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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午夜诗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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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的傍晚,落日的最后一道光线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看到这道低垂的通红光线从朝西的窗缝中射进来,将我们被子上的拼花图案点燃。公寓像往常这个时刻一样温暖,不时从隔壁的电视里传来模糊的乐声和笑声。我竖起耳朵,静静聆听着这周末时刻的日常动静。
他躺在我旁边,还在睡着。这一点从他深长而均匀的呼吸声中就能知道,而且他通常起得比我晚一点。我本想扭过头去,逗弄他的头发,或者让他喷嚏,好让他在恶作剧中醒来,但一想到我们之间昨天的争吵,我就感到一阵恼火,又将手收了回来。也许你会觉得,在我们一同相处的这些漫长的年头,对彼此可能说出的话早已穷尽,因此任何争执或分歧都应该处于意料之中。但他昨晚那痛苦的眼神,还有那些威胁要离开我的话,还是在我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让我不能像以往一样立刻就原谅他。
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公寓中的声音,躺在被子里盯着天花板打发时间。直到白昼的最后一点光亮从房间墙壁上褪去,夜色墨水一般被均匀地涂在空中,我才听到他摸索着爬起来的声音。尽管日光早就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了,但他还是一直保持着天黑之后再起床的习惯。据他说,这是一种寻求安全的心理。我仍然躺着没有动,将脸背向他。有一阵子,我感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充满了困惑。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欢迎他,而是将他晾在一旁了的缘故。但他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随后我感到床垫因为受力而反弹了一下,是他起身离开了。有那么一刻,我忽然担心起来,以为他真的要将昨晚所说的一切付诸实施,就这么悄悄地不辞而别,走出公寓的大门不再回来了。我甚至打算放弃对他不理不睬的架势,想要追上去挽留他。但不久,我就听到浴室里传来了持续不断的水声,以及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他是不会放弃去诗社里演讲的。
这个想法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决定更加严肃地对待这次争吵。在彼此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后,我已经发现了一种最简单,但又最有效地表达不满的方式:只要我不按照时间的顺序来生活,刻意打破一下常规就能让他感到不适。于是我便在他之后走进浴室淋浴,也没有拧开旋钮收听我们都喜欢的晚间音乐。这通常是宣告又一个宁静而普通的日子的开始,但显然今天与以往有所不同。现在我倚着门框,幸灾乐祸地看他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笨拙而痛苦地往碗里倒着牛奶和麦片,准备吃今天的第一餐。他一定已经听到了我在心中的偷笑,但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当我们相互敞开内心供对方阅读时,我们都是十分敏感的。我也试图去听取他的心声,但得到的只有一连串的叹息。
“这种食物……”我对他的牛奶麦片嗤之以鼻,“算了吧,马切洛……”
但他只是摇摇头,将盛着麦片的碗放到微波炉中加热了一分钟。我注视着他坐在餐桌旁,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咽着温吞吞的早餐。这是他在坚持训练自己吃正常人的食物过程中的一个步骤。也许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但我却始终觉得他收效甚微。他的味觉早已失去了对其他食物刺激的感知,就跟我一样。很难想象这些东西在他尝来是什么滋味。另外,他吃得少的可怜,太多东西会撑坏他萎缩了的胃。
“没你想的那么糟……”他听到了我的想法,回应说。但继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几乎是绝望地摇了摇头,放弃与我理论的企图,专心吃饭。但他很快就扔下了勺子,用手捂住嘴。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那么用力,让我的胸口也不禁跟着一阵发紧。等他终于能停下来再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明显低沉了。
“我告诉过你,我病了……”他宣布似的说。
“唉,马切洛……”
“你不会想要变得和我一样的,我向你保证……”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最好离我远点。你知道的。以前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生病,可现在你看看……我说了,我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算了吧,马切洛。”我往前走了一步,试图说服他,“你知道有那么一种病,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有你想象时它才会出现征兆吗?你现在得的就是这种臆想症,全都是因为你情绪低落,总想着从我面前消失。”
“这些话改变不了事实,你知道的,”他平静地说,“我还是要走,离开这里,明天早上走。”
“不再担心阳光了?”我讽刺他。
“我查过了,明天是阴天。”他回答,沉思了片刻,他又想起来了似的补充道,“你知道,阳光已经无法刺穿我了,但这病也许可以……”
“够了,马切洛,难道我们又要开始对彼此说些对着干的话了吗?”
“不,与其说是与彼此对着干,不如说是我们各自说着蠢话……我们至今所说的一切话都是给自己听的,我们从来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他总结似的说道,“我想这一切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我们和凡人之间的区别。我不是指我们依赖的饮食不同,而是,我们被生活抛弃了……”
“唉,马切洛,你应该知足了……我们的感官是凡人的十倍以上,我们能读心,还走过了整个世界。另外,时间对于我们而言是无穷无尽的……你已经拥有了这一切,现在倒羡慕起凡人来了?”
“你说到时间,这才是关键……”他放低了声音,喃喃地说道,“也许我们俩什么都缺,可就是不缺少时间……但也正是因为这漫长而无止尽的生活,将我们完完全全地磨损了、变成了两个飘渺的影子……人们说生活应当保持一种即时性,你经历了这样一种可能,就失去了体验与之平行的无数种其他生活,但这一点根本不适用于我们俩。时间像一条又深又长的隧道一样在我们面前展开,只要我们不乐意,就能随时返回起点,转向之前被我们抛弃的那条岔路。何况,我们很少坚持走完同一条路,总是轻易放弃,最后连自己都被完完全全地搞糊涂了……你还记得我们为彼此之间的相处模式做过多少种不同的尝试吗?天啊,这种徘徊和重复让我厌倦透了。现在我的目光再也不能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总要投向时间的尽头。我已经了解了够多的可能性,只想品尝一下终结的滋味,就像那些凡人一样……你看,他们脆弱、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但也正因为他们对生的体验是短暂而唯一的,反而比我们更加用心地想在这世上留下痕迹……奥林匹娅,假如我们有他们一半那样珍惜彼此的生命,我们就不会天天这么争吵了……”
“我看我们争吵的原因不在于什么短暂的生命,马切洛,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只想着自己,想着你迄今为止的失败,你没有出版的诗集,你的牛奶麦片。我们之所以会一直吵下去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认真听过我说的话!”
