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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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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密窟建成墓地是王重阳许久之前就仔细考虑过的,毕竟建这样一个地方,人手、时日都少短了,再偏僻也是瞒不过人眼的。所以一开始他让陈崇来打探的时候,就大大方方说是主家致仕,欲迁祖墓回原籍。乱世之中多流离,谁也记不得几十年前有没有这么一户人家。而修墓之事关乎阴阳,生人怕妨了别人家风水,轻易也不会靠近。果然一百多人在这里忙了大半年,丝毫没惹得人怀疑。
外面已经建好,余下的活儿看似轻松,但暗门、密格要做得天衣无缝固然不易,机括绞索遍布地下,铺设石板更要谨慎小心,何处先何处后都是黄药师一一指点。如此一来,他再不能像之前那样闲散,每日里大半时间都不得不与众军士、工匠待在墓室里。
近来王重阳与金兵交战甚紧,偶尔来信也是越写越短。反倒是陈崇知道黄药师挂念什么,每每在派人送信时,自己也在里面添上一封,写得还更详细些。
过了两个来月,这天傍晚,黄药师正在竹舍中默运内息,忽听得外面有人急奔而来,在门外叫道:“黄先生!黄先生!”
此人名叫郑林,是陈崇手下的一个队正。自陈崇离开,就是他每日照顾黄药师起居。他们这些人多少都对黄药师有些畏惧,说话都是小心翼翼,此人更是得过陈崇的叮嘱,没有大事绝不敢来打扰他。这刚送过晚饭没一会儿,声音又如此焦急,黄药师心中一动,直接起身出了门:“什么事?”
倒是郑林没防备,愣了愣,才赶紧道:“先生,寨中兄弟受伤,陈大哥让人送来了这里,求先生救救他们!”
黄药师听了,倒没有不耐,只是微微皱眉:“你们寨里自有大夫,送这里来作甚?”
郑林道:“先生带人走之前,让山寨里闲杂人等陆续撤走,只留下几百个兄弟守寨,没有大夫了。后来守寨的兄弟也要撤走,他们受了伤,没法跟着走,陈大哥就让人送来了这里,求先生救救他们。”
他们这些人多学着陈崇等旧日的习惯,称王重阳为“先生”,又不认得黄药师,只知道他姓黄,就叫他“黄先生”。此时着急起来,混在一起,也亏得黄药师能听明白。
他对那些受伤的人不置可否,却留心了他话中透出的消息。王重阳带兵离开了山寨,只留少数人看守,也是一早就准备撤退的,这是要做什么?
“人在哪里?”
郑林带着他到墓室外一处背风地方,这会功夫已经草草搭起一片帐篷,里面躺了有几十个受伤的人。虽然墓室中有足够大的房间,也更暖和,但说实话,明明一石一木都是他们亲手安下,但铺完地板封了门,黄药师不说话,没一个人知道这门怎么打开。他们能自如进出的只有正在铺设的几个房间。
黄药师大略看了看,都是些刀枪外伤,只有几个高热昏迷的险一些,便不急着动手。见送伤者过来的二十来个人站在帐外,吩咐郑林:“你挑五十个人,带上弓箭,跟着他们沿来路看看有没有跟梢的。”
郑林应了声“是”,正要转身,黄药师又阻住他,向那二十来个人抬了抬下颌:“领头的留下,我有话问。”
这会儿那些人也看出了他的身份,便有一人上前行礼:“吴三见过黄岛主,陈二哥不便写信,有话命小人代为禀告。”
陈崇家中排行第二,这人叫他“陈二哥”,自是比郑林那个叫“陈大哥”的更亲近些。黄药师点了点头,让郑林带人先走。大冷天的,伤者躺在外面到底不成,便让人抬了他们跟自己进了墓中一间广室,再去烧水取药。
这些外伤虽不麻烦,逐一处理也用了几个时辰。黄药师洗过手,取帕子仔细擦着,扫了眼一直跟在旁边的吴三:“有人受伤,也不知道就近抓个大夫,你们倒不怕这一路跑死几个?”
吴三愣愣地道:“我们不敢进镇,陈二哥说不如尽快赶到这里找您……”
黄药师冷笑道:“谁说我懂医术了?”
吴三抓抓脑袋:“陈二哥说见您读过医书……”他亲眼看着黄药师给人接骨止血,手法之利落,寨子里的大夫没一个比得上,已然深信这是个神医。此时听这话的意思,莫非陈崇竟是猜的,心中顿时万分佩服。陈二哥不愧是读过书、认得字的人,见识就是跟自己不一样。
他却不知陈崇也就是大字多识得几篓,书只跟黄历最熟。听说有学问的人都是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于是给黄药师买书一概挑没听说过的,《金刚经》、《山海经》、《黄帝内经》……这里面有医书那还是被挖苦了才知道。
黄药师懒得跟他多说:“你们先生到哪儿去了?”
