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降临之时》凡岁

1、第 1 章

　　当“他”降临之时
　　[一]
　　沿着并木道往上走，路边堆积着厚厚一层落叶。完整的一片或者被行人踩碎的边边角角。偶尔有絮状的东西落在头上，厌烦的挥手拍落。
　　摩托车轰鸣的引擎。自行车“叮铃”了半天不见停。初秋噪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发不出一点声音。

　　真烦人呐。
　　忍不住在心里这么抱怨着。
　　这样的坡究竟要爬多久呢。已经气喘吁吁的了。

　　少年朝前望去，坡顶只能看见不算湛蓝的天空，仿佛翻过去就是另一个世界似的。如果不是提着蔬菜和肉的中年大妈骂骂咧咧出现在面前，他说不定真要以为这里就是连接现世界和异世界的道路。

　　“喂，看路啊。”
　　少年终于出了声，而大妈却并没有听到，就那么径直的穿过自己的身体，悠哉的走了过去。

　　也是。普通人是看不见自己的。
　　少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连连“嗯”了几声。
　　因为自己可是被选中的死神啊。

　　[二]

　　需要见的人据说就住在坡顶的一栋联排别墅里。虽然只是隔着一个将近四十五度角的斜坡，坡上新建的建筑和坡下破旧的拆迁房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连自称阅人无数的少年都忍不住感叹贫富差距真是能活生生的逼死人。回头想起那个特意跑上来买菜的大妈，揣摩着她每天清早过来时候的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少年将别墅门前的门牌号一个个看过去，终于在一个两位数前停下脚步。外墙粉刷着灰蓝的漆，车库的门帘有两个，透过窗户的玻璃可以看见厚重的窗帘。
　　有钱人住的地方。
　　一目了然。

　　隔壁人家正巧出门，富太太和身边的男人一起坐上了名牌轿车。少年下意识躲到一边，在轿车经过自己时无意中瞧见富太太对自己身后这户人家轻蔑的一瞥。
　　搞什么。
　　少年撇撇嘴。
　　有钱人之间的攀比游戏么。

　　等了半会也不见要找的人出来，少年只好四处逛逛。半道上迷了路，七拐八拐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没办法问路，也没有人类所拥有的GPS，少年只好蹲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稍作休息。
　　又要被神主责备了。
　　他暗暗在想。
　　嘛。反正也习惯了。大不了再延迟轮回的时间。

　　半靠在一个废旧纸箱上，脚边忽然传来细小的声音。少年吓得往旁边一跳，抬头就见到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女。
　　“有人？”少女像是在自言自语。
　　少年翻了个白眼，“搞什么，原来是女孩子啊。”
　　少女没有理睬他，反倒擅自将废旧纸箱的一角掰开。那里很快钻出来一只幼猫。身上毛发都脏脏的，有只眼睛还因为发炎而被糊住。少女把吃的装在塑料盘子上递给它，“没有人欺负你吧。”
　　“真是的，就算你这么问它它也听不懂啊。”少年不屑少女的举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听得懂哦。”少女认真的回答，“其实它能听懂人类说的话呢。”
　　“哼。猫怎么会——”少年刹那间瞪大了眼睛，“等等，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不是你一直在和我说话么。”少女终于抬起了头。
　　短暂沉默后，少年指着面前的少女大叫起来，“原来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哈？”
　　“你就是赖文媛啊。”少年咽了咽口水，“我找了你一整天了。”

