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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91~终 ...
(九十一)
“什么时辰了?”卫青沉沉的转醒过来,屋里倒是暖,只是幔帐遮得昏暗,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己经多日这样昏昏沉沉的,不知昼夜,也不知梦醒。
平阳含着眼泪慢慢挑起帐帘,“快晌午了……”
侧室看他的意思是要坐起来,便过来扶他,他身上没有气力,只凭人去拽。侧室拽不动他,平阳也过来,两人一起扶他起来,靠好枕头。侧室眼泪已经阑珊,“将军……”
卫青强笑着摇摇头,“……年年如此……哭什么……”
平阳眼泪一下落下来。
“……不用哭……过了这两个月就没事儿了……哪里用得着这时候就哭……”
平阳和侧室都不说话,只坐在他榻边暗自垂泪。
卫青也不再说,“……什么天气,晌午怎么昏沉沉的?”
“下雪……下了几天了,将军尚不知……”平阳强压住哽咽说。
“……哦……”卫青垂了眼帘,良久叹了口气,“屋里闷得厉害,打开窗子,略放一放……我想看看雪……”
侧室给他多盖了一床锦被,平阳把窗子打开。
湿漉漉的气息夹着零星的雪花飘进来,一入窗棂,遇着暖热,便化了……窗外一片素白,满天鹅毛雪,无声的落着……
卫青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轻轻咳了两声,勉强笑了,“什么大不了的病,哪里用捂得不透风……”
侧室看看平阳,平阳点点头,侧室才小声对卫青说,“将军,妾有一件事和将军说,将军不要气恼……”
“什么事?”卫青看着她。
“……伉儿弟兄来看将军……在门外站了一上午了……将军……妾说一句,他们毕竟是将军的亲骨肉,他们不争气,将军尽可责罚……然而,将军病了,他们来看,便是知错的……将军……将军已经多年不见他们……妾……”
卫青淡淡的蹙起眉头看着她,年轻的发妻如今两鬓也有了银丝,三十年了……不知自己还能在几天……
卫青垂了眼帘,许久不说话,屋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落雪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吧……”
侧室抬起头来,卫青勉强握着她的手,却再没有说话。
平阳听了他这句,心中一凉,眼前有些发花。他不是自觉得不行了吧……
……
苍池结了冰,枯黄的断藕残蓬折损在冰封的寒塘中。漫天大雪,厚厚的覆盖住冰面,落在蓬藕上,也落在池边黄叶落尽的柳丝上。
渐台风寒,刘彻裹着暖裘扶着廊柱呆呆的看雪,心里不知想得什么。
寒鸦叫断痴梦……
刘彻心里颤了一下,“……春陀……”
春公公已是两鬓霜白,腿脚早已不便,许多繁琐伺候的事也早交到年轻内监手里,只是刘彻独处时,仍只叫他陪在身边。
“老奴在。”
“三年前甘泉宫山林间生的九茎灵芝,朕喝着觉得果有登仙御风之感……今年竟又出九茎灵芝进到宫中来。”
“这正是陛下洪福,上苍贵降仙芝。”
刘彻点点头,“春陀……你奉朕的口谕出宫一趟……”
“……”春陀蹙紧眉头看着他。
“……奉车都尉前日朝散对朕说……大将军今冬光景……”刘彻遮掩着背过身去,“再过半个月,朕就要去行南巡狩,继而封禅泰山,恐怕还是要到入夏才能回来。朕……今年不知怎的,总有些惴惴不安……你去把九茎灵芝送过去,传朕的口谕给皇姐,只说……天赐仙芝,朕岂能独享,分与皇姐,同享天泽,以彰朕姐弟之情……”
“老奴尊旨。”春陀眼睛湿了。
……
伉儿几个进来,先给平阳见了礼。平阳心中难过得厉害,不敢听卫青一会儿的话,受了礼便转身出去,只留了侧室在屋里。
“父亲……”伉儿几个跪在他榻前。
“……”卫青睁开眼睛,看着他们,长长的叹了口气。
三个人都落下泪来。
“不必哭,爹有几句话,你们听着……”卫青摇摇头,“闭门思过,莫论人非,勤俭守拙,恭顺无争……要知道孝敬母亲……爹在与不在,也就放心了……”
“父亲……”
卫青只看着他们点点头,便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伉儿几个跪着叩了头,便不扰他休息,默默的退出去。
侧室坐在卫青榻边,看着他掉眼泪。
卫青很久才又睁开眼睛,看着她哭,拍拍她的手,指指窗子,他觉得冷了。
侧室忙过去合上窗户,又坐回他身边,“将军……”
卫青艰难的笑了,“我与你夫妻一场,回头想来三十年……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只可惜,我本是个福薄命浅的人。我自知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她……”
“将军不要这样说……”
“你先不要哭,你听我说。我若能在一天,便在一天。倘若有朝一日真是没了下文……”
“将军……”侧室哭着掩住他的口。
卫青握住她的手,声音轻而且有些飘忽,那气息的力度无法支持这几句话,“……我嘱咐你几句,你要记得……陪平阳公主就在这宅子里过,自有从人侍奉。我有家资与你二人,子女孝与不孝,是他们的事。若孝,便日常年节过来探望你们……若不孝,也不用指望他们,惹气伤神……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投靠子女,我反倒不放心……从来成器便是成器,不成器便是不成器……”卫青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侧室哽咽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掩面出去。
