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歌》哑色

3、合声

　　那一天，柔和的夕阳挂在天边，橘红色光晕环绕着古朴的东欧小镇，街道一片宁静祥和。
　　美丽的少女爱上英俊的少年，他们在小溪中玩耍，在满是落叶的果园里奔跑，他们的欢声笑语在空中回响，他们的绵绵情意被微风传递。
　　“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很快，少女身边的人开始劝阻她。他们说少年来自陌生的地方，接近她不怀好意。因为，打他来了之后，天空总是乌云密布，不停降下连绵细雨；因为，在古老的歌谣里，祸害人类的妖精喜欢诱惑美丽的少女，它们化作英俊的少年，将少女带进漆黑的洞穴，被骗的女孩再也无法离开那里。
　　但她不信这些，依然与他相会，依然与他并肩而行，依然与他温柔缠绵。

　　直到有一天，爱慕少女的另一个男孩向少年发出挑战，私下将他叫进森林。事先埋伏好的小伙子们一拥而上，准备痛扁这个诱惑少女的“妖精”。
　　少年为保护自己而现出原形，高大的身躯下长着蛇的尾巴，皮肤上布满银色鳞片。只是看见这副容貌，小伙子们就屁滚尿流地往回跑，口齿不清地高呼：“妖怪啊！”
　　少年是蛇妖的流言开始扩散，宁静的小镇躁动起来，夸张的议论让这里终日人心惶惶。
　　少女偷偷跑去找他，在涨潮的海边看见那高大的身影。海浪拍打他的尾巴，银光闪闪的鳞片像璀璨的星辰。他依旧是他，银发披肩，柔情似水。
　　“这就是我。”少年开口，轻摆蛇一般的尾巴，悠悠向少女滑去。
　　少女毫无惊慌，凝望着他：“这样的你也很迷人啊。”
　　“你不害怕？”少年抚住她的脸颊，温热的气息相互盘绕。
　　“这个世界上唯一令我害怕的，就是你不再爱我。”少女的声音清澈空灵，紫色的眼眸动人心扉。
　　这个金灿灿的秋天，美丽的人类少女爱上英俊的“妖精”少年，他们在海水中嬉戏，在满是贝壳的沙滩上相吻，他们的爱意更加浓烈，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我想带你离开这里。”少年拥抱少女，月光洒满大地，两人依依不愿分离。少女微笑摇头。这里是她的故乡，她不愿离开。即使是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她也不愿抛弃养育自己的土地。

　　少女与蛇妖相恋变成不争的事实，小镇居民的抗议声越来越大，与其说担心被妖精迷惑的少女，不如说是担心引蛇出洞殃及自身。他们将少女囚禁，不准她与蛇妖相见。
　　愤怒的少年闯入小镇，早有准备的居民拿起武器，势要斩妖除魔拯救少女。
　　为了不伤害人类，少年遍体鳞伤。被关在高塔的少女目睹一切，情急之下砸开窗户，爬上屋檐大喊：“不许打他！你们再动手我就跳下去！”
　　人们瞧了一下将近二十米的塔楼：“被蛇妖玷污的女人，闭嘴！”以自身性命威胁却换不来半点怜悯，被恐惧和暴力控制的人类毫无理智。
　　少年的怒火彻底燃起，他变回原形，强有力的尾巴将人们打倒在地。他向天空怒吼，云彩变成黑色，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海水卷起通天旋涡，癫狂地扫向陆地，瓢泼大雨将雷霆送向地面，劈碎房屋，烧焦牲口。
　　人们的惨叫声被旋风吞没。只有少女所处的塔楼安然无恙，她瘫坐在屋顶，面色变得苍白。