　　[三]
　　从小巷一直绕到附近的公园。在那之前还在面包店里买了一个牛奶布丁。因为到了晚饭时间，公园里早就没了小孩子的身影。赖文媛坐在秋千上，一手撕开了牛奶布丁的包装。少年起初站在她跟前，在对方长时间的静默后只好坐在她旁边的秋千上。
　　“喂。我说你一个月后就要死了，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反应么。”
　　“我不是给了反应么。”
　　“什么反应……”
　　“‘哦’。我说了‘哦’。”赖文媛说着用勺子挖了一口布丁。
　　“你这是不相信的意思么。”被人质疑什么的少年早就习惯了。
　　“到底是不是真的，一个月后不就知道了么。”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少年对赖文媛的淡然颇感无奈。
　　“那……我会怎么死呢。”像是在拼命的寻找话题，赖文媛一边悉悉索索的吃布丁一边问着。
　　“这个我没办法知道啊。”少年顿了顿，“总之我要做的就是在这一个月里满足你的三个愿望。之后亲自目送你离开。”
　　“哦，是么。”赖文媛把吃空的小玻璃瓶塞进少年的手中，“那第一个愿望就是帮我把垃圾丢了吧。拜托了。”
　　感觉自己的身份被严重的侮辱，少年跟在赖文媛的身后起来，“这种小事自己做啦，你连丢个垃圾都不会么。”
　　嘴上虽然这么说，少年却还是把空瓶扔进了周围的垃圾桶里。
　　赖文媛走在前面，穿过公园的入口，又拐进左边的岔路。路灯明明灭灭。周遭都是些破旧的楼房。赖文媛越走越远，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
　　“这么晚不回去没关系么。”少年跟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停在两个拆迁楼的交汇处，赖文媛倚在并不干净的墙上。
　　“不想回去啊。”她眼里带了些复杂的笑意，“一点都不想回去啊。”

　　[四]
　　分别的地点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斜坡的尽头。
　　赖文媛冲自己摆手的时候还有些依依不舍。少年只好弯弯嘴角，“明天还能见啦。”
　　这样的安慰道。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都是这样的吧。
　　说着叛逆啊自我啊。家里怎么怎么烦啦。好像世界只剩他们稚嫩的影子在晃动。许多年后再回想起来，也许还会感慨曾经的自己多么的无可救药。
　　但对于赖文媛来说也不存在什么“许多年后”了。
　　想到这里，少年对她稍有一点的任性也多了一点包容。

　　随她去吧。
　　就当是对死者死前最后的临终关怀。

　　第二天一早，少年准时等在联排别墅的门口。赖文媛比约定的时候稍微晚了一些出门。她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眼神仍旧是冷漠的模样。开门的瞬间见到少年，她有些怔忡，又在下一秒笑了出来。
　　“早哟。”
　　“嗯。”双手放进套头卫衣的口袋中，“走吧。”

　　虽然明知自己是不会入镜的，却还是答应了赖文媛陪她一块去商场新开的店里拍大头照。

　　作为第一个愿望。

　　两个人从坡顶走下来，路上有许多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年轻父母。赖文媛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们身上。只是短暂停留，移开，之后很快又看过去。
　　年轻的父母们穿着时髦的衣服，连同手里牵着的孩子也是。一家三口走在一起。爸爸说：“今天请你和妈妈吃好吃的哦。”
　　一路来到没什么人的地方，赖文媛忽然开口，“死神也有爸爸妈妈么。”
　　“……”少年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哽住，“在我死之前还是有的。”
　　“是什么样的爸爸妈妈？”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早就不记得了。”少年用着随意的语气说。
　　漏木光笼住她半张脸。微凉的风已经刮过好几阵。少年看见她缓缓张嘴，眼眸像哭过似的泛着光。
　　“我总觉得真正的一家人应该像那样子的。”赖文媛伸手指指已经走到自己和少年前面的一家三口，“这样的愿望也可以实现么。”

　　商场一到周末就开始人满为患。照大头照的机器外排起了不短的队伍。赖文媛的存在显得有些突兀，身后不断有打扮时尚的一伙年轻女孩子探过头，啧啧的嘲讽着，“一个人也来拍大头照啊。”
　　在别人眼里，赖文媛确实是一个人。
　　“被人这么说也无所谓么。”自己离大头照机器的距离没有缩短一丝一毫，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我们去玩点别的吧。”
　　“没关系。”赖文媛半垂下眼眸，不知道在看哪里，“因为有你在啊。”
　　少年的瞳仁微微瑟缩。
　　“因为有死神大人在啊。”
　　从褶皱起来的虹膜传达至眼角最末那根卷曲的下眼睫毛的喜悦。
　　“那就稍微……再等一等吧。”妥协后没有底气的语气。少年移开了目光。