“怎么了?”平阳吓了一跳。
“姐姐……”
“……难道……”平阳摇着头,扶住她。她哭得说不出话,平阳只得舍了她,自己进去。
卫青听见有人进来便向屏风处看。
“……”平阳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头晕,扶着屏风缓缓神,才走过去,“将军……”
卫青扶住她,屏住一口气拽着榻沿坐起来,掀开被子。
平阳不知他要做什么,忙扶他。
卫青用力从榻上站起来,扶着平阳的肩膀,跪下去,声音已经喘得断续含糊,“……公主,天下人皆叫我一声将军……唯有公主叫我一声将军,使我承受不起……我有今日之贵,皆因公主的恩德……”
平阳眼泪洇湿衣袖,“卫青……若这样说,算来我与你……近四十年……”
“公主……我自知公主的恩德,只恐这一生,不能报偿……”
“卫青,你起来……”平阳用力扶起他,重新躺好……“你我之间,主仆、君臣、夫妻……此生我无憾……只是我长你十岁,合该是我先去了才好……”
“公主……”,卫青费力的拦住她的话,想继续说,可气力跟不上。他闭着眼睛,深深的喘息,很久才又开了口,“……我不过是公主的骑奴,本是无福无寿的人……公主识我倚马射雁之志,此知遇之恩,我此生难报……公主引荐我于陛下,得偿我之志,我此生亦无憾……我若去了……已嘱咐侧室,叫她陪伴公主。家资分散儿女后,尽留与公主与她。三子不肖,由其生灭……公主与她就在此府……”
“……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我半路夫妻一场,不必有如此虚礼……”平阳努力压住眼泪,岔开话题,“你只要好好养着,过两个月,天气转暖自然会好。今天孩子来了,你的话就多了……想的也多了……我知你四十年言语谨慎,如今说些没边儿的话。”
她三言两语,淡淡的把卫青咽在那里,强看着他笑,“春来柏梁台联句,还等着大将军呢……”平阳的眼泪已涌到眼眶,只强忍住。
卫青半垂的寒眸子微微抖着,喉结轻轻提了一下……
……
“平阳公主,宫里来人了。”
“什么人?”平阳给卫青放下幔帐,自己蘸了眼泪,慢慢站起来。
“是宫里的春公公来了。”
“……”卫青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合拢的幔帐……
平阳一听便知春陀的来意,“快请。”
平阳随手掀开帐帘,扶正卫青的靠枕,盖好锦被,抚平他的衣领,理顺鬓发。
屏风后送来外面的湿寒之气,一个衰迈的身影慢慢的走进来。
“老奴春陀,参见平阳公主。”
“春公公不必多礼,如此天气,公公辛苦。”
“老奴岂敢……老奴是奉陛下的旨意给公主送东西来了。”
“天寒雪大,公公回去说多谢皇弟惦记。”
“公主……”春陀眯着昏花老眼看看榻上的卫青,心里一下凉了……“甘泉宫三年前生长了九茎灵芝,天兆吉祥,陛下每常或煎煮入药,或蒸炖熬汤,或滚水烹茶,气血愈健。今年甘泉宫又生九茎灵芝,陛下说此为天赐……叫老奴送来与公主……”
平阳会意,叹了口气,点点头,“多谢皇弟记挂……”
“陛下半月后要御驾行南巡狩,转回还要封禅泰山,多半又要入了夏才能回长安。陛下特嘱咐公主务必日日服食,方不负陛下体贴眷顾之心。”
寒眸子模糊了,遮掩着向里侧过头去……
“春公公,且略坐坐,本宫去看看那灵芝……”平阳心里翻绞得厉害,知道刘彻许还有嘱咐叫春陀说与卫青听,便寻个借口出去。
……
“大将军……”
犹记得三十年前,在建章营的禁闭室里,掌着灯火,照见他第一面,那是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孩子,一双澄澈温润的清凉眼眸;犹记得那晴雪夜,东瓯临行给他送密旨,那是个幼稚却无畏的小将军;犹记得甘泉居室侵殿后,初经风雨,他慌窘而出,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的实心眼儿的孩子;犹记得他红黑犀甲换为紫金犀甲矗立朝堂的英挺风姿……
三十年来,陛下与他之间风风雨雨的承担背后遮遮掩掩的情愫纠结,从满朝传得沸反赢天,到朝野上下渐渐的被陛下的权谋和他的隐没支得糊里糊涂,都作罢。只有春陀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从小看他长起来……如今这陛下心尖儿上的人竟只剩如此光景,算来他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
春陀坐到他榻边,禁不住老泪纵横。
卫青别着脸,泪水越过鼻梁。
“大将军,今冬觉得哪里不好……”春陀给他掖掖被角。
“春公公……”卫青回过脸来,看着春陀那已经全白的头发,垂老的皱纹,“……陛下……陛下可好……”
“……大将军难道不明白,那九茎灵芝……”
“春公公……”卫青哽咽了,“拜托公公见了陛下,只说我无大碍……”
“大将军,那九茎灵芝乃是仙品,大将军一定要日日服食。老奴看将军气色……”
“春公公不必多说,我自己知道……”
“大将军……老奴幼时在乡间有个俗说法,人当大病,若过了麦收,见了新麦子,这一年候到有了新粮食吃,便是绝症,也无妨了。大将军服九茎灵芝,过了夏日麦收,便可平安……”
卫青蹙着眉头,眼泪已经簌簌而落。
“大将军,老奴说句不该说的,陛下与将军,尽是老奴看在眼里……算来三十年有余……陛下若回来,见不到将军……老奴……老奴真不敢想啊……大将军……”
(九十二)
“哟……”,霍光端着托盘进来,看见卫青披着暖裘,笼着炭火,坐在条案后,在灯下看书简。霍光着实吃了一惊,“您这是……”
上次过来看他,那精神气色竟是要不行了,这才十一二日不见,怎么都能坐着看书了呢?
