹繁华的景象。
　　护域江边，小小的茶馆在听海楼、栖月阁等高楼的映衬下显得十分不起眼，然而由于价格低廉，也更受下层人士的欢迎，挑夫渔民什么的，闲暇时都喜欢在这茶馆里歇脚。平日里冷清有余的茶馆，依着一年一度的观潮，此刻也坐满了客人，显得有些拥挤。
　　午饭时间已过，小小的茶馆里安安静静，疲惫的客人们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打盹。
　　“阿樱，热水快没了，快去后院烧水。”苍老的茶倌一边准备茶水，一边吩咐在旁边收拾桌子的少女。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生活显然也有几分清苦，但那个被唤作阿樱的少女却生的十分清灵明亮，整个人都充满活力，像一只轻快的燕子。
　　“好，等我擦完这桌子就去。”少女轻盈地回答，一边放下手上的活计，急急向后门跑去。
　　“哎——”因为后院依着护域江江堤，从房内跑出的阿樱完全没想到会有人站在门口。
　　正好和来人迎面相撞。
　　“你——啊，对不起对不起。”阿樱急急地向来人道歉，然而少女心性，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打量着这个从后院进门的陌生人。
　　是个高大的男子，然而却怕冷似的把全身都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脸也被风帽遮住了大半张。
　　“真是对不起，因为完全没想过会从后门——”
　　“别挡路。”声音冷涩，男子毫不留情的打断了阿樱的道歉，侧身走向屋内。
　　“哎？”完全没想到会被责备，即使聪慧如阿樱，一时间也呆住了。
　　“阿樱，还傻站着干嘛？快去烧水。”看着门口的状况，老茶倌立刻走出柜台对着男子迎了上去，对她使了个眼色。
　　“哦哦哦……”又看了男子一眼，阿樱应声回答，掩了门走了出去。
　　“听说了吗，海王要回来了，就在这几天！”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靠窗的一个大汉咋了咂嘴突然开口，海风透过破旧的草帘子穿入内堂，让茶馆里的温度猛然下降，打盹的客人们被冰冷的海风惊醒，瞬间清醒了过来。
　　一旁的客人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坐了起来，目光齐齐地看着那个发言者，只有刚刚坐到角落里的黑衣男子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解开了风帽，额发低垂，掩住了双眼，只露出苍白清瘦的半张脸，看起来似乎极为年轻。
　　“海王？是那个公啸天么？”
　　“怎么能直呼海王的名字！真是大大的不敬。”
　　“不是传言说早在东溟和南海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么？怎么又突然说要回来了？”
　　……一时间，议论声不绝于耳。
　　黑衣的男子猛然抬头，脸色更加苍白，额发下的眼珠居然透出一股隐隐的暗红色，诡异莫辩。
　　“是那个传说中权倾半海，富甲九州的海王公啸天？！没想到这数十年没消息，如今居然要回来了！”
　　“喂喂，丁胖子，这消息可靠么？别是听来的假消息。”
　　“就是，这么些年听说过他要回来的消息也不止一两个了。”
　　“我怎么可能会拿海王来骗你们！”被唤作丁胖子的大汉因为受到怀疑而变得面红耳赤，连耳朵根子都变得红通通一片。“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见公家的护卫队在港口附近巡查，问了我那当队长的兄弟才知道是海王要回来了。”
　　“说到今早的护卫队，我也瞧见了，”人群中有人跟着附和，“天才鱼肚白，就有好几百人沿着迎珠港一路盘查，那朱色旗，可不就是公家的嘛！”
　　“是回来选继承人的吧？”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吸了一口手里的水烟，幽幽开口，“海王，毕竟也老了。”
　　“哎？有可能啊，可是公家那长公子，成天泡在女人堆里，能继承的了海王的霸业么？”
　　“谁说一定要传给长公子的？不是还有个三公子么？”
　　“三公子……倒是德才兼备，可那病怏怏的样子，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哎哎，你小点声，别口无遮拦。”
　　说起来也是可惜，公啸天一生都漂泊于四海，靠着自己过人的才智与胆识四处积累领地和财富，最后才有了现在的地位，然而天不从人愿，正室早亡，他虽然妾室众多，但所出却仅有三子，长子放荡，次子早夭，三子多病。就目前而言，二子中没有一个配得上他的宏图霸业。
　　“继承人是谁不该我们这些小民操心，重要的是海王终于要回来了，大恩人啊！”老茶倌给黑衣男子放下了茶点，对着汉子们开口，雪白的胡子在风中颤栗，“当初要不是海王给我银子开了这个茶馆，我和我孙女……我们两个早就饿死街头了呀……”
　　“说的是啊，承蒙海王荫庇我才能有口饭吃，不然我这异族人，哪能在这枕涛城待下去……”另一个男子听到茶倌的话，也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棕色的头发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扎眼。
　　“咱们这些人，有几个没受过海王的大恩啊，当真是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
　　“哼。”听到各种对公啸天的称赞声，黑衣的男子冷笑一声，轻蔑的勾起唇角，薄薄的嘴唇刀刃般锋利，然而握着茶杯的手却暗暗用力，指节发白。

