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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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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到后院的小屋,赵晋青已经在里面待了有些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发呆,那里原先是我的主人常呆的地方,现在赵晋青醒了,他反而不常来了。
每一次看到阳光照射在赵晋青的身上,我总是忍不住要向他身后看看,瞧瞧阳光是不是会穿过他的身体,不然为什么他会变得像是全身都在散发金光似的。
绵软的一圈日光笼罩在他的身边,这样喜欢太阳的一个人却依然皮肤细白,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蜡质的,找不到半点空隙。
看到我进来,赵晋青显得有些欣喜似的看过来,长眉杏眼,虽然没有我给他上妆时黑白红对比出的艳色,却生出十分清浅化在眉目间。
“你最近有空么?”
我笑了笑,走到我的小破马扎处坐下。“我唯一的事就是照看你,哪有什么有空没空的。”
“那接下来的故事……你想听吗。”赵晋青抬起头,刺眼的阳光直愣愣地扎进他的眼里,他却不闪不避。墨黑与金黄融在一起,形成一个难以说清道明的颜色。
我自然是把马扎拉近了些,一派洗耳恭听的样子。
后来的故事的确很让人难过。
如果曾经风华绝代的恋人一夕之间变得容颜尽毁,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能够爱他一如往日。
赵晋青和江素年没过了几天好日子,五石散的毒瘾解决了接下来一切有关未来的忧虑。
江素年在看到赵晋青开始不对劲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给他五石散,把能给的都给他也好,但是这个念头只过了一瞬,他还是坚定地握住赵晋青的手,眼神温柔得像揉碎的烛光。
“……坚持下去。我们一起过。”
他后来还想过要不要自己也吞一包五石散,可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底居然还有莫名的情绪在缓缓地上升。
后来他想明白这种情绪叫恐惧。
因为江素年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放弃大好的前途将来,只为了一个极可能影响前途的男人。他恐惧着他竟然如此缺乏着爱,他恐惧着原来自己一直坚信的感情都不是能够扎根心底的爱。
而此时他最怕的就是赵晋青用那双漆黑的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眼瞥过来,含笑说一句你不要跟我一起疯,你陪我一起过。
然后下一秒那个无限贴心的人就变得异常狰狞地掐着江素年的脖子,声音还是温柔的:“把东西给我,我知道你有,乖,给我,不然我们一起死。”
江素年在没有前途可以考虑的时候反而觉得自己的爱意可以到达更深的地步,他没有松开禁锢在他脖颈上的那只手,只是手上的力道放得更温和了些。“好。”他笑着感受几乎要压进皮肤里的五指一瞬间的僵硬,添补上了一句:“我们一起死。”
在第一天的最后赵晋青是被疼晕过去的,那种感觉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骨头里急匆匆的爬动,左冲右撞着从内而外啃噬了身体里的一切。
他在眼前变黑的前夕轻声问着江素年:“同生共死?”
江素年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袖中一包五石散,弯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眼:“共同进退。”
有可能这四个字是他说过的最斩钉截铁的四个字。
江素年帮赵晋青把折腾了一整天下来凌乱的头发整理好,终于平静下来的面容依然好看得能让周围的一切都停止活动。他想了想,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把顺应流下的血涂到那张颜色浅淡的嘴唇上。他低下头看着那张脸,没有在意紧闭的眼皮下眼珠的颤动。
“绿鬓红唇桃李花。”江素年再看了看赵晋青的脸,上扬的唇角都放不下来。
等赵晋青醒过来的时候又是一通闹,江素年强忍着按紧了袖袋中的五石散,即使前几次还能用心地把赵晋青恢复原状,到了后来他几乎要厌倦这样的动作,于是变成了赵晋青还有理智的时候自己整理。
有一次赵晋青看着江素年也已经破烂的衣服和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也只能虚弱地笑着跟他说,“费了我武功吧,好歹苦练了这么久,我还舍不得。”
江素年拉过赵晋青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复白皙,终日在树皮、泥土中抠挖让他的甲盖中充满脏污,每一根手指都破了皮,血又已经流干净,却再不能算是纤尘不染。
赵晋青的眼里难得是水光粼粼的,那些不可言说的味道从眼中一点一点地荡漾出来,细小的涟漪从一双眼中波到另一双眼中。
“你不常示弱的。”江素年细细覆住那双并不漂亮的手,像是想要捂化了手心里这捧细白的雪。
赵晋青勾了勾嘴角,抹出小小的弧度:“你喜欢吗?”