“咳……霍光来了。”他咳嗽的声音依旧沉,精神气色上却好了些。“天这么冷,你还来回跑。”
“御医换了方子了?”霍光坐过来,迎着烛光,仔细端详他的气色,“这回想是对症了,好得这么快。”
卫青不好细说,只笑着点点头,“尤其这几日,确实觉得有些力气了。”
“我把您的药端过来了,既然如此见效,您趁热喝。”霍光把药碗端给他。
那浓褐色的汤药泛着油亮的光泽,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木香,“这药果然与往日的不一样,好像有种异香。”
卫青沉沉的咳了一阵,霍光给他垂背,好一阵,卫青平息下来,端起药碗喝了药。霍光递过热水,卫青漱了口,点手叫霍光坐下。
“您这精神好多了,只是听起来咳嗽的声音还是沉,还要静心调养。”
卫青点点头,“霍光,又要随驾巡南了。天气冷,自己要多保养。”
“您不用记挂,陛下说此次巡南,要到寻阳浮江看看,然后还是要奔东,到碣石看东海,封禅泰山。五日内便要启程了。”
……
“陛下”,散了朝,霍光跟着刘彻往甘泉居室走,“行南巡狩的事已经安排停当了,南方盛唐、寻阳也传来消息,说已经准备好接驾的事了。”
刘彻点点头,看看天色,又有零星的雪片飞下来。他不知怎的,觉得心里酸酸的,有那么一两刻,他竟然想在临行前微服去看看他的……他的皇姐……又觉得那样做似乎隐谶着什么,犹豫再三,还是无从定夺。
“哎……”,刘彻叹了口气,“后日启程,一去又要四五个月,霍光不去辞别你舅舅、舅妈吗?”
“臣前日才去过了。”
刘彻停住脚步看着他。简直邪了,他们家最后剩这么个本没什么关联的人,倒像他……周全谨慎,体贴顺意……“公主怎么样?”
“公主很好,叫陛下不用挂念。大将军也竟大有起色。”
“哦?!”刘彻心中一阵敞亮,继续往甘泉居室走,从侧面宫阶上去。
“臣前日去,大将军已能在灯下看书简。”
“是吗。”刘彻不禁仰头对了天,长出一口气,指尖一下暖了。
“想是御医的方子对症。臣着实吃了一惊。大将军精神气色都有好转,只是咳嗽声音仍然沉,咳得还是厉害。”
“……”,九茎灵芝明年还长不长呢?刘彻走神儿了,沉吟着转过殿角,余光里似乎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刘彻已经走过去了,又突然停下,猛的向正面宫阶下看去。
霍光险些撞到他,忙收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向下面看去。
“……”刘彻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疯了吗……”
……
雪霰飘落,已在甘泉居室的宫阶上薄薄的筛落一层,那熟悉的身影裹着暖裘依然显得清癯,细碎的雪花粘在他斑白的鬓发上……他略微扬着头,宫阶高远,刘彻看不清他的气色,他也看不清刘彻神情……雪不知不觉大了……
霍光惊讶的刚要下去搀扶他,就觉得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回头一看,老迈的春公公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只冲他摇摇头,拉着他竟往甘泉居室侧阶而去……
……
这宫阶卫青迈了三十年,踩在那落了薄雪的青条石上,只留下浅浅的足迹,随即便被衣裾暖裘的边缘扫净。一步一步蹒跚上来,身后竟是什么也没有留下……那扫净的一溜青条石上,很快又落了雪,难觅行来的踪迹……
刘彻僵僵的立在那里,心中五味淹煎,哽在咽喉。他为什么有了起色,仍在自己临行前冒雪而来,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的刘彻明了又不敢让自己明了……
那策马疾驰的英挺形骨几时竟变得步履蹒跚,仿佛一步步竟是陷在沼泽里,迈得如此艰难……
刘彻迎着他走下去,离进了看着他的面庞,谁也说不出话来……
卫青要跪,刘彻一把扶住他……雪落在他扬起的睫毛上……
……
“将军?将军?”侧室在府里前前后后转了个遍,也没找到卫青的影子,“姐姐……”
“怎么了?”平阳看着她一脸茫然的进来。
“将军上哪里去了?”
“?”平阳一愣,“不在屋里?”
“不在,府里都找遍了……”
平阳蹙了眉头,和侧室一起出来,站在院子里。又落雪了,平阳迟疑了一下,便往马厩走。
槽枥间没了玉兕骢……
平阳迟疑半晌,终于摇摇头,“他可能是进宫去了……”
……
谁笼得这许多的暖笼,谁烹得滚热的飘着异香的茶,谁摆好的四角棋盘,谁在他君臣二人转过侵殿屏风后带上了殿门……
刘彻暖着他冰凉的手,拉他坐在暖笼边,只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卫青也只那样静静的看着刘彻,仿佛三十年前,未央宫月色下看到而今,竟还记不得他的形容似的,一直盯着他看。他年轻的帝王真的老了……慢说是鬓发斑白,就连那长而刚直的眉毛都白了几根,更不用说唇上、颔下的胡须,亦已花白……那双深邃凝重的黑眸子,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混浊,被岁月遮住了,不再分明……只有那静静的凝望着他的目光,还像从前一样,穿透他的寒眸子,一直拢上他的心房……
卫青的手渐渐有了温度,那掌心里戎马一生的茧子让他的手更显骨鲠,须发飞霜飞凉了刘彻的心,那舒缓的眉关流露着淡淡的疲惫,额头眼角浅浅的纹理间遮掩着世事的苍凉,那醉人的寒眸子中的目光依旧平静温良,只是不知哪里氤氲着难以描绘的忧伤和说不出的留恋又有些惨然的一痕凄凉的波光……
那根心弦轻轻的响着……
“……”,刘彻淡淡的笑了,看着他笑……
“咳……”卫青沉沉的咳了一声,也浅浅的笑了……
“仲卿该不是骑马来的……”
“臣是骑马来的……”
“九茎灵芝果然是仙品?”刘彻盛了一盏茶。
卫青不能劳动他,接过去,自己盛了。刘彻慢慢的吹着这九茎灵芝煎的茶,卫青也慢慢小口的抿着热茶。
侵殿里又安静下来。
“仲卿可见好?”不知过了多久,刘彻喝了两三盏茶,又开了口。
“见好,臣觉得精神气力好多了……”卫青仍然淡淡的笑,“臣陪陛下下棋吧……”
黑眸子里的光散碎起来,错过眼睛,顿了顿,“……先……先传午膳吧……朕有些饿了……”
寒眸子很慢很慢的眨了一下……
“春陀……传午膳吧。”
……
“仲卿家今年葡萄树上结的葡萄尤其的甜哪。”刘彻边吃饭边看着他,嘴里不知吃的是什么。
“陛下觉得好,等明年……”寒眸子里暗了一下,又闪过去……卫青笑了,“开了春,臣小心松土,浇水,明年秋天带进宫里。”
刘彻抿抿嘴……
“只是陛下,葡萄是爬藤的,没有树,只有个木根……”卫青垂下眼帘,含着笑。
“爬藤的啊?”刘彻仍旧笑,“比宫里的藤萝怎样?”
