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ry》宋云笙

1、全

　　李盈云正埋首于桌上等着key in的报表中，她的手机打破沉默地响起。

　　她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喂，你好!”

　　电话另一端传来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小云，是我佩玲啦!”声音是属于她大学同学蔡佩玲的。

　　李盈云一听是蔡佩玲，有些不耐地将电话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重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上。

　　“有事吗?”李盈云不太热络地问。

　　“这事可大条了!妳知道嘛?路颀回来了!”乍听这熟悉的名字，让李盈云原本振笔疾书的手顿了下，但她随即又继续书写的动作。

　　“喔，是吗?”李盈云的手一岔，原子笔竟划破了纸张。

　　可恶!

　　李盈云在心里低咒着，不只骂蔡佩玲带来这个消息，更骂自己竟乱了阵脚。

　　“打不打算和他见个面?他说想见妳耶!妳还爱他的不是吗?妳跟他见个面，说不定可以再续前缘—”蔡佩玲的语调让李盈云想起当年她介绍路颀给她认识时，那种急切地想制造些八卦的声调。

　　李盈云没想到蔡佩玲仅用一丝声线便扯痛她的心，一股不甘痛苦回忆被轻易牵起而衍生的怒气窜进她心口。怪罪似地，李盈云冲冲地应了句:“不劳费心了，谢谢妳的'好意’!”说完便忿忿地切断了电话。

　　李盈云脑里纷乱一片，桌上的报表早已无心再整理下去。她拉开提袋，取出一包Mild Seven，冲到休息间去，焦急忙乱地点了一根。猛然吸了几口，她突然定住，凝视着手指间白色细长的烟。

　　这是路颀最爱的牌子，自从她和路颀分手—不!或许该说是被路颀甩了后—她也开始学着抽烟，喜欢深吸一口，让烟的味道在口中萦绕，久久地，彷佛和路颀接吻的、那般唇齿缠绵，那熟悉的烟草味，才能稍稍抚慰她思念路颀的心。

　　分手四年了，李盈云原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脑海里和路颀的回忆，却依旧清晰。那路颀呢?他是否还记得清楚与自己的过往?

　　想起蔡佩玲刚说的，路颀想见自己的事，李盈云心跳不由得因欣喜而加速了起来。

　　李盈云的手指渐渐感到一股灼热，她回神，发现烟草早已烧完，只剩灰白的烟屑，危危地停格在烟头上，散发着残余的热度。

　　她熄了烟，拿起一旁的水杯，去倒杯热水定定跳动不已的心神。压下了温水出口闸，她抬头，正巧看见前方镜中的自己。

　　她仔细地打量；经过了四年，她成熟了不少，而原本就没太大光芒的她，却也黯淡不少，眉头几条细纹，显示她这几年过得并不好。也的确，四年前，她是个小秘书，四年后，她也不过是个小组长，用微薄的薪水过平凡的日子，也许到死都是这样吧。而他呢?在美国知名计算机公司做工程师，相信日子一定过得不错吧!

　　李盈云脑中浮起路颀英爽的脸，一想，竟失了神。温水溢了出，李盈云急忙松开出水闸，啜口茶，将水位降低至安全不会再溢出，才腾出手去拿抹布擦拭地板的水渍。她脑里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彷佛自己置身事外，看着李盈云狼狈地擦着地板，突然想起，自己的一生似乎都这么狼狈。置身事外的那个李盈云一下又变成了路颀，他嘴边噙着抹睥睨的笑，心里想道:“这么可笑的女人，幸好我早甩了她。”

　　李盈云叹了口气，将抹布摆回原处，拿着水杯走回办公室。手机持续在提袋里闷声响着，拿起一看，仍是蔡佩玲，望着那闪了又闪的屏幕，犹豫了许久，终究是选择了关机。抬眼看看墙上的时钟，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但她的心情已浮乱得无法办公。她当机立断，放下水杯，收拾了提袋，提早告假回家。

　　搭上二十二号公车，李盈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仍旧炙热灿亮的日空，六月了；公车开向她和路的母校，校园旁的凤凰花已开，嚣张地染红整排树。她的思绪飘忽起来，飞到四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她和路漫步在开满凤凰花的那条行人道上，路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手臂任她环着，她开怀地诉说着当天上课的趣事，路的回应都是千篇一律的“嗯”，她自讨没趣，索性闭上嘴，将一个人的沉默化作两个人的。

