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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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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天明将布帛收好,至少现在他还有不少筹码,“我从外人口中听到过一些你和大叔之间的事。大叔不愿意相信你想要他的命,可他又不得不面对昔年桑海雅舍的那一把火。他很痛苦。”天明低着头,声音也低下去,“在回到咸阳之前,我一直坚信你想杀了大叔,也一直恨你,直到夏夫人告诉我这章布帛上的字并非出自赵人之手。”
“那又如何?”
“很简单。大叔告诉过我,这是先师留下的,但,如果真是赵一先生亲笔,那必定是赵国文字,如果是前人所书,那就不必作伪。所以我想,这必定是一个希望让大叔认为这是师父所遗的人留下的,比如你。”
“就算如此,这又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很多。”天明把布帛抻开,“比如你挖空心思,想将这样东西交给大叔,却又不希望他承你的情,否则,你何必对大叔说这是师父留下的?”
卫庄反诘:“那不过是我为了羞辱盖聂罢了。”
“是。”天明点头,“你的确把它用剑劈成十几块,可每一剑都劈的恰到好处,这也让后来夏姐姐她们缝补起来省了不少力气。我知道你剑术精湛,但如果一个人要死了,那落在他身上的布帛是否能够拼接完整还有什么意义呢?”
卫庄无话,重重落下一子。天明思虑片刻,也落下一子。“再加上夏姐姐告诉我,大火烧起来后,雅舍的人全部被杀,只有大叔一人一息尚存,而且,他倒下的那间屋子上泼的不是油,是水。”
“或许是好事者罢了。”
“但这无法证明为何你的剑下能留活口?”天明抬眼看他,“鲨齿剑下,绝难生还。除了燕丹,似乎就只有大叔。”
“燕丹是个例外。”卫庄皱眉,未曾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握拳。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曾经相信过燕丹的话,包括对方并不怎么动听的承诺。
“的确,他应该是个例外,”卫庄苍白的辩驳让天明意外地感受到了一丝隐没在烟尘中的味道,现在,他似乎应该听从星魂的建议,再多在这个男人身上下些功夫。于是,他试探道:“不久前,星魂告诉我燕丹死了,不知是不是你的手笔。”
卫庄无话。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但天明想知道答案,只是现在,他知道自己还问不出什么,便故意自言自语替自己解围:“不过,既然死了,那无用的话也没必要说了。”
卫庄仍旧无话,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从天明的角度看过去,仿佛他全神贯注地考虑着面前的棋局。
“在我看来,”天明不愿冷场,又道,“你追杀大叔也好,偷袭他也好,甚至在桑海割断他的手脚筋脉也好,都不过是一厢情愿想要对他好罢了。所谓‘绝情定疑’,就是要舍弃不该有的东西。”
“这话又是谁对你说的?”卫庄终于破天荒地抬起了头,眼里仅有些惊讶。这也在天明的预料之中,不出意外,对方很快就要尝尝孤身一人的滋味了,而这,正是他应得的。
“是我自己想的。”天明从容应答,语气不卑不亢,虽然没让卫庄产生多少好感,但至少他乐意将天明当做一个人来对待,而非全凭着月神的预言判断。
“你一直在乎我大叔,这也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天明觉察出他的目光较之方才温和不少,自然明白是那几句话奏效,而他这样的领悟也多亏了身边的某个人。如果对方不是一再自以为是地坏他的好事,他倒是愿意对那人温柔一些。遥想当初二人一同分享山鸡的种种,一丝淡淡的喜悦不留痕迹地挂上眉梢。
“你想要什么?”卫庄皱起眉,“如果你想要盖聂的行踪,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因为不久前,我派去跟踪盖聂的探子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自那之后,我就失去了对他的掌控。”
“逆流沙之事,是星魂越俎代庖,您生气是应该的,我先替他向您致歉,不过——”天明也同样皱眉,“凭师叔的本事,难道没发现大叔此时就在咸阳?”