“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吵,相信我。”他扭过头去,又猛地咳了一阵,停下不说了。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也许真的有某种我所不知道的疾病在侵蚀着他非凡的身体,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他今晚去诗社里讲课,并且计划明早出走。这一点我是了解他的。“如果我无意中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明天我还是一早就走吧。”
“今天要替你收拾好箱子吗?”
“不,不必了。”他站起身,转过去面向着厨房里的那扇小窗,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脸上什么样的神色了。“我并非是去旅行,而是去寻找那种终结。这么看来我还是什么也不带,独身一人上路比较好……这样一来,在终结来临时,我也就能和一个凡人一样了……”
他的语调透露出一股我闻所未闻的悲凉,让我又不由得心软了。“做一个凡人的滋味也许和你想的不同,马切洛,”我轻声说,“别忘了,我曾经体验过时间的尽头,那并不好受……”
“唉,奥林匹娅……”他叹了一口气,“我太了解你了,你最终会忘掉那种滋味,只享受你现在的生活和身份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听你的故事……算了,也许我应该和诗社的学生们聊聊这个,今天晚上就聊……”
“好吧,马切洛,”我终于忍无可忍,抓起他散落的稿纸摔在桌上,“你见鬼去吧,我真希望明天早上乌云全都散去,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在我诅咒过明天的天气过后,我便独自回到卧室里。我听到厨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窸窸窣窣的动静。最后公寓的大门砰地响了一声,是他动身去诗社了。想到他刚才犹豫的那一阵,也许是在为万一我的预言成真,明天早上他就不得不在阳光底下在大街上奔走而感到害怕,我就觉得自己又领先了一分。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起身四处转了转,发现公寓里没有任何像样的东西可以给我吃,便决定去我常去的那几条街上吃饭。不像马切洛,我在满足口腹之欲这一点上很少委屈自己。
套上短夹克,登上皮靴,将零钱和公寓的钥匙揣进口袋,我就出门了。地铁站在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处,我沿着往常熟悉的街道向那里走去。在同一座城市居住得越久,我发现我们就越不由自主地照着凡人的标准来规范自己。换做早些时候,我还会嫌这种公共交通拥挤又费时,而偏爱从低矮的屋顶上以及无人的、黑暗的小巷里寻找捷径。但现在我的脾气已经渐渐被磨平,开始享受起45分钟无事可干的旅程了。我甚至会刻意放慢步子,去捕捉普通人都不会注意到的细小变化。这些收获总是让我着迷:有时是身旁经过的人无意泄露的一句心声,有时是从我走过无数次的橱窗里传来的新的气味。就像我之前教训马切洛时说的那样,我们的感官敏锐得足以将这点小事放大成一种惊喜。不像那些步履匆匆的凡人们,我没有排的满满的日程表,也没有什么人在家里巴望着我回去做晚饭。我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在人流中越落越后,也只有这一点才能显示出我与他们的不同。
马切洛和我,我们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两个吸血鬼。这是我从行驶的地铁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眼睛下面的一点淤青时想到的。我在想到这一点时尽量紧闭自己的心声,以免被周围的人觉察。但我又从对面的那一片倒影中看到,除了显得有些苍白外,我的身影融入了身边的乘客之中,丝毫不显得突兀。日光灯冷冷清清地在我头顶上闪耀着,地板散发隔夜剩饭的气味。我身旁的一个年轻人正专注而沉稳地读着书,我不禁又想起来马切洛,以及他无法割舍的那间诗社。现在,我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挤在一起,胳膊挨着胳膊,还有我们租下的那间公寓,以及分别找到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来糊口,都是我称为以凡人的标准来要求的生活。我们并不是两个游手好闲的吸血鬼,而是各自有角色要扮演。我开了一家网上花店,同时承办婚礼和酒会。马切洛在城市大学里当教授,主讲古典和拉丁语研究,业余时间创立了这间诗社,专供年轻、创造欲望强烈的学生展示才华。有时他会提到他的同事们给我们俩的评价,我虽然很好奇在凡人眼中我们是什么样子的,但凭着自己也可以猜到大部分:中产阶级,年轻,而且前途无量,也许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应该早点要一个孩子。马切洛对这最后一点从来都置以尴尬的一笑,没有透露过我们不能再生育的秘密。并不是因为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人生了病,而是已经太晚了。换做早些时候,我刚从一个凡人女性转变成吸血鬼时,我们之间还可能产生一个后代。但随着我改变的时间越长,身上凡人的特征就越趋于凝固。等我们想起要孩子时,已经过去了整一百年,我们的身体早就像老古董一样成了摆设。
直到车厢里的人都走得所剩无几了,我才下车,将身上的零钱投给一个在地铁站口拉大提琴的卖艺人,走上了台阶。这里已经属于下城区的范围内,街道以及建筑都破旧不堪,地面上时有积水和垃圾。街边一家便利店的橱窗里散发出淡淡的荧光,从廉价餐馆敞开的门里飘来了油炸气味。但这没能勾起我的食欲,我也并不因为必须一个人就餐而感到孤独。我知道等我开饭时,总能找到一个伴儿。
或者不如说,有了伴儿我就有了晚饭。正如你所想:我是一个吸血鬼,以新鲜、温热的血液为生。但现在与过去时代不同,我们大多数同类都学会了克制自己。以前我们每次猎食都会制造出无名谋杀,但如今我们只需要几口便能维持自己的生活。被吸食过的凡人也许会因为暂时缺氧而感到头晕,失忆,但再也不会受到生命的威胁。而和凡人世界里的道理一样,对欲望的节制有助于保持健康,并将身体的各项机能放大到最佳状态。因此,和一些大腹便便、暴饮暴食,常年居住在深山与乡村中的吸血鬼不同,我的头脑清醒,反应灵敏,在这个凡人密集的城市里生存了下来。
我走到自己熟悉的那几条侧街,推开一家酒吧的门进去坐下,点了水果酒,并且暗暗希望有人能来帮我付账。这个小小的酒吧里挤满了人,墙纸上霉迹斑斑,侍者神色冷漠,对顾客的污言秽语满脸不耐烦。这并不是白领们下班后会来放松闲谈的地方。生活在这种地方只能艰难、绝望。在吧台的尽头,有两个年轻人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又犹豫了一阵,才挤过身旁的人向这边走来。我直到他们靠近了才开始阅读他们的想法,以便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们看到我苍白的脸和刷成黑色的手指甲,心想也许花一点钱就能得到我;而我闻到他们身上凡人旺盛的生命力,终于开始感到饿了。
