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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风筝 ...


  •   柳公子并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可这里的天气冷得太快,我实在担心,要是拖延下去,只怕就没了放风筝的天气。次日去集市上遍寻不到卖风筝的地方,才想起这毕竟是边城小镇,而非红粉京华。虽然不甘心,出门一游的念头也只得作罢了。柳公子没再对我提起,我便也识趣地不说。
      三四天之后,他一反常态,吃过午饭便出了门,直到快傍晚才回来,见了我便道:“我没买到风筝,不过有这些东西,勉强也能自己做一个了。”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细木片、棉线和大张宣纸,伸手接过了拿到主屋里去。柳公子还带了几样颜料,看上去竟颇有两分行家的样子。
      “凤凰风筝、美人风筝那些,我可扎不出来。最简单的是方形风筝,你要是想扎只燕子,还可以凑合着试试。”他摆开各种物件。
      我自是喜出望外,也并不为花样而遗憾:“凤凰看着漂亮,但是难放得很。我是不喜欢美人风筝的,放得高了,就是红红绿绿的一团,再说让美人飞上天去也没什么意思。蝴蝶不好扎,那就扎只燕子将就好了。不过,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啊,我之前买不到风筝,还以为只能算了呢。”
      柳公子道:“风筝我还真没扎过,但是从前做过不少孔明灯,摆弄木条总还能行。我先看看能不能弄好架子。要是弄不好,就只能做个方风筝凑合了。”
      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反正帮不上忙,就坐在旁边看他一点点把木片箍成翅膀的形状,不时递上细线,也觉有趣。因他说到孔明灯,便问:“你做孔明灯,是过年祈福用么?我在宫里也常放的。”
      柳公子一怔,迟疑了片刻才道:“打仗的时候,放灯可以变成一种信号。而且,每次大战过后,我们祭奠那些死去的将士们,都会放灯。有人说,孔明灯会给那些魂魄指明回家的路。”他顿了顿,勉强微笑看着我,道:“这故事太沉重了是么?”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你说的事情,对我来讲就好像另一个世界里发生过的。我……见过皇上给将军们摆的庆功宴,可你说的那些,我连想都没法去想……是我不该问,你也不要多想,好不好?”
      “想不到是好事。”柳公子放下手里缠好的木条,走到院子里去。夕阳正缓缓沉下山坳,天边有大片的火烧云,他的影子在余晖里被拉得很长,背着光,有暮色描画他清瘦的轮廓。柳公子微仰着头,晚风吹动他的衣摆,也吹乱他的头发,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萧索。在我眼前的柳公子,从来是文弱书生的样子。即便在奉天见他穿过武官的甲胄,因知他不能上阵厮杀,我也没有往将军的意象上想过。这一回才真觉得,他心中的丘壑,我从来只是知道个大概的轮廓,我并不足够了解他。
      不想扰乱他的思绪,我去厨房煮上粥,简单炒了两道小菜,再回去的时候,他的心情已平复下来。

      我们默契地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扎好风筝的骨架,再糊上纸。他调好了颜料,我便认认真真去描画那燕子。说起来容易,但毕竟都是生手,总花了一个时辰才弄好。这燕子自然没有宫中的鲜亮,两个翅膀也是一大一小,可我看着,偏觉得最好。柳公子道:“你要是喜欢,就拿回房里慢慢看。明天学馆不开课,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可以准备点干粮,带到外面吃去。那才叫天为盖、地为庐,逍遥得很。”
      我故作沉思状,道:“要是你猎一只鹿来,我们生个火烤鹿肉,才更有意思呢。”
      “你不如让我去猎熊算了!”柳公子抗议道。
      索性接话道:“熊掌就更是人间美味了,可惜我不会做,别浪费了材料。该怪你没有早几天说,不然预先准备一顿大菜也不是不可以。”我盘算着在山林中大快朵颐的情形,还真向往得很。
      柳公子深以为然,“这话说的,我还真想再推迟几天了。”
      我横了他一眼,道:“你敢!我才不依呢。”
      柳公子便笑:“又使小孩子脾气了,姑娘家还是温柔懂事的好。”
      “怎么,嫌弃我啊。”知道他故意激将,我摆出笑脸迎上去。
      柳公子也不说话,弯弯的眉眼有宠溺的味道。最受不了他微笑的样子,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的人,笑起来却还像是杏花春雨里的单纯少年,美好得比梦还不真实。我在陷进那双眼睛里的前一瞬,拿起风筝,道:“好啦,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休息。”
      “嗯。”柳公子照例送我到门口。

