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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浓酒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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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长眉蹙起,收了手上的胭脂,又迅速取了一顶帷帽扣在尹小萝头上,立刻吩咐道:“快把你家女君送到车上。”
听闻尹家来了贼人,她也不奇怪。如今世道不太平,常常能听到东街的人家被抢了,西坊的人家丢了米粮。这谋财害命的事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贼人在哪呢?”
“似是从后面进来的!怕是要往这边来了!”
何家迎亲的队伍早就到了,除了迎接新妇的皂车之外,还有一队私兵,足以护送尹小萝平安抵洛。
倒是尹小萝,一时呆呆傻傻,不太肯走。
这莫非是天意?真的有英雄来接她走?
丁香一把将她扯起来,腰间碧玉环佩叮当作响,她执起地上二尺高的鱼雁铜灯,欲用来防身,一身枫红的衣裙显得她极富胆色。
她一手持灯一手拉着尹小萝,刚疾走到门口,就被破门而入的曹操堵了个正着。
“啊——”
突然进来个男人,室内女眷登时一片惊叫。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还不待再看个清楚,就被曹操拉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丁香恨斥一声,细细柳眉高高竖起,死死瞪着曹操。
其他女眷早就吓得花容失色,躲的躲藏的藏,尹小萝缩在丁香身后偷偷望着曹操,红肿的眼睛长得大大的,闪烁着光彩。
丁香的手腕被曹操牢牢握住,另一只手拿着灯座,作势戳他:“这里不是你闹事的地方!还不快走?!”
曹操丝纹不动,任丁香随意挣扎扑腾,握着她的手也没挪动半分,他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尹小萝待嫁的闺房,最后在盛装打扮的新娘子身上停留了一眼。
嗯,还是那朵小丁香最美。
尹小萝羞红着脸低下头,被他漫不经心却逼人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烫。
袁绍慢了一步进来,一眼就看上了这株含羞带臊的菟丝花。不怪乎新妇一副红妆,通身绫罗,满头金玉,猛一看很夺目。
“疯子!松手!”丁香脸上也带了红晕,不过是气的。
她终是没有真的拿灯台戳曹操,惹得曹操轻轻一笑,猫抓麻雀似的拨弄她:“那你随我走,你我一同离开。”
袁绍这才看向曹操与丁香的拉扯,只见这女子二八年华,仙姿佚貌,不过薄施脂粉,却顾盼生辉,满目的凌人怒气看在男人眼里反而是一种心惊动魄的美。
再看看羞羞怯怯的菟丝花,就没那么喜欢了。
唉。
丁香也在打量袁绍,屋里突然又进来一个男人,她眼里都是警惕,没有因袁绍华贵的装束和外放的器量而松懈。她的目光一面在他身上游移,一面顶着曹操的鹰视,她谨慎,却不露怯。
最美的女人已经到了曹操手上,袁绍甘愿认输。他双手负在身后,气定神闲地看着两人对峙,从不在美人面前失了风度。
“小萝,你走吧,跟她们去车上。”丁香侧头对尹小萝说,刚刚溜走的仆妇似乎已经领了人过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齐响,外面好一阵热闹。
“咣当”一声,丁香将铜灯朝曹操脚边砸去,灯座翻滚两下,砸了曹操的脚踝,想必是很疼的。
曹操蹙了蹙眉,没有言语,拉了丁香便走。
袁绍已经出了屋门,在外面等着了。
“不,我不……”尹小萝抓着丁香的衣袖,说不清是不要她走,还是自己不想走。
仆妇们见丁香轻易将贼人牵制住,贼人也要离去了,何府与尹府的私兵的嚷嚷声近在耳边,她们也一个个壮了胆子,拧着手腕扯下尹小萝,三两个妇人抓了她便走。
丁香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她的一对杏目被泪水淹没,红唇咧着,没有凄然美态,唯独肖似乱世中一张张想要努力活下去的狰狞面孔。尹小萝双手乱舞着,像在饿殍上空盘旋的秃鹫的爪。
这时,丁香说不清道不明地颤了一下,竟是怕了。她跟着曹操“逃”出了尹府,像钻出了一唱噩梦,她望着清明的日光,仍感到毛骨悚然。
小萝,我救不了你。在这个病入膏肓的年代,鲜红的热血流得越多,世道越冰冷。人人都要自保,或许死亡对你来说比嫁进何家要轻快得多,可是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活着。就连你,最后也会选择活着吧。
三人出了尹府,走在谯县的土路上,路的两侧是几亩早已荒废的田地,连杂草也不生,空气中飘散着土壤里传来的奇怪腥臭。丁香小时候还曾在这样的季节里见过海浪般的金黄麦穗,那时谯人尚能怀着希冀弯腰做农活,但现在他们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丁香被曹操拉着走在后面,实在不想与这个人并肩行走。她抬目看了一眼青年曹操干瘦却挺拔的脊背,盯着他衣裳笔直的中缝道:“还不松手?”