他们虽然长得并不相似,却无疑是一对亲兄弟,白天在杂货店当收银员,晚上贩卖大麻。两人都进过少年管制所,有一段不幸的、令人心碎的童年,让我十分同情。不过这些都不是从我和他们的交谈中得知的,而是在我把嘴唇凑到他们年轻的颈部皮肤上,接住我犬牙刺出的血珠时在一瞬间里看到的全部。你们凡人的血液中流淌着关于你们自身的记忆和历史。这不是一句诗,而是事实。每次在我进餐时,去听一颗心毫无保留地讲出这些故事对我而言是最精彩、最享受的时刻。我和这两个年轻人相遇没多久后,就一同钻进了酒吧后面昏暗、狭小的巷子里。在成堆的纸箱子和废弃家具之间,我们三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显得很迫切,也许是因为从小就习惯了被人粗暴地对待。而我也没有拖拉,取走我需要的东西就从中脱身,没有再继续给他们希望和暗示。我本可以再多呆一会儿,但及时收手是我责任心的表现。而且不像他们这么孤独难耐,我还有我的马切洛。通常我会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咬破自己的舌尖,用一滴血封住他们的伤口。那滴血中还带有我传达给他们的信息: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沉沉地睡上一觉。我其实觉得十分愧疚,因为这两个男孩子会在明天凌晨的刺骨寒风中莫名其妙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肮脏的地上。也许他们会为此感到羞愧,也许不会,我不知道。但我的确给他们留下了点什么。我看到他们理想的女孩,他们今天之所以会挑中我,完全是因为我长得像她。但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孩,她们喜欢受过教育,谈吐文雅,甚至有点虚荣的人。我将这个道理编织成故事,融入他们的身体,好让他们明白为什么之前他们的追求都失败了。如果他们在日后有一刻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这个古怪而残忍的梦,并停止追那个女孩的话,我也就算得上是付清了饭钱。
又一次,我舔着嘴角走回地铁站,坐反方向的列车回上城。我在离公寓隔一条街的咖啡馆里找了个空位,要了一杯咖啡。这是我变成吸血鬼后唯一割舍不下的凡人食物。马切洛说过许多次,我最终会死于骨质疏松,但到目前为止这一点还没有应验。他的直觉是我见过的吸血鬼中最差的。我发现我又不由自主地想他,而且我没有立刻回家的原因也多半是无法忍受他不在时公寓里那种空荡荡的气氛。我们都是喜欢社交的吸血鬼,因此无论过多少年,孤独对我们来说总是个烦恼。
我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思考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以及昨天的争吵。即使已经过了两百年,我想联系我们之间的那条纽带仍然是爱情,而不是许多人说的那样,只剩下类似手足的情亲。在我还是个凡人时,我也曾有过兄弟姐妹,但我能分辨得出我对马切洛抱有的感情和对父兄们的不同。出于敬重,我曾很少去追问家人的心事;但我却和马切洛频繁地对彼此采用读心术,并乐于让自己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去感受一切。在漫长的共同生活中,这种和谐使我们忘记一切,对自己和世界都感到放心和宽容。我们明白,在分别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做过无数尝试后,总有一种熟悉的平静在等着彼此;并且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能与自己创造出等同的快乐。更何况,我和他之间在最初时还有另一个层面的联系。这并不是凡人所指的血缘关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血液的交换:马切洛是我的引导者,是他首先提出要将我身上所有的凡人之血都以他自己的血液来替换。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于是就变成了吸血鬼奥林匹娅。
但即便如此,这也已经不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了。有时我按照惯性去思考这个问题,仍会被它的不合理之处震动。你也许认为,随着马切洛的血液流入我的身体,我也接受了他的全部记忆,因此我们之间只应该存在着更深的感同身受。但我却认为,这也是一切争执的根源所在:就是那么一小点、一小点的记忆在拒绝着融合,放大到了表面就成了他昨晚那些威胁的话。
事到如今,又填饱了肚子,我感到自己的脾气和固执都在慢慢地消退,也不得不承认早先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也许真的有点刻薄。换做是关于别的内容的争论,我想我们都不至于挂在心上超过半分钟。马切洛甚至开玩笑地称这些小吵小闹是我们这浓汤般的缓慢生活里的食盐,是将我们黏在一起的必不可少的调料。然而唯独涉及到对待凡人生活的态度这一点,我们就变得认真起来,各执一词,并且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而都变得有点疯狂。总的来说,他看不惯我的平庸和骄纵,而我则嘲笑他对凡人身份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他搞诗社是乌托邦,是无病呻吟。为此他简直气疯了。
我们花了无数的心血来解决这个分歧,也做了能做的一切:理智地谈了许多次,甚至在盛怒中敞开心扉让自己去听取彼此那些出于面子和基本礼节未能说出口的话来——相信我,这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你是不会想在气头上知道那些会令普通人伤心欲绝的想法的,尤其你知道它们是真实地来自与你亲密的人的内心深处——但我们还是没能让自己达到对方所期待的理解。一句话,我们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就像这样,每次我们失控地争吵过后都不得不回到同一个原点上来。这让我们失望、筋疲力尽,又感到无可奈何,仿佛它是在延续我们完美生活的道路上难以绕过的一条鸿沟。久而久之,我们也会像昨天那样产生分开的念头。尽管我能理解马切洛这种想要放弃的心理,却从不真的希望这种事会发生。但要知道,血液上的融合是改变不了性格的。即使马切洛是我的缔造者,我也仍然是我,奥林匹娅。而我想,我们的问题也还是出在记忆上,毕竟我们的人格由各自的记忆塑造。