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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


  •   卫庄在的地方,是棋室。
      一张漆案,一张棋盘,两笼玉子,再加一坛泉水,焚上兰膏,待一切准备停当,棋手便可落座,黑白相缠,几个时辰之后,或二分明月,或一方独占。
      卫庄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尤其是桑海之后,再也没有了过去的争心,下棋只是自娱自乐,再往后连棋子都不愿意碰了。今天有点不一样,他破例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一边紧盯门口,一边用余光扫视窗外的车马人流。
      很快,“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最先进来的是一名女子,她插了一只蝴蝶型的银簪,垂着银耳珰,戴着一对玉镯,进门后便侍立于一旁,低眉顺眼,彰显着令人惊异的驯服和端庄。在她之后走进来的是一名发配玉冠、身披黑裘的青年,尽管两年不见,卫庄对他始终记忆犹新。
      “久违了,十七公子。”卫庄冷冷一笑,并未对他的不请自来并未有太多疑惑,自从逆流沙的各处据点被破,他就早想到有这么一天了。到咸阳,不过是为了三年前的一桩事,现在见到天明,只是附赠的一点儿麻烦罢了。
      “看来,卫先生对我的出现早有预料。”天明在女子的伺候下解开身上黑袍,“甘棠姐姐,你先出去,我要和师叔单独谈谈。”他一语言毕,信步走到卫庄面前,长揖到地,“天明拜见师叔。”
      “师叔?”卫庄冷冷咀嚼这两个字,只觉可笑,“这么说盖聂是你的师父?”
      “那当然。”天明还没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表起忠心,“大叔对我有救命之恩,后来又教我百步飞剑还有做人的道理,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但他在我心里就是师父。”
      卫庄仍旧冷笑,“这么说,你对你师父还是一片赤诚了?”
      天明刚刚落座,听见他的问题,将头一台,瞪大双眼,满面疑惑。 “难道不是?”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卫庄看着荆天明,既看不到当年嬴政接见使臣时的气魄,也看不见过去盖聂的君子之风,更是找不到昔日丽姬的温婉,倒是荆轲的痞气一览无余。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确是带着荆轲的血脉,哪怕对方没养育过他一天。但卫庄身为纵横家,最强的便是这张嘴,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总不可能输了气势和道理,尤其是对面的这位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十七公子风头正劲,靠的就是对墨家的分化和围剿。盖聂与墨家一起,你围剿墨家,难道不是围剿盖聂?”
      “当然不。”天明十分坦然,甚至面色愤愤,“第一,墨家分成三派是在墨子死后,跟我无关,所以说不上分化。第二,楚墨不尊王命,违反秦律,是律法要杀,不是我要杀。第三,我从未下令要对大叔动手,命令只是对着墨家,如果大叔愿意离开墨家,甚至可以继续回来当陛下的侍卫。”他吐了吐舌头,“刚才师叔的话,似乎有些同情墨家。侠以武犯禁,像楚墨那样自诩侠义之辈才是国家最大的乱源。师叔不这样觉得吗?”
      卫庄当然这么觉的。但是,他怎样觉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句话他在桑海跟张良说过,排除张良与天明有私的可能,剩下的大概就是对方与他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心有灵犀。
      谁信呢?
      卫庄才不会蠢到认为盖聂会教出这样的徒弟,嬴政倒是可能,但他日理万机,大概没什么机会亲自指教天明,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还没等他开口,天明已然猛击双手,“啪啪”两声,足够让外面听见。片刻之后,大门又开,甘棠捧着一只雕花的木盒进来。
      “公子。”甘棠把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漆案边上。
      “辛苦了。”天明小心翼翼摩挲着木盒,仿佛抚摸着出生的婴儿,这个样子容易令人想入非非,卫庄便是。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听见哭声以及嘶哑的叫喊。铺塌上挣扎的人是他,一手鲜血的是夏萧歌。除此以外,偌大的鬼谷竹舍里再无一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保孩子。”
      “你先出去。”天明发话,这一声令卫庄回神。那些记忆早就交予昨日,何必在今朝重新想起。
      “我要多谢师叔。”天明打开木盒,捧出卷好的布帛。密密麻麻的赵字,彰显着昔日的风骨和图腾。“这是大叔在桑海交给我的,他交给我时,说是他师父所写,不过,我看不是。”
      “你凭什么这么说?”卫庄盯着面前布帛,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心虚,心虚之后却是欣喜,这世上真有人能理解他的苦心。
      “因为赵人的字极富风骨,气韵刚毅,但布帛上的字却草草了事,似乎对赵人性格笔法极为不屑,却又不得不用赵字敷衍众人,所以字正而气短,不可能是赵人所做,也就不可能是大叔的师父——昔日的鬼谷子赵一先生的笔迹。”
      “这话是谁对你说的?”天明自小长在秦宫,他的生母丽姬是卫国人,对赵字了解不深,不会告诉他这些。后来离开秦国漂泊,是一对老夫妻收养,那两人识字不多,也不可能告诉他这些。几年前他被盖聂找到,但盖聂只是识得赵字,对这些深层的东西所知不多,当然也不可能。剩下的,似乎就是某个深居简出的人。比如——
      “姬承华。”天明毫不隐晦,直言道,“是夏姐姐的母亲,我想师叔对她应该有印象。”
      印象自然有,那是卫庄在咸阳为数不多的收获。他所学会的音律和赵字,也得益于姬承华。然而就如急流下的石头,露出水面的只是再小不过的部分,说有能真正发觉水下的危险呢?
      但天明显然并没有如同卫庄一样的怀疑,他把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悠悠道:“夏夫人是个好人。当初我是为了星魂才拿着这些去见她的,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卫庄也跟着落了一子,口气淡淡:“你还知道什么?”
      “一些小事罢了,师叔不必介意。”
      小事么?卫庄可不这样觉得,他所关注的除了十七公子的身份之外,还有密报中提到天明夜闯嬴政寝宫的事,而更令人不安的在于,眼前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小子是披头散发、手握墨眉进去的,而他出入无阻的原因是侍卫们得到过嬴政的命令。
      除了对丽姬的旧情,是什么让嬴政对这个小子心软,卫庄始终不得而知。眼下天明又是这样的态度,卫庄不得不小心,所以他问:“你想要什么?”
      “合作。”天明笑得天真无邪,言语中更是坦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师叔是鬼谷出身,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上最稳固的保障就是利益。”
      “你是说,你我有共同的利益?”卫庄不屑,面前小鬼虽然成了十七公子,却并没学到更多有用的东西,只会拿着古人的话乱用。利益?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需要和别人共享才能得到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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