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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雏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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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过得极缓,最终静得只闻风声。他拥住我小憩的那刻,眼泪不知所以地掉了下来。回忆同现状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梁九功他们候到了寅时前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朝我行了礼,说道:“陌常在,皇上该是时候上朝了,您看这……”
“朕醒着。”他从我肩上竖起头,抬手捏了捏鼻梁:“曹寅,你过来。”
先前的那名御前侍卫闻声靠近,行至三步外已叩首“微臣在”。我见其不过二十左右,但也十分清秀,文雅已胜英气。
“梁九功随朕上朝,你护送常在回景阳宫后再来复命。”他叮嘱罢,已解开如意结,转身将大氅披在我背上,容不得我推辞双手已按住了肩膀:“朕下了朝便去瞧你。”
行至神武门前,我已将大氅脱下。御制龙氅终究是太招摇了,我委托曹寅带回去交给皇帝,在衍福门前同他分手。
景阳宫彻夜灯火,紫歌虽然没有出现,想必今夜也睡不着了。我回到倚书房,行露欣喜之中误将搁凉了的水拿来同我洗漱,不用言语,已知他们都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高兴。
而我,却一宿无眠,总感觉一切都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幸而太皇太后的赞扬已是无形之中赏赐的金丝保甲,即便各宫妃嫔对皇帝夜访景山一事多有怨言,也不敢明着脸面挑衅,更别说要像以前那样亲自来景阳宫给我难堪。
经过那一夜,我开始明白很多事即使不想改变都已经在无声息地潜移默化。一如年复一年的四季变化,盛夏的炽热,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到来。
皇帝在履行他的承诺之时,亦令耑贵人诞下了一名小公主,宜嫔和德嫔也各怀龙种。出于保护,我们很少见面。偶尔能回味的除了景山一夜,只有七夕的夜游御花园。
那一夜,我过了琼苑东门,一盏盏红绸宫灯将路引伸至堆秀山下。他一身明黄色绣金龙长衫立在假山下,夜色冲淡了颜色的尊贵,他更像初见时那名长安街上的佳公子。我们携手登上假山的露台,瞥见满桌的精致糕点和石桌上覆盖的金寿纹红色盖布,已见他诚意。
“常在,这些都是皇上特意为您准备的。”我报之梁九功一笑,皇帝唬了他:“狗奴才,谁叫你多嘴了。”梁九功识趣道:“是奴才多嘴,奴才这就静思己过去。”
待到梁九功下了山顺便也遣走了其他奴才,他才坐定,伸手覆上来,握住:“朕近日忙于国事,未曾去探望你,恰逢乞巧,命人备了这些。”
“多谢皇上。”我拿起一块八珍玲珑酥放进嘴里,见他满意的笑道:“朕还有一样玩意儿送你。”他拍拍掌,梁九功碰上一盏灯上来。
“孔明灯!”我惊喜道,以往常和玉桐他们玩这个。只是在宫中燃放怕引发走水,便被内廷禁了。
“朕想只赏月无甚新意,这个你应是喜欢的。”他语气中透出的骄傲已令我不甚感动。
燃放孔明灯,是破了内训。
我有些颤抖地拿起笔,在他的提议下题下杜甫的《七夕》: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
他亲手点燃火油,携我立在石栏边,凭栏邀星,仰望迢迢银河。龙涎香随着靠近的气息越发浓烈,漾在唇角。
“小姐又在想什么呢?”疏影抬起头睇了发呆的我一眼,边绞着纱边边偷笑道:“小姐一个乞巧能过三天,真划算。”
我脸颊一烫,扔下手里的绷子将去拧她的嘴。行露走进来将一叠绣好的手绢拿进来,扯了嘴上层的那张红梅的白绢给我瞧:“主子瞧瞧这手艺。想不到泠然那孩子手艺这么巧,已胜过奴婢许多了。”