直到相遇之前,我和马切洛正各自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来自意大利北部一个古老而荣耀的家族,每一代祖先都是吸血鬼。他们凭借着血统带来的优势自由地出世入世,几百年以来都过着平静而洒脱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十分明智地选择在生命的头一百年中,趁着生育的特性还未完全被消磨掉时诞下子嗣,让家族的血脉延续下去。除了知道自己是一个吸血鬼之外,马切洛和当时富裕阶级出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把所有空闲的时间都花在阅读上,并立志要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钻研所有的知识。我想他那种刨根问底、爱钻牛角尖的习惯也就是从那时起逐渐养成的。在他从父母那里获得猎食技巧后,他便独自一人离开家,去其他城市游历。他先到佛罗伦萨,在韦罗基奥的画室里呆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辗转去了大不列颠,当了一阵教堂建筑工……他的这段旅程一直持续了之后的两百年,至少在我遇见他时,他还是孤身一人在路上走着。他匆忙的、追寻真理的脚步在我面前停下时,已经是1790年了。那是巴黎郊外的一个贫民窟,我正在为一年前死于战场的父兄哀悼。曾给予我们援济的贵族已被资产阶级革命者送上了断头台,而在动荡中没有人会想起自己的怜悯心,去给一个饿的奄奄一息的卖艺女孩送一枚硬币。所以当马切洛向我付下身子时,我以为他只不过是想在我身上找点乐子。但他那认真的,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使我不禁畏缩了一下。就这样,他的牙齿割开了我的动脉,同时我也品尝到他的血液中古老时光的味道。
我曾问过他那时为什么要救我,并且在我获得这个新身份后又花许多时间来耐心地教导我。而他不无诗意地回答说,他是被我的眼睛和嘴迷住了,无法自拔。说这话时他的心迹表明他并没有说谎。在共同生活的这么多年里,他也证明了自己的坚韧和忠诚。尽管转变其他的凡人女孩,并且从她们那里收获新鲜和刺激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马切洛却从未这么做过。至于我,老实说,最初接受他提供的那些条件时,我还没有与他坠入爱河,而是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有些疯狂地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橄榄枝。即使我那时只是个凡人,也明白马切洛可以让我在战争中活下来,再次看到充满希望的日子。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想我是利用了他的。而当我这么告诉他时,他却不以为然地一笑,说:“你们这些女孩子……都是实用主义者!”然后就没再挂在心上了。他对我这么有把握,也许还是因为我在从他那里得到了全部所需的生存技巧之后,仍然选择留在他的身边作伴。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问题要操心,比如满足他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他的思想和举止有时简直和一个孩子一样,流露着天真与自负,让我时常忘记他年纪比我大一轮的这个事实。毫无疑问,他已经读过了所有他能找到的书,也跟随了历代最顶尖的知识分子,甚至用不同的笔名和语言写下了不少被世人珍藏在图书馆里的诗集。他已经得到了几乎所有的知识,但始终无法涉入凡人的领地。更令他沮丧的是(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是在遇到我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曾经拥有凡人的身体和记忆,这些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为此他对我嫉妒得要命。
你们的一位作家写过:在批评别人之前,你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你这样的条件。马切洛曾在我大肆嘲笑他对凡人的向往时苦涩地对我提过这句话。我立刻以类似的话回敬他。自打那以后,他便明白了自己在口头上是赢不了我的,于是将自己的愤怒转化成若无其事,继续泡麦片粥,下班后学着他的凡人同事们出去喝一杯,聊一些以我们的见识标准来看愚蠢透顶的胡话,还为自己的幽默感沾沾自喜。而每次在我指出他这么做都只是自欺欺人,就像小孩子和自己玩角色扮演的游戏,并不能消除他和一个真正的凡人之间的本质差异时,他就会变得有些焦躁,指责我无法分享他的精神与追求,之后又惶然地陷入沉默。我想他除了不肯口头承认之外,内心里是同意我的。但后来,他的诗社又给了他看待这个问题的一个全新角度。在他那些虚无的讨论中,他认为自己是在最终归宿这一点上与凡人产生了分歧。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伤害到他。甚至是阳光,除了让他觉得刺眼,必须戴上太阳镜之外,也对他的生命毫无影响。哪怕他总是对此抱着谨慎的态度,但却并非没有尝试证明过。结果令他失望:他无法体验死亡与自我的终结,他将永远在这个自我中存在下去。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提出了要离开我,说是哪怕他无法自我终结,那么绝对的孤独也多少向着那个方向靠拢。但他并不知道,让我暴跳如雷,并深感受伤的不是威胁本身,而是他背后那些荒唐透顶的理由。
以下是我曾用来回敬他的话。本质上,我只是在重复马切洛的理论,但这并不代表这些话不是出自我内心的。为什么你在艳羡他人之前,从不去了解对方所承受的痛苦?要知道,这种处于养尊处优的无知以及好奇,有时是比毒药还剧烈的伤害。而我又要如何才能向马切洛真切地传达我作为一个凡人时所经历的那抹灰色呢?那是他从出生以来无论如何都不曾体会的感情。比如说,我对一个完整家庭的渴望,以及对贫穷的恐惧。当然,还有对战争的看法。我是直到被他变成吸血鬼之后,才学会如何不把这种灾难带给你的压迫放在眼里的,但当我还是个凡人女孩时,我却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绝望。在1789年的战争中,我如一片颤抖的叶子穿梭在炮火的余烬里,从马赛一路流落到巴黎。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在首都看到和平的夕阳和亲切的面孔,却发现自己的希望还是落空了。在遇见马切洛之前,我的生活里都只有饥饿,疲惫,以及对夜里睡过去就有可能不再醒来的担忧。