曹操驻足,偏头瞥了她一眼。
她讥诮地笑:“不想要名节了?”
就算现下礼乐崩坏,他们这些做官的也要守住名声。蝇营狗苟是入了朝之后的事,想要被举荐做官,就是装也要装成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沽名钓誉者更是常有。
果然,曹操松开了手。
当众与女子拉拉扯扯,除非他再也不要颜面了。
任你曹操再狂再横,世上也总有那么几样事物让你低头。
丁香无声地笑“呵”一下。
“怎么,你们认识?”袁绍几大步走出去老远,一回头还见两人一前一后胶着着,没有人言语,却剑拔弩张。
他大步走了回来,道:“好你个曹操,作弊!”
丁香这么“听话”跟他们走本就稀奇,若她是畏于曹操的凶煞就罢了,可她从头至尾都不见怯色,反而对他这个看上去更磊落的君子多加防范,实在令人不快。
现在再看二人虽然彼此怒视,但交谈语气很熟稔,美人也从头至尾没有问过他们是何人,分明就是认识。
他早就该提防曹操阴险狡诈,无所不为。
曹操也没否认,努了努嘴,为袁绍介绍了一句:“丁氏。”
袁绍顿悟。
曹操的母亲姓丁,那这美人肯定就是他母家的姊妹了。于是,他向丁香作了一揖,道:“在下汝南袁绍,曾在濮阳任职。”
他入仕比曹操早,当过郎官,后来做了濮阳令,比迟迟不得升迁的曹操高上一截,特地提了出来。
丁香也与他见了礼:“原来是濮阳君。”
“现在已经不是了,”袁绍颔首一笑,他现在因母亲过世,丁忧回家,所以才跟曹操一样“游手好闲”。但他没有提及这些,只道:“女君唤我的表字’本初’,也无妨。”
曹操嫌他们话多,抱着臂看了半天的荒田,时不时睇他们一眼,最后实在不耐了,甩下袖子大步向前走:“回去罢!”
袁绍喊道:“孟德休走!你作弊一事就这样罢了?”
“这次不算!下次再说!这总行了吧?”曹操连头都不回。
袁绍抿着唇,心里很不快活。他不愿意走在曹操后面,但曹操已经走远了。
曹操有的时候与当下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不是恶贼不是蝗虫,也不是名士不是直臣,只像一股冲向荒野的洪流。
就像南阳的许劭等人,他们好清议,论乡党,发展出了“月旦评”臧否时人,任何有名有姓的人都有可能被他们品评一句,以至于士大夫与儒生们愈发在意自己的名声。就连他袁绍回乡时,也弃了友人所赠的车马,只敢乘坐一架简单的小车低调入城,就怕招惹一个结党的骂名。
但是曹操从未被选中过,不管是褒是贬。
他也不以为然,“月旦评”不过是一家之言,无论臧否,一经推崇,便如洪水吞噬砂石,即使潮流褪去,世人也再看不出他们原来的形状了。像你袁绍,四世三公,满门簪缨,就乐意处处受制于许劭的嘴吗?像他曹操如今虽然还是无名之辈,但只要他想要漂亮的评语,一样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袁绍不信,曹操转头就提剑去了许劭家,拿剑刃对着许劭的脖颈,以命要挟,命许劭给他写句评语。许劭当即连声应好,哆嗦了两下,挥笔写出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
“瞧,我曹操日后横竖是个人物!”曹操炫宝一样,将许劭的批语挂到了墙上。他噙着一抹笑审阅着这短短十个字,语气嘲讽,却也自负。
任袁绍再是好涵养也瞠目结舌。
他虽然鄙夷曹操的吊诡之举,却也隐隐羡慕他率直无畏。
世上能有几人可以坦言道“我想做什么”,然后便真的去做什么?
袁绍敏锐地感觉到,许劭的十字评语恐不能当做敷衍之词,因为他听后竟无法一笑而过,这也兴许就是世人无法不敬畏“月旦评”的缘由。
许劭,你看人颇准啊!
丁香跟他不一样。她也耳闻过曹操闹出的这桩奇闻,与其他姊妹聊起时,却根本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实在是恨透了他的狂妄。每每提到曹操二字,她都会想: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曹操与她确实是表兄妹,幼时关系也很好,只是曹操长大后去了洛阳再回来时,他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
这日他们一同回到曹府时,家中的长辈和仆役还吃了一惊。
“阿瞒,你又去哪了?”曹操的母亲丁氏问。
曹操余光看了丁香一眼,以为她会出言告状给他好看,可是丁香没理他,而是坐到一边,跟妹妹丁淑聊了聊尹氏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