“你说什么?”号称消息海的江山传竟然遗失了这么重要的消息,这简直是不可原谅的。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看来,白凤有意隐瞒你。”天明含蓄地笑了笑,“小跖曾经是墨家的头领,白凤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如此恰到好处的火上浇油,虽说在卫庄面前起不到激将法的作用,但绝对能在卫庄心里留下一根刺,这就够了。
“十七公子还有什么消息?”卫庄揉了揉额头,几乎倦极,显然没有天明的从容,他心里架构着此时两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争斗。就算离开江湖已经三年,一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比如纵横家的身份,比如鬼谷弟子固有的宿命,再比如身为流沙主人的必须承担的责任。但天明早已拥有了一样令卫庄不得不与之合作的理由,这样的宝物可得多谢夏萧歌。天明一笑,欣然击掌,甘棠再次走进,这一次她手里的东西换成了更为精巧的青铜匣。
将东西放下,甘棠又走了。天明亲自打开盒子,这一次,里面的东西变成了青铜戒指,上面的玉髓透出温和的光泽。
终于,卫庄坐不住了。他死盯着戒指,几乎恨不得将东西捧在怀中,可他言语中毫无急迫,反倒是淡定从容得让天明恼恨:“这样东西怎么在你手上?”
“师叔觉得它该在谁手上?”天明饮尽泉水,效仿着卫庄不久前的优雅从容,不管如何,他也不能在对方面前失态。“应该在一个刚满三岁的孩子手上?”
他竟然连这些都知道了!
卫庄惊讶。
莫非是夏萧歌传出去的?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曾经深受丽姬夫人恩惠,如今投桃报李也情有可原。这也是当初卫庄犹豫再三的原因。可他最后还是将人交到对方手上。或许真是他错了。眼下,卫庄尚不清楚天明对事情的掌握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只好故作镇定,像是毫不在意:“孩子?谁的孩子?”
“当然是你与大叔的孩子。”天明坐直身体,眼里的那些少年人的天真也渐渐远去,只剩贵胄公子们眼中应有的运筹帷幄,“你千里迢迢跑到咸阳难到不是为了找夏姐姐么?可惜大半年前,她的大父亡故,她们全家都服丧去了。你在咸阳并没见到她,不得已才开了这江山传,等着六个月后她孝期结束回少府复职,届时,你便可以知道那孩子在哪儿。”天明喟然一叹,“可怜天下父母,都总要为儿女殚精竭虑,师叔也不能幸免。不过,你还是来晚了,就算你见到夏姐姐,依旧没有用处。”
心思被人点破,卫庄也不屑于藏头露尾。天明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早就做了一番计划,与其相争,两败俱伤,不如合作,各取所需。卫庄思虑片刻后问:“她人在哪?”
这一回,主动权到了天明手上。
“师叔说的是谁?”天明漫不经心地问,他又取了一枚白子,悠哉悠哉地落在虎口的位置上。
卫庄不明所以,盯了一会棋盘,最终避开了天明几乎愚蠢的破绽,将黑子落在最不该出现的位置上:“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
天明当然知道,可他也喜欢享受明知故问的快乐,就像刚才卫庄对待他一样。他轻而易举地吃掉了错位的黑子,仍旧漫不经心地问:“夏姐姐?”
卫庄看着他,突然又落一子,干脆利落地掐灭了天明意欲反扑的雄心,“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如果师叔能够更坦诚一点,我想我们的时间都不会被浪费。”天明见局势扭转,不敢掉以轻心,一抬手,白子落在不远处的位置。“看来师叔动心了。我看也是,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放任她流落在外。”天明落下第二十八子,轻声道,“她如今就在咸阳。”
这不可能。
咸阳城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被逆流沙的人翻遍了,绝不可能在这里。事到如今,卫庄不由对天明的话产生怀疑。
“师叔不必怀疑。”天明面色坦然,“当初你将孩子交给夏姐姐时,正值陛下临幸桑海,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章邯的掌握中。章邯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对陛下从无欺瞒,最为忠心,所以夏姐姐的事很快便被呈报陛下。”
卫庄紧张道:“后来呢?”
“后来?”天明盯着棋盘道,“自然是到了陛下的行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师叔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个道理卫庄当然懂,尤其是嬴政统一六国以后,这个道理就更显得令人信服。但孩子到了嬴政的行辕意味着什么,他不敢肯定,因为那时,他已经和叛逆分子纠缠不清,想必随着孩子一道交在嬴政手上的还有流沙和盖聂的罪证,他不相信这个孩子能有命活下来。
“怎么,师叔怕了?”看见卫庄脸上出现了几乎和昔日公孙玲珑一样的神色,天明难得松了口气。从见到卫庄的第一面起,眼前这个男人就成了他的梦魇,蔑视的眼神也好,精妙的剑术也罢,一样样都彰显着自己的无能,看着大叔对这个男人温柔的眼神,天明知道,自己无法永远待在他的背后,得到他的关怀和保护,而这个男人随时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大叔,只要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