后来在互相通感时,马切洛也无疑从我的记忆中看到了这些,但他除了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之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记忆对于这个我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是的,我只关心晚饭在哪里并不是因为我任性,不肯学习他书上那些艰深的哲理,而是我曾经有几个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光;更何况,作为一个凡人,我时时要逃避死亡的阴影。换成他的话说,我曾经坐在离时间终止的深渊一步之遥的地方,向下窥望过那片黑沉沉的虚空,也感受过那种彻骨的寒冷。但也正是如此,在面对他这种孩子气的对死亡的执着,我又怎么可能不蔑视他,不对他任意糟蹋我所珍惜现在的一切感到生气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他一心认为他诗社的学生们能比我更好地理解他的世界,我仍然同情他,认为他没有最终达到那个深渊旁是一件幸事。但我无法阻止他想要朝着那个方向靠近的步伐,似乎怎样的争吵都已经不被他放在心上了。你看,也许我还是要对这整件恶化了的事情负责:在这一点上,我表现得太像一个母亲,而不是爱人。我总是企图以自己作为屏障,将他和我所认知的危险隔开,而不是鼓励他去自己尝试……唉,要是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既是出于爱,也是出于恐惧就好了……我摇摇头,将这个想法赶跑,起身将喝空的咖啡杯送回柜台去。我想自己还暂时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在作为一个凡人挣扎着求生的那段时期,我学会了不把问题留到以后的技巧。这一点倒被马切洛说中了:我的忘性是不小的。
十一点半,我回到公寓里。楼下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也听不到说话声,邻居们应该是睡了。马切洛还没有回来,通常周五晚上诗社的活动都会持续到很晚。学生们会出去喝一杯,而喝醉了的年轻诗人都格外地健谈。我看着几个小时前我们离开的,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以及他留在水槽里的碗和勺子,不禁又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担忧,就似乎总有一个闹钟不时在我的通感深处发出警告。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打开电视,开始看深夜的肥皂剧。尽管我已经这么老了,但仍然爱看屏幕上那些拜金女孩的故事,跟风去烫和她们一样的发式,或者为不值得一提的感情失败而义愤填膺。背地里,我感到她们就像是我的同谋者,能和我一起说一种马切洛不能理解的语言。我将音量旋钮调到最低,以免打扰午夜的岑寂。但一阵铃声突然从寂静中响了起来,弄得我一时发蒙,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最后在沙发垫子下找到了手机。在接起之前,我看了一眼屏幕。现在将近子时,而且打电话来的是我不熟悉的号码。
“喂喂?”
从听筒里传来了风声,以及街道上警笛的呼啸,但打电话的人始终没有说话。我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阵精疲力竭的喘息,仿佛是有人一直在电话那头屏住呼吸,犹豫不决,直到现在才决定松一口气。
“喂!”
“是我……”我听到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喊了我的名字,里面透着一股与我印象中他傍晚出门时截然不同的气息,“听着,现在情况不对……你也许不相信,那都无所谓,之后你可以尽情嘲笑我,不过现在……有一个猎人,他正在追赶我,想要杀我,帮帮我,奥林匹娅,现在我只能求你了……”
我眼前不知怎么的浮现出他紧靠着电话亭的玻璃墙,双手捧着听筒,却仍不时紧张地四下观望的样子来。他的身上已经有了几处伤痕,电话亭外也是我从没见过的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的小街。说到猎人时,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仿佛是在害怕这个词语说出时带着的无形的魔力。我突然明白,这一定是他借着刚才那些话传递到我心里自己的情绪,那个画面也正是他现在的处境。
“马切洛!”
电话被突然地挂断了。我还愣在那里,听着手机里的盲音,企图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个头绪来。我还想再向他确认一遍,他所说的那些话以及传达给我的片段都不是在变着花样吓唬我,以挽回他自己在早上争吵中的失败。但我往回拨了几次也没人接听,我们之间的通感也已经消失,无论我再怎么搜寻也听不到他的回音。从我们共同生活以来,这样完全失去彼此的音讯还是头一次发生。我感到一切仿佛都在向我强调眼前的情况非比寻常。之前我那股紧张的直觉也并不是我胡思乱想。马切洛在电话里流露出的那股深深的恐惧让我印象深刻。在放下所有的质疑和误解后,我意识到自己甚至比当年在马赛穿过战场边缘时还要担忧:那一次是为我自己,而这一次却是为了他。
是的,像我们这样,活了一大把年纪的吸血鬼,早已经将猎人这个词排到了词典的最后面。这并不代表他们已经消失,只不过我们都习惯了和他们之间平安相处罢了。事实上每座城市都会有几个这样的猎人,致力于维护凡人和我们之间的平衡。我们管他们叫猎人,他们自己则从德国传统中拾取了一个概念,称自己为自由射手。大多数的射手是凡人,但我在巴黎也见过有我们的同类加入的例子。我不知道这些身为猎人的吸血鬼在仲裁自己的同类时会经历怎样的心理考验,但我们与猎人所针对的吸血鬼总归是两条路上的人,所以这个问题也并不值得我多想。那些同类通常狂妄而且杀戮成隐,就仿佛是凡人里无药可救的瘾君子。他们的乖张让马切洛和我避之不及。反过来,我们见过的猎人却都是友好而轻松的,尤其是对我们这种很老的家伙来说,只要双方稍稍交换一下感觉就能知道是否对彼此抱有敌意。在我们刚来这座城市时,甚至听一个猎人说光凭气味就能分辨出你是敌是友:长年累月地吸血只会让你散发出洗不掉的恶臭,而不像马切洛这样,浑身散发着男士香水那股令人神清气爽的味道。“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那个自由射手这么评价道。
因此就算我运用自己所有非凡的感官和逻辑,也无法想象出这个突然闯入我们和平生活中的猎人是什么样子,又为什么要将愤怒对准了“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的”马切洛。事到如今,我的手足无措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打抱不平。我想要跳到马切洛与那个猎人中间大喊几句:你这个愚蠢的凡人,你难道看不出马切洛是这个城市里最无害、最向往和平的吸血鬼了吗?看看他今晚做的一切,他甚至产生了自己就是个凡人的错觉呢!如果可能,我想自己真应该在此时去代替他,无论是被猎人追赶还是不得不向别人祈求什么,都不能让我感到害怕。反正我早在凡人时就已经到达过死亡的临界点上了,但对于马切洛来说这些太多了。那个猎人也许不能立刻杀死他,但他一定知道如何让马切洛感到痛苦。他们所有的猎人都明白如何使用这些技术,而那些痛苦对于马切洛而言,也许不啻于将他推入那道无尽的、虚空的深渊……