“差不多……”
“仲卿不可笑朕,不可说给别人听。”黑眸子幽幽的看着他。
“臣岂敢。”寒眸子中的光漾了一下,忙垂下眼帘。
“记得那一年……”
卫青半低着头,淡淡蹙起眉头。
“皇姐问朕……”刘彻手上的筷子停住了,“……梧桐是做什么的……”
那个跪在咫尺间的小骑奴仍近在咫尺间,可那鬓发……
往事哽在咽喉,那粒故意敲在他头上的金橘仿佛刚刚弹回去,卫青看着自己的碗碟,失了神……
“朕说是架梁的,仲卿告诉朕那是作刨花的……皇姐又问朕松柏是做什么的。仲卿告诉朕……”
“陛下……汤凉了……”
“……”刘彻悄悄叹了口气。
甘泉居室的侵殿静了,君臣二人都陷入了绵长的回忆。也许仲卿是对的,不说下去或许心里更踏实平静。
……
刘彻最习惯也最喜欢和他下棋,不用动心,也不用算计。欺他两步,他也没有反抗;瞒他三五粒棋子,他也从不计较。最初卫青年纪还小,并不太会下棋,刘彻赢得也轻松,后来他们常常一起下棋,卫青渐渐很少露出明显的败绩,当然,刘彻也从没让他赢过,就着样有一搭无一搭的下了一辈子的棋。
“这盘棋呀……”刘彻按下手中的棋子,“朕执黑了一辈子,仲卿,你到这边来,朕要到你那边执白试试。”
“残局不好守……”卫青看着棋盘,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臣下得不好,已有颓势……”
“那仲卿信不信朕能收拾了这残局呢?”刘彻蹙着眉头看着他。朕可以,朕不信,没有朕办不了的事。
他看着刘彻,一向随和的好性情,面对那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如此幼稚霸道的黑眸子,仍旧柔顺的笑了。可是陛下你有没有想过,换过来,陛下注定要赢臣,而臣守陛下这半居残棋,便不可输的……
“咳……”卫青掩口,深深的咳了一声,站起身,换到刘彻那边。
刘彻坐在他这边,端详这盘棋。那白棋的路数,换过方向来看,处处只守不攻,每多可出之地,却都隐没下去,让了子……刘彻看着这棋,心中的酸楚又浮上来,拿捏着那粒白子,却沉吟着不知落到哪里……他的仲卿,一辈子都和着他,隐忍退让守着这盘无人会下的功臣局……
冬日天短,寝殿里渐渐暗了,黑白交错的棋盘变得有些模糊。刘彻和卫青都不自觉的弯腰埋头,眯着眼睛小心的分辨那棋盘经纬。直到头上的冠冕终于相互碰了一下,两人才都抬起头来。
尺寸间,目光交叠在一起,痴愣了……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间尽是颤抖,“仲卿陪朕下了一辈子的棋……”刘彻顶上他的额头,“三十年了……朕记得最初仲卿不十分会下,朕常常不一时就赢了。仲卿那时有个十四五岁吗?朕压着你下了三十年,就从没让你赢过……可朕的仲卿是好性情。朕看你的棋路,原来是根本不曾准备赢的……仲卿,三十年了……五年前,朕还常常以为自己许是老了,如今朕知道,朕是真的老了,眼睛都不行了……看不清这黑白经纬……”
“……”,那额头传来的温度和隐隐的颤抖,让那昏暗中的话语变得更加苍凉,卫青哽咽起来,“是天暗了……陛下不必感叹,臣也看不清了……掌上灯火即可……咳,咳……”
……
春陀进来掌灯,甘泉居室的寝殿一片昏暗。春陀眯着昏花老眼,模糊的看见漆屏前两个身影。暗暗叹了口气,点起灯烛。殿里敞亮起来。
君臣再垂手看这盘棋,已无落子之处。刘彻固执得像个孩子一样,一粒一粒的拈起棋子,细细数过得失,竟是合了。
卫青看着他那垂头拈数的样子,不知怎么心中酸楚的厉害,心角牵绊起来。天晚了,该去该散的,不过是早晚的事……“陛下,臣……”
“春陀,传晚膳吧。”刘彻头也不抬的截了他的话。
“陛下……”卫青摇摇头,要说什么。
“春陀传晚膳吧。”刘彻又拦一句。
“诺。”
……
(九十三)
晚膳也撤下了,君臣二人静静的对着坐着,铜壶滴漏,一个时辰都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咳……”卫青还是准备告辞了,话刚要出口。
“仲卿……”刘彻像是一直防备着他开口告辞似的,立刻占了先手,“朕想出去看看雪,仲卿……你能陪吗?”
刘彻是故意留他,卫青怎能不知,只可惜留能留得几时,谁又能知道?
“臣谨尊陛下旨意。”
两人都披了暖裘出来,雪夜没有风,雪只安静的下。天是阴霾的,只是宫中的灯烛光映得洁白的雪地有些光亮,空气湿而凉。
“冷吗……”刘彻很低声的问。
“不冷……有雪无风不冷……”
“东瓯行前,是不是也是个雪天?”
“咳……是个雪天……”
“……”沉默……
“建元三年……元封五年”,刘彻暗暗屈指数。
“三十三年了……”卫青仰头看着天。
“天下太平了吗?”
