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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穷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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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路上只有我们和两个自出京就一直跟从的车夫。彼此分别坐车。车里仍是先前的那些书,再就是随身的细软。天实在太冷,我瑟缩着不敢动,到了驿馆,因为实在累极,吃过饭也就各自安歇,一路之上,甚至不曾记得与他说过什么话。
柳公子有一贯的气定神闲,这些变故大概因为提前料定,并不算怎样的冲击。可在我是不一样的。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就像皇宫里的师傅们说的那样,颢哥哥才学出众,会是个圣明天子。可他对柳公子做的事情,没法不让我失望。
我相信颢哥哥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蒙蔽,柳公子的功劳如何,他心里一定比我清楚。可他仍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若说外放奉天还可以解释成历练,这次的事又该怎么算?我虽不知放走降将是确有其事还是捕风捉影,但即便是真的,那和柳公子的功勋比起来还算什么,又为何到此时才被重新提起?若说他叛国,他是平叛的功臣!我不懂朝廷里的事情,可这些手段,我在先帝的后宫里都见过。我知道这是朝臣有意排挤柳公子,而颢哥哥默许了整件事情的发生,或者,干脆他就是主谋。
至于背后的缘由,我竟只能解释为忌惮。柳公子是文臣,纵有韬略,也无兵权,然而他的才能若被旁人所用,未尝不可以是颢哥哥的威胁。我只是没有想到,颢哥哥甚至不觉得,信任柳公子是比放逐他更好的方式。是因为我么?那岂非前后矛盾。
先前的苦心遮掩、尽力周全,都被这一道谕旨击得粉碎。原来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气量胸襟,竟狭窄到这般田地。我恨自己错看了他,也错爱了他。或者我心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太子孟颢,而是一个只在幻想中的、并不存在的颢哥哥。那颢哥哥求贤若渴、雅量高才,却原来都是一场梦,都是空的。
感情上的事情,道理都很简单,若对着旁人,恩怨得失都能看得极为清醒,可身处其中却实在不堪。我难以控制地回想起从前的画面。他陪我读书,我为他弹琴,若他做了什么让我烦心的事情,我生起气来就避着他,最后总是他服软告饶。说我不懂事也好、无理取闹也罢,都不过是欲说还羞的矜持,总想着要他多在意我一点。少年人的感情,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也全心全意,没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我一心只等着他娶我,满怀希望,看什么风景都是好的。而皇城那么漂亮,金色的琉璃瓦、大红的柱子和窗格、斗拱上有工笔细描的图样,飞檐下挂着大大小小的铜铃。苍松翠柏、泉流假山、四时花草、九曲回廊,在御花园的沉香亭下,时常可以拾到宫妃遗落的金钗和花钿……
两般情景,反复煎熬。我在路上不可避免地病了,高烧不退,裹着棉被也觉得冷。柳公子想停下休息两天,可车夫说,寒冬腊月,雪下得这样大,如果再不走,路就看不到了,我们都要被困死在暴风雪里。我神智还清明,知道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无奈之下,柳公子去买了很多药材,备足了保暖的衣物,一路与我同乘,按时辰让我吃药。我们走得更急,弄得人困马乏,硬是比原先计划的提前三天到了风林城。
官府给学官的住处很简陋,据说朝廷已经很久没有派过学官来,房屋年久失修,已经十分破败。柳公子简单整理了卧房,搀了我进去,而后生火、糊窗,事情的间隙里居然还煎好了我的药。我喝过药后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朦胧中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咽喉滑落,睁开眼发现是柳公子在喂我喝药。我……几乎是倚在他怀里。他见我醒了,一时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把药喂完,而后扶着我躺下,再诊了脉,道:“再过几天就能痊愈了。阮小姐……你……别怪我冒犯。”
“青矜,”我看着他,不知何故,心中忽而有了些许暖意。知道自己定是形容憔悴,勉强一笑,“我的名字叫做青矜。”
他目光一动,旋即掩饰过去,回身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边,只道:“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些事情要做,等等再来看你。”我略一点头,他匆匆出门。
这屋子里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远处架子上似乎排满了书,看不太真切。我知道,以后就是柳公子和我相依为命了。我是浮萍身世,依附于他;他是天涯羁旅,心中苦闷怕也没有旁人可以排解。倒没想到造化弄人,把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聚在一处。是耶非耶,也都说不清楚,左右静待天意便是。
我身上衣服都还是那天所穿,又加了件棉衣,强打精神也能下床走动。走到书案边上,看见桌上摞了一套《礼记》,又摆着文房四宝,旁边小几上是柳公子先前随身的一琴一箫。值得注目的是地上排着几块打磨好的石碑,这东西并不常见,我几乎以为是给我准备的墓石,倒是先吃了一惊。待定了定神,俯下身细看,便见石碑上有划好的方格,上面用墨笔抄着《中庸》。一笔钟王楷书清英雅秀,很是悦目。柳公子的行书是很出名的,超逸绝俗、劲瘦高标,人称“鹤羽书”,我在宫中的时候听着觉得有趣,也曾请人寻访过,与这字体不全是一路,细看却也能寻出几分关联。
我知道,他被派到这儿来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学官,和流配也没有什么区别,眼见他是抱着尽职尽责的心思,实在觉得不值得。不知道那三年一度的考核在此处是否还有效,他这样做了,可以被诬告说是沽名钓誉,可他不做就是玩忽职守。无论如何,若朝中有人起意追究,都不会有好结果。虽然才刚打完仗没多久,可眼下是太平年月,朝中不再需要运筹帷幄的军师和披荆斩棘的将军。之前听柳公子说起过,平叛的大将军王永乾,班师回朝之后加了辅国大将军衔,却也被剥夺了军权。
那时我问他:“功成身退,泛舟五湖不好么,既然不得志,还何苦在朝廷里困着?”
柳公子苦笑:“哪有你说得这么容易。要是勾践有心追究,范蠡未必就走得了。何况我在朝廷里,总还能做点事情。这么多年都习惯了,纵是离开,只怕也做不得闲云野鹤了。”
我听得有两分怅然,复问道:“不恨吗?”
“呵,恨又有什么用。”柳公子垂目道,“不才明主弃,怨得了谁呢。”
这就分明是反话了。当时我本想追问,要是忍一时屈辱,且先做个服帖媚臣,待爬到高位不是能做更大的事情,但想想柳公子的为人,他定然不屑于奴颜婢膝的小人同列。纵然林中秀木难逃摧折,也总有人不愿做风下之草。而一个王朝,若是要逼着自己的臣子用奴颜婢膝的办法去获取权柄,也实在太过可鄙可悲。
虽然,那似乎是大多数王朝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