　　少年平静下来，暴雨骤停，海水退出陆地。小镇变得面目全非，房屋倒塌，粮田尽数被毁。
　　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之后，人们终于有意识，他们口中的蛇妖，是能控制大海与乌云的海神，而他们一再挑战神的极限，终于惹来灾祸。
　　本是丰收的季节，粮田满目疮痍，人们无法归咎于神，只能将矛头指向少女。“失去家人，失去土地，一切都是她的错！”民众的愤怒总要有个载体，而她，刚好充当这个角色。
　　在人们置她的性命于不顾的那一刻，少女感触到人性的冷漠，而现在，她深爱的故乡却将她驱逐，就好像把她当作祭品推向冰冷的海底，虽然等在那头的，是她心爱的人，但心脏还是如此悲痛。
　　年轻气盛的海神向她伸出手：“跟我走！”她摇头。他心头一紧，认为是家园被毁惹她生气，于是向她道歉：“对不起。”她还是摇头。
　　海神无法强迫她，也不忍看她无家可归。挥手之间，一座别墅出现，立于海岸，与海水相连。“等你原谅我，我再来接你。”他这么说，然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海洋。
　　原谅？她露出苦涩的笑容。只因愤怒，草草了结无数人性命，叫我如何原谅？而这么不成熟的你，又给了我无比珍贵的东西，我又有什么资格怨恨？她用手遮住微微隆起的腹部，眼泪滑落。只是这个孩子，我想让他作为人类出生。
　　即使人心淡漠，她也不愿放弃作为人而存在的意义。就是这样的世界，给她磨难，也赐她幸福。如果她的孩子不能见识这样广阔的世界，那她便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她独自诞下婴儿，是个可爱的男婴。与父亲一样的银发，与母亲一样的紫眸，结合了父母最美丽的部分，带着上帝的祝福降生于世。
　　男孩很喜欢蔚蓝的海洋，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他喜欢游泳，能在水下呆很长时间。母亲担心海神察觉这个孩子，多次叮嘱他不许游入海中。
　　“还不到时候。”母亲卧在男孩床边，“在你找到心爱的人之前，不要被海洋约束前进的步伐。”她心里想着，嘴中唱出歌谣。这首歌是从前海神送给她的，希望此刻，它也能给男孩一颗勇敢的心，但不能与海神一样草率鲁莽。

　　海神的面容更加硬朗，身体的轮廓也更加成熟。他曾多次按捺不住冲动想来见她，但每当看到陆地，记起自己做过的错事，他只能悻悻离开。
　　西方的海洋被人类侵略，数百只音律人鱼逃离家乡。海神踏上西欧大陆，尽全力解救被抓走的子民。他可以用海啸淹没这些罪恶的陆上城市，但他没有。这些城市中，会不会有像她一样的人，勇敢善良，拥有黑暗无法沾染的灵魂。
　　在陆上，他看见一对人鱼夫妇，惨遭人类践踏已然奄奄一息。海神想救他们，却为时过晚。他们的身体与泥土混合，他们的双手紧紧相连，即使化作尘埃也要彼此依偎。海神被感动，将他们的灵魂握入手心变成一粒种子。
　　回到东欧的海岸，海神终于鼓起勇气游入别墅的池塘，将种子撒在花园。他望向窗子，看见女人的侧脸，她在窗边缝制衣裳，小小的衣裳做给谁穿？海神屏住呼吸，发现女人腿边，趴着一个可爱的男孩，银发紫眸，与他颇有几分相似。
　　夜晚，小男孩熟睡，海神轻敲别墅大门，终于找到与她相见的理由。女人刚打开门便被海神拉入怀中：“原谅我吧？”他的手温柔地环住她的腰，他的声音沉稳而伤感。
　　她将他推开，慌乱地关上门，泫然泪下。原来她的爱和年轻时的他一样不成熟，幻想过一千遍再见，明明心跳得热烈，人就在眼前，她却无法放下颜面承认她从没要求他道歉，从没停止过对他的思念。

　　光阴如梭，转眼男孩脱去稚气，能帮母亲分忧解难。
　　可那天，儿子被人打得浑身是伤还强忍着说是摔伤，她听到之后心如刀绞。她仿佛看见被人们殴打的海神，强忍屈辱，却在她的性命被蔑视时发怒，招来狂风暴雨。他失控地吞噬那么多人，只为保护心爱的女子不遭轻贱。
　　她紧紧搂住儿子，眼泪猛烈得无法停止。她后悔自己做错决定，没有跟海神一起离开，导致现在无法弥补的结果。男孩推开母亲，眼神中闪烁着超乎年龄的坚强。这个眼神是母亲给予的，却又将母亲震撼。
　　“告诉我，为什么，你在逆境中微笑？告诉我，为什么，你在困境中成长？”不久后，男孩的歌声从阁楼传来，恍如当年海神唱给她听一样。那时的她坚强、勇敢，为何随年龄增长，却将最初的勇气遗失，人们皆是如此吗？
　　女人走进花园，忽然看见一只金发人鱼。小人鱼也在听男孩唱歌，神色颇有几分陶醉。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男孩站在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观望人鱼，她意识到，男孩的歌是为人鱼而唱。于是，在男孩试图接近人鱼时，她将他拉住，告诉他不要打搅人鱼。
　　她担心的事情，是儿子爱上人鱼。作为人类的男孩能陪在母亲身边，一旦男孩发现自己的真身，会不会跟人鱼一起游走，和海神一样，消失在大得可怕的海洋中？
　　自那以后，金发小人鱼经常来池塘玩耍，男孩一直为她唱歌。在人鱼清澈透亮的眼眸中，女人看到甜蜜的爱意，每当要离别，小人鱼是那么恋恋不舍。