我点点头,揣摩着白绢上的一针一线:“嗯,泠然的手艺确实很好,做这些女红还是委屈她了。若能去广储司,说不定还能做个司制什么的,好过在这里做一名默默无闻的宫女。”
“小姐应该说能在景阳宫做宫女好过别的宫才对,偶尔听见其它宫里的宫女抱怨主子的时候,疏影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奴婢了。”我听了不由得哈哈一笑,捏了她的脸笑道:“你也是世界上最会拍马屁的宫女了。”
“若不是皇帝坚持,我原本也觉得咱们倚书房已经够人使了。”我低头整理了竹碗里的一叠手绢,行露道:“主子既然晋封了,按照内制也该给主子多一个宫女使唤的,何况咱们屋子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小全子了。”
“不过让一个女孩子守夜也着实辛苦,若是日后有什么赏赐,多给泠然留一些儿。”我低头从白绢里扯出两股水红的绣线,或许是见了上好的绣工,再看自己的水准真是有些不忍了。
我起身长吁了一口气,行至屋外,泠然那丫头正在给廊下的花浇水。她见我出来了,忙搁下水勺,谨慎地行了礼。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得意露华浓。
瞧她立在牡丹前,心中不由得想起这样美的诗句来。若是生在八旗之家,想必也是一位同紫歌一样能够备受隆宠的妃嫔。
微颔首,算是受了礼:“累了就进屋子里歇息,这些花晚上灌了也没事儿,不着急。别把人晒坏了,中暑了就得不偿失了。”
她脸上一红,腼腆道:“多谢主子关心。”
我笑了笑,行至翠茵茵的葡萄架下。璀璨的阳光透过头顶上不留意的空隙在脸上留下点点滴滴的金色水珠。
新的夏季,又是满院琳琅。
“子高?”目光从头顶滑落才发觉了不知何时立在廊下的韩子高,同朋友久别相逢,自然欢喜:“你怎么来了?许久不见你了,最近都在忙着什么呢?”
“你如今备受皇上恩宠,我来了你也不会留意的。”他背过身去从药箱里取了三包草药,还有三包看起来有些沉的东西交到我手上。
“艾草和龙眼?”我掂量了手中的分量,望向他。他低头捏了捏鼻尖,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想上次的东西你应该都吃完了,见你没向我要,就自作主张给你送过来了。”
我有些怔住,赧赧地抿了抿嘴,将东西搁置一边。
他顿了顿,清咳两声:“因为最近有事,我预计以后也不能常来了。”我“哦”了声,礼貌性地关注了几句,却得到了隆禧病重的消息。
“皇上前几日命了太医院的御医们都去了纯亲王府给七王爷诊病,但是估计……”他没有说完,一个摇头已将最差的结果告知了我。
那瞬间,心里的某个尘封已久的东西抖了抖、冒出来,轰然粉碎。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子高慌道,伸手压住脉搏。我挥开他的手,双脚不听使唤地朝景阳门拖行着。
皇帝的身影像一团明黄色的棉球,奔到我身边时,我才察觉那凌人的愤怒。
“都给朕滚出去!”
他一声怒吼,逼得我从懵懂中清醒过来,梁九功颤颤惊惊地关上了倚书房的门,连子高也来不及收拾药箱,抱住盒子就出了屋子。
“你们给朕干的好事!”
震耳欲聋的愤怒中,纷然飘下的两张竹青色丝绢从我脸上滑过,那片青色之后的脸像染上了颜色,有种青面獠牙的可怖。
“枉朕费心讨你欢喜,你同他居然作出如此下作之事!”他冲过来捏住我的双臂,手里的力道像要绞碎一张绢子:“若不是朕今日亲视老七的病情,朕还不知得被你玩弄于股掌多久!你如何对得起朕!”
“朕还当你不适应宫中生活,故一直没有强求你做什么。这些日子,朕小心翼翼地将你捧在手上、揣在心里,得到的竟是你的背叛!”
我凝视他怒火中烧的双眼,百感交集:“皇上怎么埋怨臣妾都好,可纯亲王毕竟是皇上亲兄弟,皇上仅凭两张相同的绣绢就认定臣妾同纯亲王有染。试问除了当初景山一游,臣妾何曾出过皇宫!”
他一时怔住,眼中的锐利渐渐褪去,手中的力道也慢慢减弱。
“皇上说自己是明君,可如今这般有失稳重的作为又是什么?”我背过身,抹去脸上的泪水,冷声道:“若是皇上想清楚了如何处置臣妾,臣妾就在倚书房恭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