但我现在却无法赶到他的身边。不知是出于疏忽还是自尊,他拒绝向我透露他所在的地方。在这座八百万人的城市里,即使我将自己的感官放到最大,一寸一寸地搜寻他的踪迹,也要花不少时间;而且我担心哪怕我及时找到他,情况也不会好转:我们一定又会因为如何面对死亡而争论不下。好在我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帮助。我想马切洛也明白这一点,否则他就不会给我打那通电话了。他那么珍惜他那些富于幻想的诗社学生,觉得只有他们才能和他分享同一种语言,但在这种真正要紧的时刻还是回头来向我诉苦。我一边这么苦涩地想着,一边在手机里找到那个号码。铃声响了许久,那一头才有人接听。除了对方的声音外,我还听到了十分吵闹的音乐。我依照礼节问了他现在是否方便说话,他在电话另一头咕哝了一声,随后音乐消失,大概是他走过去关掉了音响。于是我简单对他讲了我们早上的争吵,马切洛的诗社活动,以及他刚才传递给我的危险信号。我问对方能否马上找到马切洛和那个追捕他的猎人。他说他不能保证会立刻找到,希望马切洛能尽量坚持一会儿,但他同意立刻就出发。
“找到他们以后要向你传个话吗,奥林匹娅?”对方问道,“也许你想过去和他谈一谈?”
“不,不必了。我想在那种受了惊,又颜面扫地的情况下,他是听不进去我说的话的……我还是等他自己回来以后,向我坦白他的遭遇时再和他谈吧。再说,你也知道,我们才刚大吵了一架,我真不知道自己去了以后还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他。可能的话,我只想给他两耳光……”
对方叹了一口气。“随便你,奥林匹娅……”我猜他兀自摇了摇头,大概觉得我们俩真的无药可救了。随后电话挂上了。
但反正我已下定决心,打算在家里等他了。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收拾我们之前留下的杂物和餐具。我叠好被子,洗掉水槽里的碗碟。随后我从衣柜里拖出他出差常用的手提箱放在地板上,替他考虑起明早离家出走应该带什么衣服。我挑了两件他喜欢的衬衫,还有一些短袖T恤,轻薄风衣,以及长裤。尽管凭我对他的了解,马切洛一定会选择避开人群和阳光的地方,但我还是将泳裤和浴巾塞进了他的包里:你永远也不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想要做点不寻常的尝试,而我不想扼杀这种可能性。我对着广袤的城市上空漫无目的地传去我的心声,希望也许他在逃亡的途中凑巧能听见:我希望他能坚持活下去,直到明天早上,能拎着这个手提箱迈出公寓的大门。理所当然地,我没有听到回音。
打扫完公寓之后,我又回到电视节目上。看到一半,手机在我坐着的软垫下震动起来。我没有动,直到一集结束,开始插播广告时我才去摸它。短信号码和我刚拨的电话一样,上面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不禁感到一阵想要微笑的冲动,赶紧仰面靠在沙发上,双眼盯住天花板,以此来避免自己真的笑出声。我自嘲地想,和马切洛一起住的久了,我自己似乎也变得神经质起来。他那股浪漫主义的情怀简直和流行性感冒一样,是能传染的。
一点左右,公寓门口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我走过去,在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前就将门打开了。他站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中,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嘴唇微微打开,显得有些惊讶。然而当我侧过身给他让路时,他却没有说什么,径自走进客厅,将手提包放在地板上,双手撑住桌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随后他缓慢地脱下大衣。在公寓的白炽灯照明下,我才看清楚,他的外套上撕破了好几道口子,脸和腿上都有擦伤,一只眼睛的周围显得有些肿大。他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仿佛改变了主意,快步走进厨房,伏在水槽边仿佛一个喝醉了的人那样干呕起来。我跟了过去,看到他呕吐了好几阵,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大概他吞下的那一丁点麦片粥也没有什么剩下的了。之后,他打开水龙头,用双手接住凉水往脸上扑着。我发现他的身子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一股冲动涌上了我的嘴唇,让我的喉咙和眼眶都发热。我想我得伸出双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衬衫上,真诚地向他道歉,乞求他留下来。毕竟,在遭遇了这些意外动荡之后,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我们的公寓更安全、舒服?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也许昨天发生的一切就会成为过往,这个夜晚也将像从前成千上万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一样落下帷幕。但当我打开双唇时,却没能说出亲切和安慰的话来,而是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笑声。我冲着马切洛放声大笑,笑他遮住眉毛的头发,笑他总是显得十分严肃的嘴和关节分明的手。我笑他的领带,毛衣,手表,还有他现在这一副失魂落魄、深受挫败的模样。我笑得太过用力,以至于渐渐地感到体力不支,气都喘不上来,只好倒在客厅的沙发里,肺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视线也被泪水模糊,但却还感到意犹未尽。我一直笑到浑身的肌肉都因为产生了太多的乳酸而痉挛起来,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嘴巴。而在这段时间里,马切洛却只是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注视着我。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就不想听听我今晚的遭遇吗?”
“我正听着呢,马切洛。”
“今晚发生的事都是从诗社的聚会开始的……”
“我就知道!”