　　已经是傍晚了，随着夜色的降临，人群渐渐散去，小小的茶馆也终于安静下来。
　　“整整一天都阴沉沉的，却又不见有半滴雨落下。”小心翼翼地放下布帘，阿樱扯了扯身旁的老茶倌轻轻开口，“爷爷，那个人好奇怪，都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下午了。”
　　“小心点说话，阿樱，”老茶倌拿出蜡烛点上，悄悄往角落里瞥了一眼，心里居然有些莫名的害怕，“那个人，我看不简单。”
　　黑衣的男子还坐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一般。风帽已完全被他摘下，长发倾泻漆黑如墨，烛光下的脸庞俊美无双，宛如天人，且一举一动都透出一股难言的高贵。总而言之，他与整个茶馆的氛围，格格不入。
　　“客官……客官，小店要打烊了，您……您要是喜欢小店的茶，可以明日再……”茶倌举着烛台走过来，问了一句，只是被对方眼神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话也没说完。
　　“你这里，很清静。”沉默了一会儿，男子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哎？……”
　　男子没接茶倌的话，只是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随意的扔到杯子里，“茶钱。”
　　珠子看起来极为普通，不过小指头大小，色作浅碧，然而奇异的是，从被扔进去的那一刹那开始，杯子里剩下的半杯茶水就仿佛被某种力量操控，贴着杯壁急速爬行，然后在到达边缘的时候突然四溢开来！
　　“呀——”阿樱吃惊地捂住嘴巴，眼睛睁得硕大，仿佛见了鬼一般。
　　“这个是……”茶倌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茶杯，使劲擦了擦眼睛，然而毕竟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很快就镇定下来，试探性地询问，“这个难道是……避水珠？”
　　男子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爷爷，避水珠是……是什么？”看着在烛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的珠子，阿樱的眼里依然是满满的震惊，显然刚才那神奇的一幕已经超出了这个少女的认知范围。
　　“避水珠，是南沧与水罗齐名的宝贝，有了它，就可以在水中畅行无阻，不知道是多少海商和探海者梦寐以求的宝贝呐！”茶倌伸出干枯的手指，捏住了那颗小小的珠子，眼神却有些迷离，“说起来，我也只是在几年前的观潮上看见有人拿出过一颗……”
　　话还没说完，茶倌突然又放下了珠子，干瘦的脸上居然有几分正色，“虽然这避水珠很值钱，但我也并非贪财之人，客官，您这茶钱太多，还是请收回去吧。”
　　“不过是颗珠子而已，”男子顿了顿，沉思片刻又淡淡开口，“那我包下你这茶馆便是，观潮之后就会离开，你们自去休息，不必理会我。”
　　“……”茶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男子的眼神给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拉着阿樱走向后院。
　　“随手就能拿出避水珠这样的宝物……果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茶倌喃喃自语，忽而又转向一旁的少女，表情严肃，“阿樱，离那个人远一些。”
　　“可是……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啊……”阿樱回过头，烛光明灭，人影婆娑，黑色的影子在灯光下飘忽不定，宛如鬼魅。

　　夜幕降临。
　　“那个……”踯躅着，阿樱还是开了口，“我们要吃晚饭了，如果不嫌弃的话，你要不要……”
　　“不需要。”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烛光，开口拒绝。
　　看着他玉石般精致的面容，阿樱有些发呆，忽然跑回了后院，片刻之后又抱着一堆东西跑了回来。
　　“那……不吃饭的话，这个毯子给你盖吧，”阿樱自顾自的把毛毯放到他的身旁，“虽然白天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是晚上风大，还是有些冷的。”
　　“……别操心与你无关的事。”简短而锋利的回绝，他甚至都没有看阿樱一眼，却一针见血。
　　“你……！”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不领情，阿樱有些生气，秀气的眉毛皱成了一团，“你……你这人真是……讨厌鬼！”
　　毕竟还只有十五六岁，在被对方毫不留情的拒绝之后立刻气恼起来，阿樱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后院。

　　与此同时，奢华的公府内，却有一人凭窗而立。
　　身着白色大氅的年轻人看着天空静静出神，脊背笔直，宛如修竹。此人便是公家的三公子，公修玉。
　　寒夜寂静，忽然间，不远处的走廊里传来男子和女子的嬉笑声，尖锐刺耳。
　　“哼。”嫌恶似的瞥了一眼，公修玉转过了头，眼里闪烁着某种危险的光。
　　“大公子也太放肆了些，明日海王就回来了，居然现在还在和九夫人……”□□二字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一旁的侍女恭敬地劝导，“公子，夜里风大，还是进内间休息去吧。”
　　“仗着正室所出的身份而已，咳咳……汐，什么时辰了？”公修玉看了看远方的天空，云层密布，黯淡无光。
　　“已经寅时了。”名唤汐的侍女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公修玉的背。
　　“就要天亮了啊……咳咳，计划……计划进行的还顺利吧？咳咳……”
　　“计划的事有潇和湘负责，而且南沧那边，嘲风也已经到了。”
　　“嘲风……嘲风……呵，作为南沧最后的皇族血脉，他应当不会让我失望吧……咳咳……”一想到那个黑衣男子的眼神，公修玉就觉得浑身不适，暗红色的眼眸冰冷且深不见底，“若非时间紧急，我宁可冒险也不愿与他合作……咳咳……”也许是因为被冷风侵入了肺腑，公修玉忽然捂住嘴猛烈地咳嗽起来，放下手时，血污已弄得满手都是。
　　“公子，明日您还要去迎接海王，您……”看着满手是血的公修玉，即使是跟随多年的汐也几乎要忍不住了，奇异的紫色眼眸里写满了忧虑，“还是快些进内间休息去吧，您的身体……”
　　“不必在意这些，你不是还好好的么？”公修玉接过手帕擦了擦手，毫不在意。
　　“但是……”听到公修玉的话，汐的眼神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咳咳……但是即便有血誓在，时间也不多了，所以……咳咳，所以这次的计划一定要万无一失！……咳咳！”
　　那一刻，清瘦虚弱的年轻公子忽然抬起了头，眼神雪亮而锐利，像是藏着一把利刃。

作者有话说

　　短片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