“天下太平……”
“天下还不太平。”刘彻扳过他的肩头看着他,“北有匈奴余部,虽只剩残部,但未必心甘于远漠之北。那里土地贫瘠,气候恶劣,不足生息,早晚还要在我边郡搜刮些膏脂。”
“咳……漠北一战,马匹折损太多。十三年来,臣每问朔方屯戍之事,旨在生息蓄养。”卫青叹了口气,“马匹数量虽有所增长,但仍觉不足。防范北陲,仍应从蓄马开始。然而臣也觉得,自陛下七年前,亲巡朔方,乌维单于惧陛下威仪。况匈奴经十三年前一仗,元气大伤,未必有攻城略地之能事了。臣以为当甚战。”
“南陲诸国时有异心。朕所以想到南边也看一看。”
“……”卫青摇摇头,“倘若是臣还能去,该是臣巡边查戍……”
“仲卿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的天下,朕当然都要看看。只是朕要和你说,你大将军的声名,是朕马放南山的资本。所以,仲卿,你可不能……”
“咳,咳……”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
刘彻拉着他回到殿中。
“朕就告诉你,你不能走!”刘彻的调门儿突然高了,“这样的天气,你为什么来?!你又怕了,这次你怕什么?!!”刘彻墨黑的氅衣在他面前胡乱的转着,“你怕等不到朕回来了?!那灵芝你吃了不是见好吗?你怕什么?!!”
他的话如利刃一般,撕碎那两人都不敢挑明的纸。卫青在他的狂纵中只是咳,接不上话来。
“仲卿……”刘彻看着他,“你答应过朕的……这大汉若没了大将军……”
“陛下……咳……臣,臣明白……陛下放心,臣必定谨尊陛下旨意,每日调养。臣已经见好了……”卫青勉强的看着他……
“……是吗……真的吗……”刘彻蹙起眉头看他,心中却一点儿踏实的感觉都没有。不能让他走,刘彻一想到他下句就可能是告辞回府,心里就莫名的慌。
以前,他每次出征,刘彻都不送。帝王亲自送的将军是难得从战场回来的,所以他不送。今日自己要巡南,他来了,刘彻心里明镜一样,他一则来送,二则是来辞别的……不……
“仲卿,朕若今夜不要你回去”,黑眸子难过的看着他,“朕若今夜要你与朕同榻抵足而眠,仲卿……”他攥住了卫青的臂膀,“你,你敢抗旨吗……”
卫青呆呆的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春陀!”刘彻独自转过屏风。
“老奴在。”
“叫人到大将军府上说,朕要和大将军议从大宛进汗血马的事,事关重大,朕要和大将军彻夜长谈。”
……
年少时的霸道与荒唐都随着时光远去了,三十年,君臣二人头一次同榻抵足而眠。
夜静,落雪无声,宫中的漏声清晰的传入耳中。灯烛燃尽了,寝殿里,幔帐下,一片昏暗……
刘彻仰躺着,眼睛直直的看向殿顶。
卫青躺不下,背靠着枕头,蜷着腿倚着,根本睡不着,时而低声的闷咳。
……
三更了……
“仲卿……”刘彻低声的叫他,“你睡着了吗?”
“陛下……”
黑暗中,他们的声音惹得相互都湿了眼眶。
刘彻竟掉了泪,反正他也看不到,“朕问你件事儿……”
“……”
“那晚……你为什么偷看朕……”
“……”泪水湿了被角,卫青哽住了,“……臣听见陛下的笑声……前一天,臣在山坡放马,陛下在后面追臣。臣跑到平阳公主从事跟前,陛下便不追了。臣只听见陛下笑。后来,公主从事告诉臣,追赶臣的是陛下……所以第二天,臣是听出陛下的笑。臣那时年纪小,臣很好奇,很想看看追臣的……看看陛下的面貌……”
“……那夜,云遮月,仲卿你看清朕了吗?”
“嗯。”卫青哽咽的厉害,只应了一声。
“朕那天是假装喝多了,你都看到了什么……”
“……臣……臣看到……看到陛下笑却在掉眼泪……”
“……”刘彻也坐起来,黑暗中胡乱的抹一把眼泪,“……怎么这么快,就过了这么多年……朕好像还没酒醒,就到了知天命。身边变得太多……”
“陛下……臣也想问陛下……陛下为什么追臣?是臣哪里做错了吗?”
“……仲卿……你再好好想想,是你先跑的还是朕先追的?”
“……”三十年,卫青每每想起那第一次相逢,都清楚得记得刘彻黑衣白马在后面紧追不舍,却从没想到过,真是自己先跑的。是自己不愿与陌生人节外生枝,没有答复韩嫣的话,先拨马跑的……
“朕叫韩嫣问你是谁家的马,你就跑了。朕那时年轻,还从没有遇到过敢不回答朕的问题就跑的,所以朕就追。可是仲卿,朕也没想到,朕竟追不上一个孩子……第二天,你在马上偷看朕,朕一眼就认得是你……朕和你一样……朕也很想知道朕追不上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原来……”
漏声寒,四更天……
君臣对坐。
“太皇太后给朕虎符的那天拉着朕的手和朕说了很多话……仲卿知道她老人家都说些什么?”