      那天我睡得很早,次日清晨起来蒸了些面点和菜团。这个季节,我并不会存什么肉过夜,菜也很少,实在有些无米之炊的意思。虽然觉得柳公子出了个难题,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得周全一点。我并不在意饥一顿饱一顿之类,但他的肠胃可受不了。
      简单收拾了东西,辰时刚过就出门。路上人还不多,我们拿着奇怪的风筝,也并没有引起几个人侧目。柳公子带我走了一条之前不知道的小路,总走了小半个时辰,路的尽头是大片草地。我走得累了,也顾不得许多,就要坐下休息。柳公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从包袱里找出一大块麻布铺在地上,才让我坐了。这地方抬头就是无尽的蓝天,偶尔会有我叫不出名字的猛禽飞过,有无法形容的大气——不是宫里三大殿那样的辉煌,纯净得让人肃然起敬。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我用手挡着有些刺眼的光线问他。
      柳公子把带来的东西放下,又找石头压住麻布的四个角,道:“昨天下午找猎户问的,过来一看发现还真算不错,就带你来了。喜欢吗?”
      “喜欢,就是远了点儿,不能常来。”
      “这有什么,要是你学会了骑马,一刻工夫也就到了。”
      “骑马?”这对从前的我来说,是根本不能想的事情,不由惊喜万分,道,“好啊,等有时间你教我吧。现在想想,将军的女儿不会骑马,岂不是太丢人了。”
      柳公子一时没有接话,我又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拾起风筝递给我,道:“好啦,改天一定教你,不过今天先好好玩。”

      他为什么出神,我并没有细想。拿着线轴在草地上奔跑,看风筝飞起来,最简单的快乐让我放下了所有不开心的事情。转过身去,就能看到柳公子。距离很远,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笑意。或者是因为在盛夏的早晨,一切都带着草木的香气和太阳的光亮,所以处处生机、处处欣悦。
      我牵着风筝跑向他,让他和我一起牵着线,风再起的时候,用指甲掐断了线,看风筝往远处飘去,回眸向他道:“他们说,放了风筝,就把心里的烦恼一起放掉了,你信不信?”
      “哪有这么容易。”柳公子整理了残线,往方才我坐着的地方走。
      我快步跟上他,自顾自道:“我愿意信。这风筝是我们两个人放的,我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有什么烦恼,也希望你不要有。”
      柳公子一时错愕,笨拙地掩饰过去,道:“你想让我信,我就相信好了。”
      “不情不愿。”我坐在麻布上,从包袱里取出食盒打开,用手帕包了个菜团子递给他,道,“你这个人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那怎么行。说出来就会好一些的。”
      柳公子接过了,坐在我对面,道:“你想多啦,我哪有你说的那么阴沉。再说我也没什么瞒着你的事,没来由地多心。”
      我半信半疑,也不好追问,就转了话题道:“要真是我多心最好。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也告诉我你的吧。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啊?”
      “小时候?”柳公子的眼睛眯了一下,略迟疑道,“你真的想听啊。”
      之前他说这句话,后面的内容总不是太好,但这回看他的神色,倒好像能听些爬树掏鸟的趣事,应该有意思得很,于是我郑重其事地点头。
      柳公子道:“江南柳家是个大家族,我是庶出的孩子,排行在中间。从小也和其他兄弟们一起读书,不过爹从来没对我有多少期望。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太在意,没事儿和哥哥们打打架,和弟弟们斗蟋蟀。后来到七八岁的时候,我爹又娶了个姨娘回来,那个姨娘仗着爹的宠爱,才过门就作践我娘。娘和我都是家里说不上话的人,就只能忍着。那时候先生对我说,书读得好了,爹会对我刮目相看,别人也就不能欺负我娘。我信他,所以就真下了一番工夫,后面的事儿你都知道了,挺没意思的。”
      的确是听上去很有些屈辱和乏味的童年,但从语调里就能看出他对此早已是云淡风轻。我带着几分睚眦必报的意思问他:“你后来有没有教训过那个姨娘?”
      柳公子有些无奈地看着我,道:“想到哪儿去了。后来爹也老了,也不宠着她了,那姨娘处处谨小慎微,低着头过日子,处境艰难得很,我何必再落井下石呢。”
      他的样子很平静,我却道:“你心地真好,要是换了我,一定把她当初对我娘做的事情十倍地还回去。孔夫子不还说‘以直报怨’吗。”
      柳公子便轻笑。我知道他不以为然,又道:“你可别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哪有白白被欺负还不让还手的道理?”
      他伸手拂去沾在我衣裙上的草叶,平静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总记着仇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更何况,原本就是一家人,我让她难堪,何尝不是让我娘也难堪呢。你经历过的还太少,等以后就会明白——虽然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有些事要放下,有些事,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不必多想。”
      我歪头看着他,不解道:“你怎么话里有话似的?”
      “就事论事而已。又觉得我藏了什么?”
      “嗯。”
      柳公子不置是否,淡淡道:“好啦,我又不是茶馆里说书的,哪来那么多故事藏着。”
      明明信了他,还是不肯罢休,我道:“谁知道你说的真话假话,什么时候想坦白了,我等着听就是。”
      柳公子知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也再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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