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

  •   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行走。远离黄寺人的视野后,程无疾叹了一声,道:“这回,可把老夫吓着了。”官服腰带下的昆山组玉附和他的言辞,在晚风的撞击下亦发出似有若无的浊音,闷闷的,如同夏日远山处的雷声,搅得人心里不安。
      可夏天还远着呢。
      夏萧歌淡淡一笑,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稚气,她轻轻搀扶着程无疾的右臂,故作疑惑道:“老师,您在宫中已近三十年,侍奉了三代帝王,怎么到今日发出如此感慨?”
      “三十年——”程无疾一声嗟叹,摇摇头,拍拍她的手,问:“丫头啊,你也在这宫中浸淫多年,我问你,如今陛下已有多少春秋了?”
      多少春秋?
      嬴政自十三岁起就要挑起这偌大的江山,至今已有二十八年。她脱口而出:“陛下年过不惑了。”
      “不错。”程无疾点头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古人的话颇有道理啊。”
      夏萧歌将他的话听在耳里,仍装作不懂,询问道:“老师,您的话,学生越发不明白了。”
      程无疾突然在宫门前站定,哈哈一笑,笑中带伤。此处离嬴政的寝宫已有百步之遥,远远望去,只有风灯在亮,其他的就看不到了。“你看,”老人仰头,天上群星闪烁,“我们在地上活,它们在天上活。”
      这回,夏萧歌可是让他搅糊涂了,老人又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是。”夏萧歌赶紧接口,“这是庄周的教训。”
      “道法墨儒对生死皆有一番感慨,可他们中谁有我们医家领悟得透彻。”这话不假,见惯生死,便不知如何感慨,那些刻在竹简上的话也都矫情了。“你方才称自己学生,你可知何为‘学生’?”
      “‘学生’‘学生’,自然是要学‘生’。”
      “不错,”程无疾赞许一声,“你能领悟到此,不枉我教你这十二年。”他压着声音道,“生不容易,如何生就更不容易。自孝公起,程家便祖辈行医,侍奉宫廷。六位帝王中,只有两位活过半百,武王更是英年早逝。”
      是啊,武王自小便有抱负,这大概也是由于惠文王的期许。为了先父那一句“荡平中原”的辽阔夙愿,他蒙故业,因遗策,平蜀乱,设丞相,拔宜阳,置三川,更田律,改封疆,通河道,筑堤桥,在位四年,功绩无数。可惜他孔武好戏,壮志未酬便死在龙文赤鼎下——两眼出血,胫骨折断,形容凄惨。
      “先王薨,尸骨未寒,后代们就在他的棺椁边上争个你死我活,全然不顾兄弟情义。老夫侍奉三代帝王,黄权倾轧见得并不少。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公子蟜那场祸乱,可是伤了帝国的元气啊。”老人面露忧惧,眼前出现的是那一幅幅不曾远去的景象,遥记公子蟜振臂一呼后宫室内的云集响应,嬴政的身世早就成了倒吕一派的不二借口。只有华阳夫人拄着木杖,在昌平君的搀扶下气得大呼荒唐。
      “那时,先王过世不久,人心浮动,各派势力交错纵横。太王太后带着楚系的子孙撑起了偌大的宫室。眼下,陛下就年逾不惑了。”
      “您是说——”夏萧歌心中咯噔一下,她四下望望,见周围无人,又凑近了程无疾,低声道,“您是说——”
      六国尽灭,宗室后裔都被迁来咸阳,此时情势相较先前那场动乱并不轻松。程无疾想说的再明白不过了,眼下嬴政距离祖辈们的寿数近了,可太子还没立,如今十八个儿子中有十六个都到了壮年,一旦驭龙宾天,又将是一场大祸。帝国统一不过三年,百废待兴,可容不得半点火星了。
      “丫头,你都明白,不必我再多说。我一把老骨头了,能享的福都享了,该受的罪也受了,可你还年轻,该为自己打算了。”
      “老师——”夏萧歌红着眼圈,泫然欲泣。程无疾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把你的眼泪收起来,到该看见的人眼前去流,”他叹了一口气道,“那一位,是看不到的。”

      与程无疾分别不久,夏萧歌又去了一趟彤弓殿。彤弓殿地处嬴政寝宫西侧,四周植以海棠和一些取自百越的花木。她曾奇怪,住在这里面的夫人李琼明明是出身韩国,怎么会对早已败亡的百越有如此大的兴趣——她从不离身的赤玉似乎就出自百越最为出名的火雨山庄。不过,最让人奇怪的,并非这些细枝末节。
      夏萧歌抬起头,“彤弓殿”三个篆字工工整整地落在匾额之上。“彤弓”二字,可不是这么好叫的。彤弓乃是朱漆弓,一直以来都是天子用来赏赐有功的诸侯大臣的珍贵之物。《小雅》中便有一篇乐歌专为此事演奏。能得这两字作为殿名,可见李夫人对帝国功劳不小。
      会是什么呢?
