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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错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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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让他们记住我,即使是憎恨,即使是恐惧,只要能深入人心,无论怎样的形象,我都要在他们的心上留下痕迹。百姓是健忘的,无论多么天翻地覆的改朝换代,十数年之后,他们就会忘掉,因为那是天家轮替,和他们天高地远,他们只会埋头营造自己的家庭。只有让他们切身体会到这场变革的冲击,他们才会意识到,这场宫变,波及面是整个国家,天家的事变,对他们也会有影响。他们记得住我,记得住妫姓一族所受的耻辱,我今后的路才能放手去走。为了这个,就算扼杀自己内心挣扎的那个自我,也在所不惜。”
这是主子迄今为止对我说过最长的话,他第一次对我坦诚,他的谋略,将他自己的名望都搭了进去,但他不在乎,他用对自己最残酷的方式,开辟出一条注定荆棘遍布的前路。
他阖上的双眼已不见那刺骨的寒光。但我的思维总忍不住飘荡回数个时辰前那在他眼里肆意蔓延的火光。
当时我们连夜出了村子,不知是不是我的心境——或者说是主子的心境大不相同,与先前仓皇亡命不同,一扫之前的茫然,这一次仿佛比之之前更有一种宿命之感,仿佛走得更加坚定,仿佛我们的前方确确实实是我们需要去的目的地。当然还有一个区别,就是少了一头老牛,容六把它拴在宦家的门前,可能是当时混乱之下,它咬断绳子逃走了。
出了山村我们没能走多远,因为主子突然晕倒了,一摸他的额头,那温度火烫得吓人。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只能找一处山洞以藏身。
主子高热来势汹汹,那热度让我们都措手不及。我让容□□处去找找有没有人家,自己只能在山洞里急的团团转。万幸,山洞旁有山泉水滴落,虽然不多,但是聊胜于无。我搜索全身,发现连一条手绢都找不到,这才头一次责备自己缺乏女儿心性。想着撕下衣衫上的布,却犹豫了,我只有身上这一件一套衣衫,破坏了就麻烦了,思忖之下,我将上衫脱下来,接住那点滴山泉,直到全部濡湿之后,才返回去,主子的脸已经泛着病态的潮红,呼吸略有些紊乱。我将湿透的衣衫拧出的水接在主子的唇上,他的嘴唇干燥得都有些爆皮了。拧干了之后,我再跑出去接,如此往返三遍,主子眉头才稍许松散下来。
当我第四次打湿衣裳,转过头却发现主子的眼睛睁开了,那双拉满血丝,却依旧通透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那目光与平常不同,有着少见的恍惚,带着些模模糊糊的微妙情绪。它投向我,平静荒芜,但跳蹿在那眼底的篝火火光,却诡异地分外清晰。恰逢外间夜风袭入,火苗倏然伏偃,漂浮在那模糊目光上的唯一一星明光一刹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漆黑空洞——让我心里一紧。我手一抖,衣服掉到地上,我连忙捡起来,指尖尚未碰触到衣服,主子突然发声了:“你不是还有衣裳吗。”
我抬头,火堆的火苗已经重新涨起,但却印不到他眼中了——他将目光移到山洞顶部,用因高热而干涩喑哑的声音重复一遍:“你不是还有衣裳吗,再脱一件,用那个。”
我全身颤抖:逃亡路上容不得讲究,我们三个都只有身上的一套秋裳,我刚刚用了自己的外套,现在只有夹层的中衫,若再除去中衫,那便只剩里面的亵衣了——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让自己只着亵衣现眼于人前?
我颤抖地:“……主子……?”
主子定定地望着洞顶,默默不应声。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颤抖着双手去解开自己的衣带,一根,两根,三根。
当我将衣衫褪下肩膀的时候主子再次开了口,他说:“行了,停手吧。”
我连忙穿回了衣裳,捡起掉在地上的外衫,拿到泉水底下细细地冲刷干净。我拿着浸湿的衣裳给主子擦脸,主子转过眼睛,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我低下视线,不与他的目光相接。
“为什么不反抗我?你明明不愿意。”
我的手一顿,旋即继续:“您是主子。”
他冷笑一声:“惺惺作态。明明那时候,你叫过我的名字。”
我委身跪下:“未九僭越,请主子下罪。”
他目光在我头顶转了一圈,片刻后叹息一般说:“你一直这样把自己藏着掖着吗?你不觉得累吗?”
“……未九驽钝,未九不明白。”
“你明白。未九,你很像我,所以你一定能明白。你只是不敢让自己明白。”主子抬起我的下巴,目光深不见底,“你在害怕什么?”
我被迫迎接他的目光,让他那仿佛能穿透心脏的目光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我的心脏在他太过于柔软的目光下蜷缩成团,我不由自主地挣脱他太过灼热的手指,然而,他的手指倏然收紧,他的五官无限制的在我眼前扩大,我看着他过分漆黑的眼珠里清洗出来的我扭曲的面容,从心底里生出森然的恐惧来,然而就在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触感前所未有地冲击了我。像是一只蝴蝶停留在我的嘴唇上,扑打着它柔软炽热的翅膀。
我瞪大了双眼,但眼前一片白光,看不到任何东西。陌生的吐息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我只能感觉到脸上的汗毛顺风伏偃,然后争先恐后竖立起来,头皮如同豆腐入油锅一般炸开来,脑中空白一片——我记不起什么是恐惧,什么是震惊,甚至连此刻嘴唇上的触感,我都觉得遥远。
我只感觉耳朵里灌满了风,轰隆作响。
恍惚中,他的面孔拉远了一些,但又不太远,他嘴唇张合,气息倾吐在我的脸上,所以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然后他笑了一下,我看不太清楚,但模糊中我感觉他笑得很不寻常,至于不寻常在哪里,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等我找回了自己的思维,他已经闭上眼,看似安详地睡着了。视线下滑,看到了不得了的一幕:我的手指,松松的拢在主子的掌心。
我感觉脸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耳朵又在电闪雷鸣。
我缓缓的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然后飞快的握在另一只手掌心,指尖残存的热度灼烫掌心。
我逃似的跑到洞外,被黑暗包裹的瞬间我重重的松了一口气。我握着自己的手指,将它藏在黑暗里,冷风一点点带走它的温度,热度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似的,将它贴在我的脸颊,但只余下森冷月光的冰凉温度。
我怅然若失,夜风拂过,惊动了丛丛草木,我的心随着那起伏的虫鸣声被夜风带到东边、带到西边……
“……姐、阿九姐?阿九姐!”