　　李盈云知道，路颀在想她，他曾经的那个，薄福的爱人，也是他，心中最挥之不去的倩影。关于路颀的过往，李盈云一直是清楚的，但是她不敢问，也不敢求，怕路颀会怪她侵犯了他的圣域，愤而离开自己。所以每次当路頎一想到那个女子，她的处境就像在海里遇到鲨鱼一般，明明快要窒息，却还是只能静止不动，等待鲨鱼离去。

　　李盈云一如往常地摒住气息，等待鲨鱼危机解除。在即将步离那排凤凰树时，她几乎以为可以呼吸了，然而这次，那只鲨鱼却不肯放过她，回过头来，狠狠咬了她一口。

　　路頎停下修长的双腿，从自己的回忆抽身。“分手吧!”路的口吻就好像医生宣告病人不治时，那带点事不关己的语气。

　　“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爱妳”

　　路颀的回答，李盈云其实早已料到，只是自己想到，和从路颀口中听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多带点挽不回事实的无奈，和猝死的不甘。

　　李盈云以往是个好强的女孩，只记得那时，她噙着泪，狠狠地甩了路颀一巴掌，再没说一句话。

　　路颀默默地承受了这一耳光，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连一丝歉疚都没有，就这样转身离去。

　　炎夏的六月午后，竟刮起了一阵寒风，吹落凤凰花，烧红了她的眼，和路颀修长的背影。

　　公车微一颠簸，震落李盈云几滴泪水，她才惊觉到自己竟又为路颀哭泣一次。她无力地用手背拭去眼泪，迷蒙间，竟看见路颀那令她想望的身影，伴着火红，映入她眼里。

　　李盈云急忙揩干泪水，怕自己看见的只是幻影，她不顾危险地将头探出，仔细一看，真的是路颀!

　　她心里还在想着，现下自己是那么地狼狈，不该去见路颀，可身体却已反射性弹起，公车一停便冲了出去。

　　李盈云下了车，强自镇定地走着，脚步却不自觉越来越快，直至再也抑制不住，她开始拔足狂奔。不管身上穿的是套装窄裙和高跟鞋，不管一路上撞了多少行人、惹来多少怒骂，不管风沙吹得她双眼刺痛，她心里只有一个意念—路颀就在那，她只要看他一眼、看一眼就好!

　　越来越接近那个身影，一股又喜又惧的情绪溢满她的心。李盈云停下了跑得发疼的双脚，几近躲藏地、小心翼翼地靠近。路颀侧对着她，一身他钟爱的白，仰着头，双眼不知看向何方。李盈云渐渐能看清那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容，和他的眼神。突然，她又被那只鲨鱼咬住，然而这次疼痛的感觉，却比以往还要深刻、还要锥心刺骨。

　　李盈云心中渐渐浮上一层了悟，即使路颀正站在这个给了她许多与他的共同回忆之处，他心里想的，始终不是她。

　　路忽地转头，竟发现了李盈云，她猝不及防，被迫面对她，表情僵滞着，明明想哭的，却倔强地微笑了。

　　“好久不见了。”只差这么一秒，如果路颀没有开口的话，她真的会落荒而逃。

　　“嗯。”难过哽在喉头，李盈云不敢多说话，生怕字未成语，两行水泪已先流。

　　“四年不见了，妳过得好吗?”路颀云淡风清地问道，那口气好像他不曾在这开口与她分手，好像她不曾在这挥过他一巴掌。

　　心口顿时生出一股恼怒，李盈云冲口答道:“不好!”

　　她怎么可能好得起来?他离去时的影像，日日夜夜，在她脑海里折磨着，她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路颀依旧温和地笑着，彷佛没听见她语气中的愤怒。“佩玲应该告诉过妳我想见妳的事吧?”

　　“见了面又怎样?”

　　路颀有些微愣，半晌才开口，表情竟带些无辜:“我只是想知道妳好不好。”

　　“呵!没想到你也会在意我的死活。”

　　“小盈—”

　　“你心里还是只有她吧?”

　　路静默一阵，注视着她的眼眸，紧闭的唇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李盈云曾有的所有小小奢望，因这三个字彻底粉碎。她以为自己会哭，却笑了。

　　“四年来，我一直期盼能再见到你，但今天一见，我才知道，我们还是别见得好。我走了，别再见了。”李盈云转身，踩着她曾经的依恋，一步一痛地离去。凤凰树在她身后洒下红色的眼泪，她却不再哭泣，因为这次，是她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