“臣不知道。”卫青摇摇头。
“她问朕,东瓯是庄助一个人去的吗?一个读书人去的怎么动了家伙呢?她还问朕,建章监什么时候换成个孩子啊……”
刘彻听出了卫青的呜咽,卫青也听出刘彻的哽咽。
“她最后和朕说了一句话……”刘彻深重哭腔已不能掩饰,“她说……”刘彻摸索着攥住卫青的手。
那厚实绵软的手掌也有了岁月的粗糙,那帝王的手很少这样湿凉,卫青暖着他。
“她说……‘刘彻啊,有一天,你会发现,天下人都有了,而你这一朝天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孤家寡人……’仲卿……朕这一辈子就没怕过什么……可太皇太后这一句话,朕每每想来……仲卿……”
黑暗中卫青一时忘了情,怜惜的搂住他,“陛下放心……”
“你是朕的仲卿……”
“是。”
“是朕一个人的仲卿,朕的仲卿会永远陪在朕身边……”刘彻也搂住他。
卫青很想再回答一个“是”字,但刚一开口,剧烈的咳嗽又冲了出来……
……
次日晴雪。
刘彻叫卫青去看卫皇后,自己便去上朝。
后日一早启程行南巡狩,对镜更衣时,刘彻一把推开身边的宫人,离近了镜子。春陀忙过去,以为他看见了什么。
刘彻突然发现自己中衣肩窝处有一小滴如指甲大小的血渍……刘彻愣怔了,心中一阵凉,指尖随即麻了……前天夜里……仲卿最后在他肩上咳……这……
……
“陛下,冬日江边湿寒,不可久站。”霍光看他站在寻阳江边一直向远方看,不知他看什么。
刘彻顺手一指,“那里,云雾间的青山,是什么山……”
“回陛下,那是庐山。山间终年白云青雾缭绕其间,素湍飞涧倒挂峰峦,山脉广阔,连峰尽百,不可胜数。”
“讷而敛,隐而秀,逸而和,博而厚……”刘彻喃喃的不知叨念些什么。
……
一轮蓬勃的朝阳从泰山之颠喷薄而出,艳红的日光燃起刘彻漆黑的氅衣。云松雾柏间,吐纳寰宇,食霞饮露,得道的仙人让开松柏掩映下的天地局,他仍旧执黑,仲卿仍旧执白。
“是天地局,仲卿可敢陪朕下。”刘彻拈着棋子看着他。
那乌黑柔顺的头发整齐的绾好,发簪别着青色的小冠,那舒缓的眉关,高挺而微翘的鼻梁,一双澄澈水润的寒眸子,映着朝阳的暖红,柔软的嘴唇淡淡的氤氲着随和的微笑。明净的肤色衬着白中衣的领边,天青色的氅衣在晨风中飘起……
“仲卿……”刘彻一睁眼,原来是侯着日出,竟瞌睡了。
“陛下”,霍光从下面走上来,“大司马大将军有函匣寄陛下。”
“……”刘彻愣愣的看着他,梦中仲卿那年轻的身影让他的心不安的乱跳起来……
霍光呈上函匣。
刘彻蹙紧眉头,冲他摆摆手,叫他退下。
天边已经发白。
刘彻强克制着手抖,撬开火漆。咬着牙,闭上眼睛,慢慢打开函盒,很久不敢往里看。
朝阳的红光吐露出来,刘彻狠狠心,睁开眼睛。
霞光照到盒中……
鲤鱼锦囊……
刘彻一下软在条案边,头脑一片空白,急促的呼吸让他心跳得几乎要吐出来,颤抖的手费力的从锦囊中抽出一方素绢。刘彻迎着朝霞展开,红光染在雪白的素绢上。
只有六个字“加餐食,长相忆……”
刘彻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仲卿的笔迹……这素绢,也不是自己给仲卿的那方,那方的一角在那年甘泉宫救驾时,叫他亲手烧焦了一角……
是仲卿新写给他的……那么他写给仲卿的呢,永远留在仲卿怀里……
“仲卿……”
……
“陛下!!陛下!!”
刘彻对着朝阳,泪水打湿那崭新的素绢,那上面的墨迹一下斑驳的洇开了……
“陛下!”霍光泪流满面跪在那里,“陛下……大司马大将军……薨了……”
(九十四)
泰山之巅风云变色。
“啊——”刘彻独自一人关在行宫里,疯了似的乱掀乱砸,“是——朕是孤家寡人!!朕小心了半辈子——还是算不过天!!脱不了那谶语!!好——好啊——哈哈哈哈!!!好!!朕是孤家寡人!!朕就是孤家寡人——啊——”
霍光一个人守在行宫外,听着里面一直咆哮到日色偏西,才没了动静。
“陛下……”
“谁?!”
霍光默默的走过去,扶起瘫倒在条案边,鬓发霜白的刘彻,“陛下……臣是霍光……”
“霍光?”那黑眸子仿佛一天之内又苍老混浊了很多,“霍光?”
“是臣……陛下,您喝口水吧……”霍光含着眼泪,招手叫宫人内监端水,收拾大殿。
刘彻抿了一口水,看着他,黑眸子中的神情依然没回过味儿来,“你叫霍光?霍……霍去病是你什么人?”
“……”霍光眼泪一下掉下来,“陛下……您怎么了……”
宫人内监点起灯火,大殿内明亮起来。
霍光一边示意内监去请太医,一边扶着刘彻到榻上躺好。
“霍去病是你什么人?”刘彻依旧问他。
“……是臣的兄长啊……”霍光担忧的蘸蘸眼泪。
刘彻突然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欠起身子,混浊的黑眸子里噙满泪水,“那……卫青……卫青是你什么人……”
“大司马大将军是臣兄长的舅舅……也是臣的舅舅……”
那苍老的容颜一下攒蹙在了一起,慢慢的躺回去,断断续续的吐出一些哽咽。灰黑的眼睫下,泪光映着灯烛,慢慢的越过眼角的纹理,滑过脸颊,湿了枕头……“你知道吗……傻孩子……你舅舅不在了……他不在了……朕的仲卿……他不在了……到头来,只剩朕一个人……一个孤家寡人……朕是孤家寡人……天下人都有了……朕却真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个孤家寡人……”
霍光面前,榻上那个老人呜咽着,含糊的叨念,老泪纵横……
刘彻再清醒过来时,已是两日之后了。随驾的朝臣们都慌了神儿,只有霍光守在他身边。
刘彻扶着霍光挣起来,迎着那重生的朝阳几步跨出大殿。阶下山麓,朝臣侍卫尽皆跪拜,山呼声在峪壑间回荡,高鸟唳天,直干云霄。
陛下仿佛在几日间真的垂老了似的,那斑白的两鬓竟化为满头华发。那让四海臣服的黑眸子中的光,变得更加阴骘深邃而不可琢磨。他带着一身的冷气,仿佛这夏四月的朝阳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的温暖。
跪拜的朝臣都莫名的战栗。
大司马大将军薨了,满朝皆知他们君臣间多年前的传言,只是这十几年,陛下冷落了大司马大将军。如今,谁也不知这天命之年的天子到底要做什么了。
“朕……”刘彻的声音有些干涩,但他顶住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朕巡荆、扬,总览江南,会于东海,以合泰山……”