我被惊醒了一般收回了散落在外的三魂七魄,转头看向摇晃着我的容六,她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见我终于回神,长抒了一口气,责备我:“阿九姐你在想什么哪?大晚上的穿着件单衣站在外面,你也想发个高热玩玩儿是不是?你外衫呢?”
我脸红地指了一指主子的额头,容六将那件叠着降温的湿衣服拿起来试了一试,骂我道:“阿九姐这衣服都已经快被烤干了,你这样捂着主子是嫌主子烧得还不够高吗?”
我慌忙伸手去拿衣服,触手尚是湿润,只是温度不低,应该是捂得太久了。我伸手去试探主子的额头,稍许降了些温度,只是依旧烫得吓人。我忙问容六:“找着人家了吗?”
容六摇摇头:“这里是一处荒山,方圆十里内,除了七里地之外的宦家村,再无人烟。”
我看看烧得人事不知的主子,再看外间略略泛白的天空,将衣裳递给容六,告诉她:“用这个接些山泉水给主子冷敷,必要的话,用冷水擦拭他的身体,我出去找找有没有药草,有事暗号联系。”
容六接过衣裳,担忧的说:“可是你背上的伤……”
我摇摇头:“无碍,主子要紧。”
出了山洞,我封住了自己的痛穴,直起脊背,发力疾跑。
如容六所说,这一片都是荒山,长着草木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边。好在这里有一条不甚蓬勃的泉涧,有水的地方不怕没草,有草就不怕没药。我沿着山泉的径流一路往上,令我欣慰的是,山泉越是往上越是饱满,照着这样的趋势,至少在它的上游是一片草木茂盛的绿地。
天空越来越亮,日光慷慨地普照大地。我沿着山涧往上,行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终于看到它与其他支流的交汇处,那是一片不小的绿地,我欣喜若狂的冲过去。
这片绿地若是让宫里面那群医官们看见了,只怕那群老家伙能欢喜得把胡子揪掉——简直是一片宝地啊!重楼、石斛、五味子……医家奉之若珍宝的玩意儿,这儿遍地都是!我简直要跪谢苍天!
时间仓促,我抓紧挑了几样要紧的采,心疼的放过了那些罕见也难以采集的宝贝。我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算你们今日走运主子的病情耽搁不得,不然我非得把这块地皮都扒光!
采到了主子需要的药材,我转身就往回奔,在我转头的一瞬间,目光与两注阴寒的目光接了个正着。
那明显不是属于人类的眼睛。我屏息与它对视,一炷香以后,它从树影后面探了出来,看清它全貌之后,我霎时一身冷汗——那是一条搪瓷大碗碗口粗的巨蟒,缠在离我五丈远之外的大树上,身长估摸着能有三四丈。
它吐着血红的三叉蛇信,一寸寸地接近我,我缓缓地将手探向腰间,拔出匕首。这条蟒蛇无毒,但是如此巨大的身形足够碾死我上百遍。
它一寸一寸地向我靠近,在距我一丈远的地方停住,抬起它巨大的头颅,脖颈弯成一道曲弧,我心中一冷,这是它进攻的信号!
我慌忙提脚向后一连跃出三丈,见我身动,巨蟒绷紧身体张着血口朝我冲过来,那速度令人心惊!我堪堪躲过它的一击,尚未来得及喘息,它的第二记攻击就已经来了,我慌忙闪躲,避开了它的獠牙,却被它的头撞倒在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没跑几步旋即被它的尾巴缠住,它卷着我将我送到它的嘴边,我抽出匕首狠狠刺进它的眼珠里,它吃痛嘶叫一声,一甩尾巴将我拍在旁边的树上,我庆幸刚才封了自己的痛穴,不然这一撞我非得痛晕过去,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我滚落在树下,然后马上被那畜生再度卷起来,它像是改变了战略,一次又一次将我摔在树干上,打算摔死我再下口。不知道是三次还是四次之后,我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它将软的像寸断的粉条的我卷起来,再一次送到嘴边,那腥臭的气息瞬间将我笼罩。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淬满剧毒的匕首插进它的下吻。“——呃啊——!!!!!!!”我爆出青筋,将匕首往下拉,一路从蛇吻割到蛇腹,腥臭的鲜血喷得我全身都是。
“轰隆!”巨蟒山崩一样倒在地上,我被压在它的身体底下,沉重的冲击令我眼前瞬间一黑,然而,在我晕过去之前,我听见一声以秘法传渡而来的嘹亮口哨。
——是容六!
——莫非主子有何不测?
我挣扎着将指甲抠入泥里,奋力想要爬出这山一样的尸体之下,然而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席卷了我的全身——乃至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