吴三忙道:“先生去了熙河寨子。金狗势大,眼看着要到腊月了,先生就令各寨按早先的布置,尽数退到山里去窝冬,看那帮金狗能不能硬撑上一冬不退。”
他话说得顺当,黄药师却没听见一样。半天才把手帕往盆里一丢,问道:“是何人送周先生回去的?”
吴三脱口道:“路大叔。”话说出口,登时脸就青了。陈崇教他这番话时,千叮咛万嘱咐,到黄药师面前除了背好的,一概说不知道。哪知黄药师根本没照他俩商量好的话往下问。他说的若是“周伯通”,吴三不会直呼此名,听了怕还不会反应这么快。
王重阳要送师弟回家,自然只能托付最信得过的人。而他若不是将有大举,不能让师弟身处险境,怎么会百忙之中耗费人手?几个月前他来信要在墓室门口安装断龙石,无论是不是陈崇猜的原因,没有会把人逼到绝路的大事,谁也不会忽然生出决绝之心。
他看着吴三,目光清清淡淡:“我问最后一遍,你们先生到哪儿去了?”
琴声骤然断绝,黄药师看着断弦皱了皱眉,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却也自知此刻心情的确不适宜抚琴。
吴三所知其实不多,连陈崇都未必知道他瞒下不想让自己担心的消息代表着什么。王重阳的确是去了熙河,但他去的不是义军山寨,而是金兵大营。金兵没有想到这些反贼能坚持这么久,将战事一直拖到冬天,围剿之势终究也松懈了下来。半年多来,王重阳步步败退,十七寨已经弃守其十。两个月来,他陆续撤走了所有老弱伤病,各寨只留数百人假作坚守之象,自己则尽起七寨精锐四千余人集结陇西,预谋偷袭巩州、熙河两处金军大营。
以少敌多,陈崇心知其险,却只道是为了突破眼前困局,争得一个退入山中的机会,黄药师却不相信。王重阳珍视手下兄弟,当真要退早便退了,怎会僵持这么久,白白牺牲那些兵士?莫说巩州、熙河两处大营不是这点兵力打得下来的,就算真能奇袭取得其一,凭义军的根基也根本无法长久占据。王重阳不是短视之人,黄药师虽不比他久在甘陕,深明时局,却也知道决定这甘陕义军最终存亡的关键是什么。要对抗一国,也要有一国之力为支撑才行。大宋有北伐之意,则义军可为奇兵,纵然在深山隐忍蛰伏数年,也总有能伸张的一日。但大宋若一味退让不顾,义军就是孤悬弃子,即便暂时抢得胜场,也终究要被金兵吞没。大宋朝堂的进退取舍才是这支义军能不能存活的关键。
王重阳与金兵周旋这么久,言行中又流露出破釜沉舟之意,必然是要有什么大举动。那想要给义军一个胜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大宋拖下水。虞允文已经在川中练兵,宋国皇帝既然还在战和之间摇摆不定,那就直接把战事挑起来,给虞允文一个劝谏的机会。
上次临别,王重阳曾道朝堂之事是他力所不能及,可他现在做的,就是要在这千里之外推动大宋朝堂。
黄药师猛地推案而起,心中一阵烦躁,他不知那人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他要用什么办法把边军拖进来。陈崇那个蠢材,瞒也不会瞒聪明些,自己要是没猜出来,也不用在这里白白担心!
他在房里恼怒地踱了几步,目光落到琴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回了案旁。他平日对此琴甚是爱惜,此时想到王重阳不知是否平安,便后悔起自己的不小心。解下断弦重新续好,又取干布仔细拭抹了一遍,看看刻漏,早已过了子时。随手推开窗子,任由冷风灌进来吹灭了房内的烛火,他也毫不在意。静静看着黯淡星光下,影影绰绰的林木,许久才回转内室,解衣睡下。
黄药师即使是心情好时也不是容易相处的人,何况此时心情糟糕之极。他找不到王重阳,连陈崇都不在眼前,于是满心不快尽数迁怒于报信的吴三和什么都不知道的郑林,连带着命令那些兵士和工匠时都没有好声气。除了几个重伤未愈,连日昏睡不知世事变迁的,整个山上两百多人都被他一个人吓得战战兢兢,恨不能喘气都压低声音。因他不与众人共食同寝,每日事情做完立刻回去山后竹舍,大家对吃饭睡觉就忽然有了非常热切的期待。唯一可怜的只有郑林,他要一天三次去竹舍送饭。
旁人的惊恐黄药师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完。机关装设将毕,他需要把总图画出来。建造过程中的草图用完都是立刻毁掉,所有的机关方位和尺寸都记在他的脑海中。数日前他让郑林去买了一幅长卷,先用墨签画出架构,这两日再慢慢用小毫标出名称、方位和机关用法。
他正凝神写着,便闻有脚步声自远而近。起初只道是郑林,也未在意,然而几步之后,便听出不同。这不是郑林的脚步声,却也是他非常熟悉的。陈崇回来了?停下笔稍作辨认,他霍地站起了身,推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两人先后行来,当先一人正是陈崇,而后面那人步履轻飘,足音悄不可闻,竟是王重阳。黄药师忽然冲出来,两人都停下了脚步。陈崇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死命忍住,他要是敢笑出来,王重阳都救不了他的命。
黄药师向来风仪出尘、从容潇洒,此时手里却抓着支笔,而且显是跑得太快,袖口被染了几团墨迹。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只是瞪着王重阳,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怒道:“你……你到哪里去了?”