陛下竟不是说回舆长安,悼大司马大将军……
“上天见象,增修封禅。传朕旨意,大赦天下——朕此行所幸之郡县,今岁免征租赋,赐鳏、寡、孤、独者布帛,赐贫穷者粟……朕还要祭五谷……幸甘泉……”
就是不能回长安……仲卿……朕不是不想见仲卿最后一面,可朕不能……
刘彻想起十多年前,他和仲卿一起看霍去病的遗容……心里便绞得喘不上气来……他不能看仲卿,想都不敢想他躺在棺椁里的样子……不能回长安……不能回去……
刘彻不自觉的摇着头,扶着霍光转过身去。
霍光也有些不解的扶着他进了大殿……
朝臣们都慢慢站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仿佛就觉得陛下不该是说这些才对。
……
“霍光……”刘彻紧紧攥着那鲤鱼锦囊,慢慢把它掖入中衣里,“天晚了,叫山上的朝臣侍卫全都掌起灯火来,朕要看……”
霍光不知他什么意思,也不多问,便出去吩咐。
半晌回来扶他出去,“陛下请看。”
漆黑的山林,灯火林林总总,蜿蜒如一条跳动的火龙,一直转下山脚……刘彻仰头向了天,一勾新月,漫天繁星……
仲卿,你看见了吗……朕在这泰山之顶看着你呢……你在那处云间,在东海……在蓬莱……不……
刘彻忽然几步上了高台,面向了西……仲卿,你要去河朔草原……不……朕不让你去……你先到茂陵去……不准你一个人去河朔草原……记不记得,仲卿曾和朕说,“苍松翠柏,持节云中,千年成材。生而托梁架栋,起危阁以接天;死则黄肠缇腠,葬有功而殉地。劲骨当风,忠魂倚之,来去千年,万古不朽”……你到茂陵等着朕,朕要带你去东海看碣石……对,仲卿要先到茂陵去,霍去病那混小子在那里呢,仲卿去了,他在那里,朕也就放心了……
霍光愣愣的看着他倒背着手,广袖当风,兀自站在高台上,面冲西,仰看着苍天,不住的摇头,却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再不会有人知道朕在想什么了……
“霍光……”
“臣在。”
“传朕旨意,朝臣侍卫皆面向西,跪。”
“诺。朝臣侍卫皆面向西,跪——”
山麓间灯火蜿蜒,晃动起来,那火龙仿佛腾乍了鳞甲,要飞腾起来了一般。
“霍光,传。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青,直曲塞、广河南、靡北胡,戎马一生,功在社稷。如今殒殁……朕……封禅不能归,将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功臣冢筑于茂陵……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讷而敛,隐而秀,逸而和,博而厚……将其功臣冢塑如庐山……塑得近……”
霍光垂头拭去眼泪。后三个字,他听真了,却琢磨了好一阵,陛下似乎说得是“塑得近……”
“……陛下……”霍光忍住哽咽,再问“陛下,请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谥号……”
“……”刘彻仰望西边天际,夜空如洗,一朵云飘出来……仲卿……“烈者,明也。朕的……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是天下看得最清,心中最明的……谥号……‘烈侯’……其长平侯爵,长子伉袭之……”
……
元封五年,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薨,谥为烈侯,起冢如庐山,近帝陵下葬。子伉代为长平侯。
卫青的停灵、招魂、盖棺、发丧、出殡,刘彻都没到。夜来常常摸出怀中的鲤鱼锦囊……便只说,他不过是先到茂陵候驾了……
……
元封六年秋。
张骞自出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还,刘彻在朝堂上拜张骞为大行。
上林苑柏梁台,迎着秋风,君臣默然对饮,浓酒暖身。
张骞看着陛下,又是十几年不见,他那自幼读书长起来的帝王,俨然已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哎……自己比陛下头发白得还厉害,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刘彻是从小身体好,根基壮的,如今……多半也是因为……因为卫青不在了……大司马大将军殒殁的消息早就沿着周边各国传开了……
“张骞呐……老啦……”刘彻仰头喝干一斗酒。
“哎,岁月催人老啊……陛下,怎么不见春陀伺候……”
“你我君臣都这把年纪了,春陀他……”
张骞便知道了,并不再说……那是一小伺候陛下长起来的老内监,许是已经不在了……
“秋风又凉了……”张骞哽咽了。
“……”刘彻蹙紧眉头看着他,黑眸子一下模糊了。
张骞眼睛里转了泪花,陛下的眼神……卫青他……那年他初出西域回来,陛下在渐台和他对饮,传卫青……卫青比他们都年轻啊……“他……他也不在了……”
……
太初元年。隆冬。夜深。
晴空一声霹雳,惊破刘彻的梦魇……
“陛下……陛下,柏梁台突遭天火……焚化了……”
“……”刘彻愣怔的坐在帐中……
“陛下,陛下……大行张骞卒……”
……
“朕是孤家寡人!!朕就是孤家寡人——你们不想让朕好好活!!就都去给朕死!!别看着朕——闭上你们的眼睛——不!!!这眼眸……”
那些同样澄澈的寒眸子……
“滚!!杀——都给朕杀——”
“啊——都给朕去死——”
……
他真的老了,腿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步都那么艰难。那厚润的手上,青筋突起,点点斑痕。他自己不愿对镜,看那张皱纹堆累的脸,眉峰长而垂,霜白的头发,须眉如雪,那深邃的眼眸仍隐在眉骨鼻梁间,只是不再漆黑,而变成了灰色……
不管干什么,他的肢体都在抖,不由自主的抖……
他厌恶这老迈的躯体,意识也昏昏沉沉的,不知昼夜。
“陛下……陛下……”霍光和诸位重臣跪在五柞宫中。
“嗯……”刘彻似乎缓醒过来,“谁叫朕……”
“是臣,是霍光……”