      夏萧歌一向不敢对宫门之事多加好奇,但这座彤弓殿的谜团太多了,多到她几乎用尽所有心绪也无法抑制住探求真相的欲望,所以,她对此处极少拜访,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好在她身为太医丞,此地乃是另两名太医——郑渊和苏先负责,能不涉足也就不涉足了。
      “夏太医丞,您来了。”出来迎接她的乃是李夫人的侍婢宁忧,她今日穿了一件和往日素净不同的粉色罗裙,头、手上亦戴着翠羽簪和雕花玉镯。
      “劳烦了。”夏萧歌将青囊交到宁忧的手上,随她穿过厅堂,走向寝室。
      “臣拜见夫人,公子。”进了门,夏萧歌匆忙下拜,原以为李夫人传召她是为了公主的事——毕竟这孩子是她抱回来的,可没想到屋中竟然还有一人。
      “夏太医丞,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胡亥抓过棋笼,捏出一粒黑子落下,“我的心思都让你搅乱了。”
      话是责备,声音却毫无起伏。
      夏萧歌战战兢兢回道:“是,请恕臣无状。”她低着头,看不到胡亥的表情,不知道他此时是故意逗弄自己还是真的为此生气——众多皇子之中,胡亥不是最难相与的,可他的心思是最难猜的。
      “好了。”李夫人笑起来,声音缓慢而端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贵胄气度,传言中说她是韩国将门之后,但依夏萧歌看,更应该是张开地那样的相府之后。
      “起来吧,夏太医丞,忙了一天,你也辛苦了。”李夫人也落了一粒子,皓腕搭在青玉棋盘上,朱红色的指甲映着烛火的点点光辉。胡亥看着夏萧歌站起身来,撅起嘴道:“夫人太偏心了,我也在这儿不吃不喝等了一天,难道我就不辛苦吗?”
      不吃不喝等了一天?
      夏萧歌心里奇怪,好端端的,为何要不吃不喝等上一天?她偷偷瞥向胡亥,果然看他面前只有棋盘、棋子,连水都没有。这可怪了。胡亥生母早亡,一直是李夫人照顾,母子感情甚笃,不该如此啊。
      李夫人笑道:“好,十八公子最辛苦。”她又命夏萧歌坐下,还没等人谢恩,又问道:“陛下如何了?”
      夏萧歌一愣,嬴政的病怎么传到她这儿来了?要知道黄寺人的手下都是以嘴严著称,这也是当初宫人们议论帝太后与文信侯之事被割了耳朵的结果。咸阳宫里的事,谁敢多说半个字?
      可现在,李夫人问了,暂不提她如何受宠,忝居仅次后位的三夫人之一,单论君臣之别,她也不敢不说。
      左右为难之际,胡亥发话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揉了揉眼睛,懒洋洋道:“太医丞不用觉得奇怪。夫人清晨传召,你此时才来,这说明你必然是被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绊住了,而在宫廷之中能高过我母亲的人,就只有君父和商臣夫人,”他落下一子又道,“商臣夫人今天下午还去听了优伶的戏,做这种事,想必她不会带着一个太医丞吧。”
      夏萧歌的头上冒出几滴冷汗,胡亥所说分毫不差,只是——
      “你不必回答。君父应该无事,否则你也不会坐在这儿了。”他直起身来,叫宁忧送上酒馔,“夏太医丞一向忠诚,今日辛苦了,不妨一起。”
      “臣——臣不敢——”
      “不敢?”胡亥声调上扬,眼睛微瞥,“你能和十七哥坐在一起,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敢了?”
      “臣——”夏萧歌勉强挤出个笑容,干巴巴道,“都说无功不受禄,我什么都没给公子办,岂敢坐到公子身边?”她说着,后背又是一层冷汗。胡亥一听,手指轻轻敲起漆案:“这么说,夏太医丞是给十七哥办了什么事?”
      夏萧歌一听,后背又淌下汗来,她忙道:“只是诊病的小事。”
      “是吗?”胡亥仔细端详她,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逗逗你呢,夏太医丞,你怎么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你今日到来,已经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好了,”李夫人又笑起来,“既然你父亲没有大碍,胡亥,你也该放心了,去吃点东西。”她起身冲着夏萧歌吩咐道,“夏太医丞,你同我过来。”
      夏萧歌如蒙大赦,悚然站起,道了句:“是。”腿都是软的,可还是在李夫人身后亦步亦趋。待到内室,李夫人掀起绿色纱幔,露出后面的一张小榻,一个不足三岁的孩子正躺在上面甜甜睡着。
      “她和她母亲很像。”李夫人坐到一边,轻轻用手背碾着孩子红嫩的小脸。夏萧歌了解这种感觉,三年前,她也同样耐心地照顾着这个孩子,而眼下,她只能站到一边,自侧面端详。其实要说像,这孩子并不是很像卫庄。然而下一刻,她又懂了。公主睁开眼,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向正垂首看向自己的李夫人。“母……母……”她攥着李夫人的衣襟,咯咯笑着。那双略带墨色的眸子,几乎是卫庄的翻版。
      可这样一来,就不对了。
      “夫人认识这孩子的母亲?”