　　海洋王宫里，海神发现这只经常偷跑的小人鱼，他跟着小家伙来到别墅，在栅栏外听见男孩的歌。海神又惊又喜，原来女人从没忘记这首歌。将他拒之门外，却又在屋内不停唱这支他写的歌。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隔日，海神准备再次见她。当他游到浅海时，却听见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她跪在海边，说男孩被熊抓伤，失血过多奄奄一息。海神及时赶到，用鳞片覆上男孩的伤口，鲜血止住，伤口逐渐愈合，只要再休息几天便不会有事。女人依旧心有余悸，她靠在海神肩上，感谢他的到来。
　　海神享受着来自她的温热，眉眼轻轻弯起。如果昨天没有听见那支歌，今天就不会来见她，如果他依旧待在深深的海底，根本无法听见她的哭喊，无法及时挽回男孩的性命。海神有点感谢那只私自游到陆地的小人鱼，带给他机会，让他回到她身边。
　　海神用力吻住女人的脸，幸福的感觉又重新发芽。

　　男孩的身体刚恢复，就去花园里等待人鱼。
　　母亲坐在儿子身边偷偷笑着，观察两个小家伙互相暗恋，却因为她的自私没能在一起。她担心孩子会游入大海离她而去，如今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母亲有自己的怯懦，孩子有自己的决心，但这是属于孩子的世界，应该由他自己去闯荡！
　　就像她与海神初识那般，青春年少时光，挥洒的勇气如此令她怀念，那是别人无法劝阻的，心底最热烈的情谊。时光蹂.躏，勇气难以寻回，现在又怎么能扼制孩子身上最原始的气息，让他们不曾体会就丧失一切？

　　灯火通明的别墅中，只有她的房间未明。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女人静静立在窗前，海神站在她身后，轻抚她的长发。
　　“有个孩子，金色长发，粉色鱼尾。”她转过头，声音清澈空灵，“她的歌声很美，美得与众不同，我希望她能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
　　海神微笑，他知道那个孩子，倔强又坚强。“你舍得把他交给大海吗？”海神问道。女人点头，就算舍不得，那也是孩子的选择，作为母亲，只能默默祝福。
　　“那你原谅我了吗？”他接着问。
　　女人沉默不语。

　　海底王国里，一只金发人鱼在唱歌，她的歌声让海洋陷入沉寂。直到午夜的钟声敲响，王国的子民才苏醒过来。
　　海神牵住小人鱼的手，向众人宣告她就是人鱼王子的新娘。小人鱼却乱了阵脚，她逃离王宫，不停地游，脑海中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也比不上的温柔人类。
　　别墅花园中，一个银发男孩正对海洋宣泄，他希望喊声能穿透深深的海底，到达心上人的耳畔。
　　母亲抱住男孩，告诉他可以去海洋找小人鱼，告诉他海神就是他的父亲。她用海神的鳞片轻轻摩擦男孩皮肤，他的手臂生出银色鱼鳞，双腿连在一起变成尾巴。

　　小人鱼浮出池塘，抽噎着说要永远留在这里，却忽然看见银光闪闪的男孩。
　　“你是谁？”小人鱼向后退开。
　　男孩缓缓唱起勇敢的心，声音清澈圆润，像清晨绿叶上的露珠。小人鱼激动地跳起来，拉他下水，在水中细细观察他的脸颊。
　　男孩不熟悉自己的身体，他摆动鱼尾，不小心与人鱼的尾巴缠在一起，他们笑起来，笑声飘上夜空，变成点缀在夜幕上的星星，欢快地闪烁。
　　海神变化成人类，走进花园搂住女人。他看着池塘里的孩子，低头在她耳边轻语：“现在，原谅我了吗？”
　　女人笑着摇摇头，在他开口之前吻住他的唇：“真是个老顽固。”满天星晖映于海面，无边无尽的大海包罗万象，他所做的一切都溶于海洋，无人追及。
　　她没有原谅他，因为他不需要被原谅。
　　这里没人做错什么，因为我们都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