江素年停顿了会,手下多用了几分力气。“我一直陪着你。”
后来他想,在他没有确定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的时候,可能就用什么东西崩开了。
赵晋青里的水光再次闪了闪,渗透进那片浓墨中。“好,”他微笑着,就像平常一样。“你一直陪着我。”
最后江素年还是离开了。
那次赵晋青弄得很难看,脸上涕泪纵横,头发乱成一团,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和地上的泥烂在一起。没有人能看得出这是赵家的小公子,与江素年共同行走江湖的风流人物。
他缩成一团,每句话的尾音都是哭腔,眼泪抑制不住地向下流。“杀了我,要么给我一刀……别让我这么疼。”
江素年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过,眼圈边都是黑的,嘴边也长了胡茬出来。他把胳膊递到赵晋青嘴边,其实那只胳膊也已经不干净了,几天几天地折腾下来上面几乎被泥浆覆盖。“那就让我疼,你能好过些。”
赵晋青抬起一双布满血色泪水的眼,依稀还能看出漂亮的眼形,可是粗粗略去却只有憔悴疲惫。他上前凑过去,舔了舔那只手臂上的泥泞,五官已经扭曲得不成人样。“……给我酒。”
他尽可能地轻声说,眼里居然含笑。
江素年蓦然明白赵晋青其实知道自己的一切想法,甚至他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见不得人——或者是配不上他江素年。
他不说一起喝,不说来喝酒,他说给我酒。
本就没想着那个拿酒的人回来。
赵晋青看着江素年离开的身影,他将离开这个偏僻的树林,重归于繁华之中。身体酸痛,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要裂开,又被一点点缝合,细密的针脚带着痛到不知痛的感觉落在他身上。
再醒来的时候,赵晋青没有刻意去寻找江素年。他的身边放了一包五石散,原本暗黄的皮纸一次次被汗濡湿,又沾染上了抹不去的泥土,形状都已经变了,现在终归是摆在了这里。还有几张银票,数额都不小,旁边是一些不好吃但却能填饱肚子的吃食,还有一坛子酒。以及一身衣服,是让人眼眶发热的青色。
等到两人再次相见已是数年后,虽然同朝为官,却终不得相见。直到在一家塞外的酒馆里,两人坐在了同一张桌上。
虽然已经近十年没有见过,两个人都已经脱离了少年的稚嫩圆润,行色间多了十分圆滑,但是在对望的一眼中,还是可以不经思考地把对方认出来。
江素年迎着赵晋青看过来的脸,几步坐到赵晋青对面,低头看了看酒壶,已经是空荡荡的。“还有么?”
笑意醉意都凝在赵晋青的眼里,远看像两点黑漆漆的墨,近看才能看出其中跃动的火花光芒。他招招手叫店家再添壶酒来,回答:“有。”
他的眼中没有怨也没有恨。
只是也再没有爱。
江素年犹豫了半晌,还是问他:“来喝酒的?”
“随性游览,随性浮白。”赵晋青凝神看在江素年身上,这么多年过去,江素年还是当年的气质,只要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稍一垂首便仿佛是谪仙人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同他金龟换酒、不醉不归。他侧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无牵无挂,也不必担心酒入愁肠。”
江素年仰头喝下一杯,笑着问他:“既然只是随性游览,不如你我结伴前行。”
原本应该是互相躲避的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地接触之后却发现当年的那些东西都已经随风化去,只激荡起了小小的一个漩涡。那些曾经放不下的,也都可以放下了。
赵晋青弯了对酒窝,也笑吟吟地回答:“好,结伴吧。”
此后就是大将军谋反改朝换代,在铺天盖地的铁甲面前江赵几大家自然不能幸免。但江家为前朝兢兢业业近百年,又怎么能就此屈服,于是自然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赵家则不同,他们只是朝廷的情报组织,与此来说无论朝廷上做的是哪个,只要能享荣华获长寿就没有问题,只在象征性地抵抗后便专心事二主。
赵晋青虽然在赵家掌大权,但是一人也抵不过一家百来人,至亲至爱的决定。他从小被灌输的就是精忠报国,读的都是男儿何不带吴钩,也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最后他只做了一个决定,和江素年一起退隐于江湖之中。
又是几年之后,他们都已经快到而立之年,当朝的形势才算是稳定下来。他们两人本只是在小乡中开了家酒馆,卖的酒倒是口感甘凉,维持生计间倒也找回了些甜腻的感觉。
张百、王四尘已经销声匿迹十几年,如今却有人在一家小酒馆里找到了他们。那本来只是个当年和两人有些交情的侠客,在偶然路过这个酒馆的时候顺脚走了进去,在看到掌柜的那张几乎可以让一切都停滞的脸时他就已经说不出话来,而转眼看到江素年懒洋洋地掀开帘子露出个笑来冲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动弹不得。半晌后,他冲出了酒馆。
这么一来,这家小酒馆的生意居然也就好了起来。江素年像是有疯狂敛财的本领似的,在酒馆之后接连收纳了小乡里、大城中的许多生意,竟也成了富甲一方的人物。照顾他们生意的人多是想要见识见识当年仗剑天涯的少年剑客,谁曾想只迈出这一步就掉进了曾为宰相的江素年的套。
只是许多年下来,他们在各地都有店铺、各个领域都有涉及,却不曾关了这家已经冷清许多的酒馆。
风平浪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个衣着落魄的男人敲上门来。在看到赵晋青的一瞬间,他便扑了上去,跪在赵晋青的脚边,颤巍巍地喊出两个字:“幺弟!”