      “当然,他在陛下身边整整两年,足够我将他的模样记在心里了。” 她说完,又反问夏萧歌:“你可知道,当日你将这孩子抱回来后,我为何会向陛下主动请缨吗?”
      听她前一句所指,足够夏萧歌悚然,哪儿还再敢随意应答,斟酌道:“臣愚钝,大抵是夫人格外喜欢。”
      李夫人笑道:“我未曾生育,可膝下已经有了孩子。若说是长夜漫漫,忧郁难排,有一个胡亥也够了。”
      “那是——”夏萧歌大着胆子看她。此时,孩子又睡了,她趴在母亲肩头,嘴角流出几道涎水。李夫人仍伸出手,不时拍拍她的后背助眠。
      “是为了还这孩子母亲的一个天大的人情。”一句话轻飘飘落下,夏萧歌还似梦中,“夫人是要报恩?”
      李夫人不答,见孩子睡熟,这才将人放回榻上,转而道:“亏了他与公子非,我父亲才得以保全性命,与妻儿团聚。这份大恩,没齿不敢忘。如今公子非已死,我就只好偿还给他一人了。”李夫人解下随身的赤玉,“替我将此物交给他,就说他的女儿在我身边很好。”
      “夫人……臣……”李夫人的话明里暗里可都是陷阱,夏萧歌哪儿敢接下。
      “怎么,你做不到?”李夫人攥着刚解下的玉佩,似笑非笑。
      “臣……”夏萧歌暗自揣测:看她明里暗里的意思,和卫庄可是旧识。但跟一个叛逆分子有所勾连的事竟被她说与自己这个外人,究竟是何目的?
      “怎么,你做不到?”李夫人语调轻柔,毫无责备之意,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压几乎令夏萧歌双膝一软直接跪下。“你是想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谁,还是不知道如何见到他?”
      “臣……”
      “你不必紧张,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是。”
      见夏萧歌始终低头,李夫人起身走到她旁边。“你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你姐姐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凭你父亲的救驾之功,足够你坦荡地生活了。”
      “多谢夫人宽慰。”夏萧歌正欲抬头谢恩,忽见李夫人转身坐回榻上,金簪一抽,长发披肩,风情之中又添几分慵懒。“听说咸阳城里新开了一家客舍,名叫江山传,奢华至极,据说只要付得起价钱,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不知道夏太医丞有没有去过?”
      夏萧歌不知她为何忽然转了话题,但也盼她能略过此事,忙就势答道:“臣一介太医,囊中羞涩,只知道诊病之事,不懂得风雅之地的规矩。”
      “是啊,所以夏太医丞只敢半夜前去,走的还是后门。”她的话不急不缓,可绵里藏针,尽是事实,无从辩驳,让人一时难以应对。不过,夏萧歌倒也不是真的害怕,眼下李夫人的话仿佛套子,只是要让自己钻,这柴上的火却还没有点起来呢。
      睡梦中的荷华努了努嘴,哼出几声无意义的音节。李夫人看着她,面含三月春风,眸凝若水柔情。“这半年来,荷华越来越闹腾了。”不知为何,李夫人又转了话题。她叫着公主的名字,颇有几分无奈。照顾小儿总叫人为难,夏萧歌身为医者更明白其中心酸,否则儿科又怎能被戏称为哑科?尤其这位夫人一向亲力亲为,更是不知流过多少汗水。现下,她哼了只小调,声音不大,夏萧歌只能听个大概,待“泉源在左,淇水在右”那一句时,她才终于判定对方所唱的是《竹竿》。
      《竹竿》是卫风中的一篇,讲的是卫国女子出嫁异乡后的思归之情,缠绵反复,深沉蕴藉。莫非,久居深宫的李夫人也开始思念起自己的故国了吗?可传言中说,她的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或许正是因为孤身一人,才更珍爱这些与她同病相怜的孩子,连公主夜晚闹腾的小事也格外放在心上。
      只是凭行医多年的经验,小儿夜醒不算大事,夏萧歌斟酌好了用词准备开口,李夫人又笑道:“我在想,是不是母子连心,她也觉察出什么了。”
      这话,就太明显了。
      夏萧歌回望着她,忽然便觉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情绪来。联系她所说的半年和江山传落地的时间,夏萧歌知道,这位夫人知道的并不少。
      “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事托你去办,”李夫人摊开手,夏萧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枚赤玉正稳稳地躺在她的掌心,“希望你不要推辞。”
      话已至此,夏萧歌又岂敢不接?她战战兢兢从李夫人手上稳稳捧过赤玉,小心翼翼揣进怀中,躬身道:“夫人放心,臣一定竭力而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