　　打印出来的照片上果真只有赖文媛一个人的身影。少年本来站着的位置只剩一片空白。赖文媛把手搭在他的肩膀，这样一个顺其自然动作如今看来总有那么一点诡异。
　　把照片夹进钱包里，赖文媛一副打算珍藏的样子。
　　少年站在旁边忍不住挖苦她，说万一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岂不是要吓破胆。
　　赖文媛却不以为然，不顾周遭还有人在，抬头去撩少年前额的刘海，“除了我还有谁会看呢。”
　　来到用餐区，赖文媛点了一份快餐。周围都是过来逛街的情侣或者一家人。两座或者四座的位置被坐满，几个人凑在一块谈天说地。赖文媛一口一口咬着汉堡，在咽下最后一肉饼后口齿不清的说着，“还好有死神大人在身边啊。”
　　“有什么联系么。”
　　“平时这种时候，”赖文媛往四周扫了一眼，“我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逃走的。”
　　“不是很明白。”
　　晃晃纸杯里的冰块，赖文媛不明所以的笑了笑，“看到不喜欢的东西的时候都会想着赶快离开的，对吧。”
　　“嗯。”
　　“浓情蜜意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不觉得很难过么。就是这个道理喽。”
　　“原来是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啊。”少年了然的点点头。
　　“才不是呢。”听起来像孩子气的狡辩。
　　手边的电话忽然响了，赖文媛并不着急接。在看清来电的是谁后她忽然将笑容全部收起。
　　“喂。妈。”
　　“……嗯。现在在外面。”
　　“一会就回去。”
　　“……不知道。”
　　“……”
　　“嗯。我知道。”
　　“嗯。”

　　少年投来关切的目光，“你妈妈打来的？”
　　“嗯。”赖文媛从鼻子里重重叹出一口气，“我要回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常有的事。她不高兴的时候也要把我一起拉下水。”赖文媛虽然在镇静的说话，把手机和钱包收进背包里的手却在止不住的发抖。

　　“我总觉得真正的一家人应该像那样子的。”
　　“这样的愿望也可以实现么。”

　　少年想起她先前说过的话。

　　[五]

　　再见的时候是将近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放学后的校门口呼啦冒出一大票学生。大多数是三五成群的，要么议论着最近一次的月考排名，要么抱怨着父母又怎么多管闲事。
　　要在人群中找到赖文媛并非多么困难的事。那个一个人低着头背着书包走在最角落的十有八九就是她。
　　“哟。”少年抬手冲她打了个招呼。
　　“死神大人好。”赖文媛本来木然的面庞堆积起浅笑，“好久不见了。”
　　“特意为了满足你第二愿望所以赶回来的。”少年自豪的微扬起下巴。
　　“看来死神也挺忙的啊。”赖文媛接着腔。
　　“那肯定是。”
　　并行在黄昏的路上，赖文媛并没有再说话。少年看出来她心里在想别的事情，突然回忆起那日在商场时她母亲打来的电话。
　　“你还没跟我说上次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
　　“哈？”赖文媛有些意外少年的关心，“嗯……一定要说么。”
　　“看你自己啦。但你好好想想，临死前也就我能听听你说心里话了。”
　　“也对……”似乎有些动摇了，“她说在我走后不久，那个女人就给我爸爸发了条短信。然后我爸爸就出门了。她说如果我还不努力，将来只会被抛弃。”
　　“‘那个女人’？”
　　“外遇对象啦。”提到这个词的时候赖文媛不自然的笑了笑，“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是我做错了什么么。为什么爸爸宁可要那个女人也不愿要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我。不被亲人所重视的自己，是不是连存在的价值都没有了呢。”