在当今圣上用赵家多年来积累的内朝外政的情报稳固了朝业之后,他毫不客气的反咬一口,龙口自然是吞下了整个赵家,只留下赵粱越慌慌张张地逃了出来。
要说赵晋青和江素年两人并起来也该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未能有通天晓地之能。在赵粱越与他们共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捅进了赵晋青的腹部。
不是赵粱越的功夫有多好,而是赵晋青根本没有躲。
他从小最恨念书,最爱习武,在习武之外的时间中,最粘的就是赵粱越这个大哥。小时候的赵晋青活像个雪娃娃,浑身上下都粉白粉白的,只有一双眼睛漆黑无底,像是雕在那张圆滚滚的脸上似的。他便拖着嫩嗓音喊:“大哥——”
一直到动乱之前,赵晋青在家中最敬重的人也还是赵粱越。
况且……赵晋青闭上眼的时候还在想,本来也是条浮浮沉沉起起落落的命,想来可以不再牵扯着江素年。他应有大好前程,绝不该就此被束缚。
再后来,便是一方富豪江素年在街上捡了个婴儿,虽然孩子还在襁褓中,却可以看出他长了张粉雕玉琢的脸,一双眼睛漆黑无底。
江素年垂垂将老,暮年时他对那个当初的孩子说,把家里的那个人照料好。
漆黑细密的头发要用上好的牛角梳细细梳过,每天垂落下来的发丝必须放在金镶玉的盒子中保存起来。
那张极端美丽的脸需要每天采取新鲜的天山雪水用最细软的布料擦拭,力度要恰到好处,决不能让皮肤受到一丝损害。
嘴唇要用朱砂研磨成粉密密涂匀,让毒素渗透如肌体,抑制体内的生长。
每天要在口中放入一颗聚集寒冰凛息的霜玉珠,以保持身体的新鲜程度。
苍白的身体则要选用每天凌晨时开始流淌的清泉水,每一个角落都要清洗洁净,不能留下半点污垢,这个身体决不能染上凡间半点尘。
衣服虽然只需换上素衣,但是衣服的料子也必须是带有阴寒气息的珍稀布料,经过绣娘缜密地缝合,不能让针线的痕迹伤及皮肤。
那双唇,要每天用自己的嘴唇吸吮出其中滋味,让一切人间烟火远离。
赵晋青讲完之后漫不经心地站起身,看向窗外:“这次赵桓不会再出现了吧。”
我还在发愣,听着他说话,慢慢地低声回答他,“嗯,应该不会。”
他微微地笑起来,他是很少笑的,可能我目睹了他每一次的笑容,在那张好看得无可比拟的脸上出现就像开了花似的,全部的冰雪都在一瞬间融去,却总还是冷的。
“上次我告诉她,或许江衍便是当年的江素年。”
所以一向自视甚高的赵家大小姐心生愧疚在家里绣花了?我哼了声,没有在明面上提出反驳。
赵晋青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他毫无感情地弯了弯嘴唇,分明是淡薄的笑却能夺去所有人的魂,我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果真是漆黑的,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光芒。
他早在真正还算得上活着的时候便已经阅尽人世沧桑,到了现在,千年过去,他仍然如此年轻地活着,却不如死去。
“赵桓……赵家人,最爱的都是自己。”赵晋青轻声道,眼里多了些怅惘之类的情感。“这么多年下来,只有赵桓一个人又和江家有了牵扯。”
我愣了愣,“你都知道?”
赵晋青想来应该是一直被放在江家伺候着,那么赵家的风风雨雨他本该一无所知,可是如今他竟然说出这番话。
“我当然都知道。”他理所当然地回答着,用的却是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态。
尽管我知道他看过了太多东西,不会再因为这样的巧合而感到痛心和遗憾。
“那么多年下来……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他最后下了结论,用力展了展嘴角。
我觉得身上有些发寒,向后退了退,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无端地发抖,像是能够体会到赵晋青身上传过来的极端悲哀似的。“那……总会有别的……感觉吧?”
他迟缓地点了点头,雪白的皮肤从墨黑的头发中显露出来,纤长的脖颈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舒展,又恢复伊始,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的样貌,此刻看来竟是异常诱人。
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脑中一句话一闪而过。
【爱上他是每一个看守人的宿命】。
如果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了,这就是命的话……我上前进了两步,他便抬起头看过来,表情麻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俶地惊醒,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他的脸。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也包括了我心里那些潜藏的还为萌芽的念头……当然也有那些已经成长得我无法控制的想法。
我转身,搬着我的小板凳坐到门口,在木头吱吱呀呀的声音中叹了口气,目光却再一次放到赵晋青的身上。
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当真是浮浮沉沉起起落落的命,不知道那江素年有没有后悔过当时抽身而去。
只是从赵晋青的言语间也可以听出他对江素年这个人满满的骄傲,恐怕那是个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后悔的人吧。
这是赵晋青醒来的第三天。
只有三天,却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那些曾经深埋于心的感情,也都随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逐渐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