“霍光?你叫霍光……”刘彻在记忆里努力的搜寻着,霍……霍……“霍……去病是你什么人……”
霍光必须贴在他唇边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陛下竟问了一个多年前的问题,“是臣的兄长……”
“哦……”那灰色的眼眸艰难的睁开一线,微弱的呼吸突然加重了,“……那……那……卫青……卫青……是你什么人……”
“是臣的舅舅……”
那呼吸又渐渐弱下去。
御医来了,忙将灵芝仙药给刘彻灌下去。
等了许久,霍光觉得陛下似乎又动了一下,忙推推他,“陛下……”
“……是霍光吗……”
陛下明白了。“是,是臣。陛下,您觉得好点儿了。”
“霍光……你听朕说……”
霍光贴近他,“陛下,臣听着呢……”
“……朕让你看了周公辅政图……立少子……朕要你辅政,你来作周公……你家只有你像你舅舅……谨慎稳妥,委曲求全……二十年出入禁内,未尝有过失……你虽不是他亲外甥……朕却觉得,你像……辅政,朕放心……朕封你为……大司马大将军……辅少主……”
“陛下……陛下……”
霍光看着他雪白而浓重的眉毛蹙向了一起……
“谁给朕牵的马?!!!”刘彻佝偻着身子看着面前高大的白马,爆跳起来。他已经上不得马。
“臣扶陛下上马。”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彻眯着眼睛,低下头。
一个身着紫金犀甲的熟悉身影跪在他脚下。
“你也来怄朕!!”刘彻一脚踹过去,登在那紫金的肩甲上,“你也看出朕老了!!你也欺朕骑不得马——” 那长健的身影没防备,着实吃了一下,往边上跌下去。
刘彻心里一阵绞痛,一把扶住他,紧紧的抿着嘴,慢慢弯下腰,扶他起来,“是……是仲卿……是朕的仲卿吗……“
“陛下?”那熟悉的身影抬起眼帘,澄澈的眼眸好像一泓春涧一般,荡尽黑眸子中的怨怒。“谁说陛下老了?”寒眸子疑惑的看着他。
“朕还不老?”
卫青摇着头。
“仲卿你不必宽慰朕。你看朕的手……”刘彻伸过手去给他看。
手竟又变得丰厚圆润了……
“?”卫青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手,又看看他。
“这……”刘彻自己也有些蒙了。
卫青拉着他来到溪水边。
刘彻惊讶的端详着水中的倒影,头发乌黑,长且刚直的眉毛斜入天苍,高挺的鼻梁,衬着那深邃的黑眸子,棱角分明的嘴唇上,是着意修剪的透着贵气、浓黑的髭须。刘彻好一阵欣喜,“仲卿!!”
他的仲卿英睿的面庞流露着一贯的大气内敛,寒眸子中是那随和的好性情。
“仲卿怎么来了?”
“陛下不是说让臣等着。陛下要去看河朔草原吗?”
“对啊!!”刘彻似乎恍然大悟,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霍去病那混小子呢?”
“在家和嬗儿玩儿呢……陛下,上马吧。”
……
霍光眼睁睁的看着那攒蹙在一起的霜白的眉毛渐渐舒展开,那已无血色的嘴角勾出一抹笑纹……自从元封五年封禅泰山之后,他从没见陛下笑得如此宽慰又安详……
……
后元二年,春二月丁卯,帝崩于五柞宫,入殡于未央宫前殿,三月甲申,葬茂陵。
……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刘彻与卫青并辔而行。
河朔草原,绿玉如染,苍鹰盘旋,横溪纵涧间,霍去病单手拢住怀里的嬗儿,另一只手把住汗血马的丝缰,疾驰而来。踏起的水花向四处飞溅,嬗儿咯咯的笑着。
刘彻笑着看看卫青,卫青也笑着看看刘彻。
“仲卿,朕还说要去东海看看。”
卫青随和的点点头。
“不!!舅舅!先去看祁连山!”
“舅公,祁连山——”
< 终 >
2006年9月9日
【翻外】(谨呈大人们调整一下情绪啦^_^)
茂陵。
嬗儿:舅公,我要香。
卫青:什么香?
嬗儿:烧香的香。(嬗儿扬头,看着舅公。)
卫青:烧香啊?
卫青(拿一些给嬗儿):嬗儿还小,不许玩儿火。舅公给你点。
嬗儿(笑):不,是爹要的。(嬗儿拿着香跑)
(卫青跟上去)
卫青:去病也烧香啊?
霍去病(乖戾的笑):嗯。
卫青:给谁烧香啊?
霍去病:给陛下烧香。
卫青(愣):哦?
霍去病(跪,烧香):祝陛下长命百岁。
卫青欣慰的点点头。
霍去病(小声嘀咕):长命百岁,永远别到茂陵来,舅舅就是我的啦……(呵呵呵呵,暗笑)
卫青(无奈中)
刘彻(出现在后面):仲卿,咱们去河朔草原吧。
霍去病、嬗儿(同时回头儿)
卫青(回头)
刘彻(看着卫青)
卫青(看着刘彻)
霍去病(搂着嬗儿,倒。)
【后记】
(常言说:编筐编篓,贵在收口
文章写至此
我真有些收口无力
但历史的车轮
在那一刻
停止了……)
就这样结束了
转眼算来
从5月12到9月9日
将近四个月
我似乎从没这样投入的做一件事情
也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读这么多史书史料
写文的过程是喜忧搀半的
痛苦和快乐纠结着
为人物痛苦、快乐
也为自己写文的进程痛苦快乐
仿佛难以自拔
周旋于史书中
竟发现
无论文学如何协调历史
却终改变不了历史
我似乎觉得自己是竭尽了全力
也竭尽了自己的能事
跟着人物
喜怒哀乐
尝遍
为卫青失了霍去病哭
也为刘彻失了卫青哭
还为刘彻一大哭
但写下来
终希望
他们都是笑着去了
历史的洪流带走了所有该带走的
也许正如我让卫青最后上甘泉居室的宫阶,而身后却留不下足迹
就这样淡淡的来
也淡淡的去
历史过去了
其实相同的历史
在历朝历代
以至在而今
在未来
轮回继续
当时完结时,我如释重负~~~
我是纵横道的但为君故,也是卿家天下的玉生烟,请晋江的大人们多多指教^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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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91~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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