　　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下去。

　　周围的住宅已经亮起了灯。赖文媛和少年停在街道的对角。她盯着自家的窗户看了一会，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又要遭罪了。”
　　少年闻声望过去，赖文媛用毛衣袖子蹭着脸，“客厅的灯没亮，说明爸爸没有回来。厨房的灯亮了，说明妈妈在准备晚饭。”
　　路灯柔和的光打在赖文媛的身上，把她照得犹如黑夜中的月亮一般明亮。
　　“有时候我会觉得能够从这个世界消失会更好。”赖文媛用鞋底蹭着地板，“死掉了，消失了，就不用再为这些事难过了。”
　　“别说这样的傻话。”少年摸摸她的脑袋。
　　“嘿嘿。”赖文媛盖住少年没有温度的手，“所以当你说我会在一个月后死掉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啊。因为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像这样……闭上眼睛后就再不会醒来。”
　　她的眼里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深切的悲伤。
　　“但是我又在想他们会难过么。爸爸妈妈会因为我的死难过么。”不断眨着眼，像是在掩饰快要溢出来的泪，“也许不会吧。依旧会为那些事争吵。责怪着是对方的错，是对方的不是。那这个世界还有谁会惦念我呢。”
　　少年紧闭双唇，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质问。

　　[六]

　　在一个月期限的前一天，少年照常在放学后等在校门口。赖文媛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一眼就对上了百无聊赖的他。
　　“老师说下个月要举办运动会了哦。”
　　“是么。”
　　“我们班要搭一个奥运五环走方阵来着。”
　　“啊。”
　　“结果他们选了平时最爱搞怪的男生来做领队。大家都笑了呢。”
　　“嗯。”
　　“到时候就没有我了吧。”赖文媛把双手背在身后，“稍微有点可惜呢。喂喂，可不可以稍微延迟一点点时间呢。”
　　“哈？”
　　“感觉会挺有意思的。”赖文媛转过身，面对着少年倒着往前走，“那个爱搞怪的男生做领队肯定很有趣啊。”
　　“……”少年沉默半晌，“这个没办法。”
　　“好吧。”又继续发问，“那……帮我实现拥有一个幸福美满家庭的愿望吧。”
　　“这个也做不到。”
　　“什么啊，你不是什么愿望都能够实现的死神大人么。”硬是强装出来的勉强的笑容，“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
　　“想去游乐场啊想吃最贵的自助餐啊这种都可以。唯独那两个不行。”
　　“最后一个愿望要被浪费掉了。”有些失落的撇撇嘴。

　　落日，余晖，天边的火烧云。干燥的空气，因为静电而翘起来的发梢。这些每天都要经历一遍，早就被当做不值得一提的日常，却很快就要从赖文媛的生命中消失。如果不是少年的出现，明天的这个时候，依旧会看到这些景色吧。
　　停在离家门口还有几十米的地方，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里告别吧。”她只扭过头去看少年，“明天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能说话也不会动了。”
　　少年静静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渐行渐远。
　　“其实！”她忽然回头，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声喊道，“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幸福的活下去啊！”
　　震耳的声音仿佛刺穿坚硬的肋骨，割开薄弱的心脏。
　　“但是这也是你没办法完成的吧！”
　　回音在脑海中炸成耀眼的烟花。迸射出来的火花灼伤了灰白的双眸。
　　“那就对我说——‘我喜欢你’吧！”
　　用袖子挡住不断流泪的双眼，只有嘴唇不断张开与闭合。

　　少年的世界逐渐模糊。少女的身影也化成了看不清的细碎消散而去。

　　他想，她应该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吧。不然最后一眼看到她的嘴角怎么会挂着满足的笑呢。

　　[七]
　　她在死前没有遭受太多痛苦。
　　闭上眼睛，就再没有醒来。

　　少年随手翻开被人仍在半路的报纸。上面只有在一个很小的板块提到了这件事。

　　区一中的一名女学生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起因是由于溢出的汤汁将灶台上的火浇灭，引起煤气泄露所致。事发当时其监护人皆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