他没有理会我的插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开始一切都像往常一样,那些年轻人带着写的新诗而来,友好地等着同行的批评。之后,我向他们提出了关于时间终结和死亡的问题,我知道他们会感兴趣并且回应我的。”他停了下来,看了看我,“不出我所料,他们都理解我的感受,并且同情我。我们认为,这种理想的终结状态是值得一个诗人用尽毕生的精力和想象去追求和接近的……唉,我也许不应该和你多说这个……总之,大部分学生都和我达成了一致,只有一个很年轻的诗人似乎对此感到不以为然。事实上,当我看着他的脸时,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以前有没有在诗社里见过他。他可能是哪个学生带来的朋友也说不定。他问我:‘您为什么这么着迷于终结的问题呢?难道您不是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必须自然而然地面对生命尽头的那片虚无吗?’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挑衅的意味,但当时没怎么往心里去,我也当然不会向他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用这只不过是一种形而上的讨论搪塞了他。后来我们去了经常光顾的那间酒吧,在喝威士忌时,他又走到我的身边,打断了我和另一个学生的谈话,向我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因为被插话而感到有些不快,就直接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走开。他倒也没有生气,而是耸耸肩离开了。我记得我当时还想,他一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引起我的注意,好提高自己在诗社里的地位。这些长不大的孩子啊……就这么,直到聚会结束前,我们都相处得和平愉快。但当我走出酒吧后门,看到那个年轻人抱着手臂靠在墙边等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他又以同样的问题来纠缠我了。这一次,他似乎一定要知道我是否无法体验时间的终结,或者说像一个凡人那样自然死亡。我感到怒不可遏,正想朝他发火,却撞上了他紧盯着我的眼神。我感到自己的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一股寒意突然从胃里涌了上来,不仅驱散了我的怒火,甚至让我打了个冷战。他的那双眼睛是灰色的,里面闪烁着一个凡人所能拥有的全部的暴力与傲慢。不,那甚至已经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凡人的范畴。那里面有一种别的东西,一种至纯的天赋,但却因为被包含在这样一具无所畏惧的年轻躯体里而更让我感到害怕……”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马切洛……但那个孩子是个自由射手,对吧?”
“是的,是的……”他惶惶地重复着,“他对我说:‘如果您想体验这种绝对的虚无,您今晚就能体会到。’他的笑声中充满嘲讽和蔑视。唉,奥林匹娅,要是你也听过那笑声,你就会知道和他相比,你对我所说的一切,哪怕是最吝啬的话,也是那么的亲切……我不禁在那个自由射手的笑声中倒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腰间拔出手枪来,开始朝我扣动扳机。头一发子弹打偏了,第二发擦在我的大腿上。我拔腿就跑,他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不时发出那刺耳的大笑……”
“这太荒唐了!”我喊了起来,“他有什么理由对你这么做?难道他嗅不出来,你今天一滴血都没有沾过呢!”
“我不知道,奥林匹娅……也许是因为他骄傲、冲动,或者是想证明什么;我记得他喊道:‘您的存在毫无价值,您和您的同类都应该被推入虚无!’……总之我不得不就这么开始逃命了……”
“简直是莫名其妙……老实说,马切洛,刚接到你打来的那个电话时,我以为你喝醉了,想对我玩个恶作剧……”
“那通电话,奥林匹娅,可以使任何东西,但绝对不会是恶作剧……相信我,我的脑中乱成了一团,肺也难受得要命,唯一能做的只有机械地运动双腿,并且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停下来……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拐进那条侧路,并找到电话亭的了。有那么一阵子,我没有见到他的踪迹,不知道是因为他一时分心跟丢了我,还是我胡乱穿过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巷迷惑了他。我记得自己背靠着玻璃外墙,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抽空看了一眼手表。那时离我们聚会结束,离开酒吧才不过二十分钟,但我却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跑了整整一个世纪那样精疲力竭……”
“但即使你不记得他在诗社里出现过,也不会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份吧。我以为我们已经认识这里所有的猎人了,而你今晚遇见的这个自由射手举止又这么粗鲁乖张,简直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难道不会很快就让你觉察,并且有所警觉吗?”
“唉,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属于他的天赋,还是令他与其他自由射手格格不入的诅咒……当他处于诗社的年轻人中,他的那种狂妄和暴戾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被掩饰得很好,与周围的气氛融为一体,无法分辨。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瞒过了我的眼睛。他一定是在长期与自己身上这股本能的斗争中创造出了高超的伪装能力。另外,也许他也知道,他自身的这股气味,和诗社里那些厌世、愤怒的诗人的气味几乎一模一样。他为此感到自己有了同伴,诗社就像是他的家……”
“马切洛,看在上帝的份上,诗人!”
“冷静点,奥林匹娅,”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低沉而缓慢地在我耳边流淌着,“我们一起生活了三百多年,见过不计其数的凡人,难道还不能宽容这么几个特立独行、喜欢挑战规则的人吗?你我都明白这一点,这些局外人,无论是有天赋还是缺陷,也都得生存,获得理解和支持,就像我们一样……”
“你跑题了,马切洛……我很关心后来怎么样了,你从电话亭里出来后,他又追上你了吗?”
“是的。没过多久,他就又发现了我。但就在他开枪的前一刻,海克特到了……”
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仿佛耐着性子听一个十分啰嗦的故事时,终于听到了你所期盼的情节那样大快人心。我想象着海克特顶着惺忪的双眼,一只手叉着腰,站在马切洛和那个自由射手中间。他会说:“好久不见,马切洛,是奥林匹娅让我过来的。怎么了,你这幅模样是怎么搞的?”那个场景就好像电视上那些喜剧中尴尬的瞬间。
“……海克特说他是接到你的电话之后赶来的。他说一切交给他。我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的脸上显出十分震惊的表情。但当他还想追上来时,海克特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海克特看上去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看上去气定神闲的,似乎最近都没有什么事惹他心烦……不过,那个年轻人一定觉察出海克特曾经是个自由射手,所以才会对他插手管我们的事感到不可思议……我不知道海克特会怎么说服他放下枪。你说得对,奥林匹娅,那个孩子是个独行侠……”
“他会有办法的,毕竟他干了十年,比我们俩都更了解这一行……不过老实说,马切洛,你给我打那通电话时,心里早就知道我会找海克特了吧。你也知道能帮得上忙的只有他了,为什么非得通过我来求助不可?”
对于我的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但他的心却没有就此关闭。我试探着触摸他的思想,发现他在拨完那通给我的电话之后立刻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他像个孩子一样紧张地咬着自己的指甲,害怕我会冲动地跑出来找他,这样他就无疑要将我也暴露在自由射手冷酷的枪口下。他一会儿计划着逃跑的路线,一会儿估算着与自由射手正面交锋的胜算,最后干脆切断了与我之间的通感,以防止我顺着这条线索摸到他的身边来。但他又在默默幻想着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并且我会用别的方法找到他。如果我们俩不得不在今晚死于这个猎人的屠杀,他在脑海中浮现出他搂住我,并用身体护住我的画面来。直到海克特赶到时,他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我们其实还有别的选择。
“你想的真够周全……”我在解读他的心思中间喘了口气,“但我不明白,马切洛,你难道不想体验这种终结吗?这不也是那个自由射手一直逼问你的话题?我是说,既然你都已经在脑海中设计好了你我体验死亡的方式,又为什么要阻止这一切的实现?如果有你引导我的话,我一定会比海克特到得更早……”
他从一直站着的地方走开,背对着我,久久地望着窗子外城市的夜色,直到最后才轻轻地吐了口气。“我想是因为我还怀有一种莫大的恐惧吧,奥林匹娅,那是我们面对未知数时都会情不自禁涌起的敬畏……我从一出生起就被赋予了享受漫长生命的权利,因此我一直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的。然而直到真正濒临死亡的深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我害怕遗憾,但在这个终结之后,已经没有让我在日后慢慢挽回,将一切修正完美的余地了。正是这一点让我迟疑……我想到了你的脸,奥林匹娅,当我在巴黎第一次遇到凡人的你时,你脸上那种神情对我而言还历历在目。那是一种疯狂但又动人的渴望,对时间,对继续生活的渴望……身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吸血鬼,我缺乏你的这种渴望。但经过了今天晚上,我似乎开始理解你了……”
他似乎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思想中,也许后面还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但我已经关闭了心房,从沙发上噌地一下站起来。他被我的举动惊呆了,不敢相信他唯一的听众竟会对他的演讲不感兴趣而提前退场。我快步走进卧室,一路上不小心撞翻了茶几上的花瓶。尽管我听见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但仍没有停下来回头去收拾一下。对于这一切马切洛一定感到不知所措。他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摸到卧室门口,向里面探进身子。那时候我已经将他的行李箱收拾好,正在用力想将它关上。
“奥林匹娅?”他试探性地问道,“奥莉,宝贝……”
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个塞满了东西、胀鼓鼓的箱子上,但仍然被它弹开,里面的东西又重新从箱口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因为这一下子,我也失去了力气,只能半坐在箱盖上,点了一支烟。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递过来一只烟灰缸。
“你知道吗,马切洛……”我吸够了薄荷烟,掸掉烟灰,才心满意足地对他说,“我说过了,你的问题不在这儿。那时在巴黎的贫民窟里,我看着你时,神色也并不是什么生动的渴望……不,我那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也许以为你是一块会走路的面包也说不定……你或许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又使你向着成为凡人的目标更近了一步。是的,你被卷入了时间的尽头,被逼到死亡的深渊边上,却又毫发无损地返回原地。这一连串的意外难道不比你苦苦计划着的严厉修行来得更快,也更真实吗?但我要说,马切洛,这还不是全部。你与一个真正的凡人之间总存在着一道无法消弭的隔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自由射手也同样提醒过你,但你却始终没有听进去。马切洛,你那颗高傲的心从来没有真正对一个普通的凡人敞开过。一个凡人不会拥有你那缜密完美的逻辑,就像那个自由射手无缘无故地要置你于死地。但他明白自己的时间有限,因此在面对那种终结时,他比你要坦然得多。而你,你只是在时间的迷宫里团团打转,让死神追踪不到你的痕迹;但我曾作为一个凡人,直线向那个终点走过去。尽管我的身体体验到了畏惧,后悔,以及懦弱,但我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杂念,只想一心一意地与那个最后时刻拥抱,并融为一体……这就是你当年在巴黎遇到我时我真正的样子,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所在,而你却没能明白这一点……说到底,你只是个会做白日梦的懦夫,马切洛。知道一个真正的凡人在遇到你今天的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吗?他会径直走向那个漆黑的枪口,将自己的前额贴上去,”我用烟嘴抵住自己的眉心,同时看见马切洛的身子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就像这样,然后,‘碰!’”
“噢,奥莉,求求你……”
“我看你的咳嗽病也好了吧,马切洛?”
他哑口无言。我站起身重新打开衣橱抽屉,开始在里面翻找。尽管花了点时间。但最后我还是摸出了一副太阳镜,扔给马切洛。他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接住了它。
“给你,你明天会用得上的。”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开口。我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似乎我们之间这层黏糊糊的关系已经让我达到了体力的极限。我爬到床上,将被子拉过下巴,蜷起身子。在最终合上眼睛之前,我望着窗外遥远的霓虹灯光,想着这间公寓,想着我们的邻居,还有城里的那些人,想着百年前的巴黎,自由射手们,以及我和他。想到我们今后还要走过无尽的漫漫长日,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被子被人揭开了一角,接着有人钻了进来,从后面抱住了我。他的嘴唇贴在我的后颈上,竟然和一个凡人一样是滚烫的。他任凭我这么独自啜泣了一会儿,然后叫我屏住呼吸聆听。那是深夜的雨点敲打在瓦片屋顶上的声音。
“明天是晴不了啦。”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