王重阳看着他又急又怒的样子,却是一股笑意自胸口涌出,连目光都暖了起来。他走近几步,握着黄药师的手腕捏过那支笔,方才温和笑道:“这不是好好回来了。”
黄药师不理那支笔,仔细打量着他。大半年没见,王重阳两颊都削了下去,眉骨更加突出,哪里是好好的样子?忽然反应过来,他说话时似乎中气略有不足,黄药师满心怒气顿时化作了担心:“你生病了吗?受伤了吗?”
王重阳微笑起来,抬手抚上他的肩膀:“这么冷的天,进去再说吧。”
黄药师听他说到一个“冷”字,转头对陈崇道:“去拿两个火盆来,然后你给我走远些!”
这语气自然是记着他指使吴三编谎话的事,只是此时见到王重阳,就不跟他计较了。黄药师脾气不好是真,却从来没有委屈自己忍着这回事,当面不发作那就是过去了。这也是陈崇为什么死活要跟着王重阳一起来的缘故,提着一路的心终于可以放下。听得这句话,如蒙大赦,飞奔而去。
王重阳摇了摇头,与黄药师进了竹舍。入得房间,他才知黄药师为何吩咐那一句。房中除了一支蜡烛,再没有一点儿火光,连茶炉都是放在窗外的。屋舍墙壁单薄,寒冬天气住在这里,与眠霜卧雪怕是也无甚区别。王重阳是过来人,知道其中意义,心中不禁赞叹。黄药师再是天资聪慧,武功一道总有不能取巧的地方,年纪轻轻便得窥武学堂奥,非要以大毅力下苦功不可。旁人看他事事轻松不免羡妒,却何尝想过自己输于他的又岂止是天分。
黄药师取茶炉煮上水,方入内室更衣,出来时火盆已经送来,室中一片暖融。王重阳坐在案边,正在看他之前画着的机关图。见他出来,起身展袖,端正行了一礼:“为我之事,让贤弟劳心劳力,不得逍遥自在,实在惭愧。大恩不敢言谢,日后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从。”
黄药师连忙侧身避开:“兄长何出此言?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且我原本也是无事,在哪里不是闲居?”他不由分说,扯着王重阳坐下,慌乱过了又生出恼意,“我研习五行遁甲不过闲来解闷,若非兄长,难道谁来找我,我都会帮他不成?”
他口中说着,重重地拖过王重阳的手腕,三指去探他脉象。王重阳知道再客气就真惹怒他了,微微一笑,也不再提。只是待他要换另一只手时,按住他的手背:“不必了,只是内力消耗太大,血气浮动,需得调息些日而已。”
黄药师诊过一回,知他所言不虚,便没有强求,只是问道:“兄长武功高强,等闲不至于动摇真元,何至于此?”
王重阳道:“信叔虽然精明,却骗贤弟不过,想来你也猜到了。”
黄药师叹道:“我只希望他也不知实情,说得都不是真的。熙河重防之地,哪里那么好打?”
王重阳苦笑道:“何止不好打,就算能打下来也守不住。巩州只是佯攻衅扰,趁熙河大营分神之际,我们把那边的马场烧了。我花了半年功夫从西夏偷运的猛火油,这一下就全用光了。”
黄药师道:“我知兄长用意,然宋军不得圣旨,即便有此机会,又当真会为此而动吗?”
王重阳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此番他们不动也得动。烧马场不过也是扰敌,我趁这个机会潜入了熙河大营中军所在,斩了他们主将高希尹的人头,连将印和身份银牌一起挂在了大散关城头的旗杆上。就算宋军想装看不见,一路追着我的女真人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他为人宽和有度,言行向来皆是洵洵儒士之风,然这一番话说出,眉宇间却不自禁地透出一抹厉色。墨眉如刀,瘦削分明的脸廓在灯下看来宛如铁铸。黄药师想着他夜入敌营,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复数日飞驰,悬首城上,也不禁心神为之震动。这是何等胆识,又是何等的武功?
王重阳低声道:“大散关是昔年吴璘将军驻守之地,而今的将领兵卒必有不少曾征战熙河、巩州,弃地之举我不信他们就能甘心。凤翔动乱这些年,金廷衔恨至深,完颜宗叙亲自出马镇压就是要杀鸡儆猴,给别的地方一个震慑。我若不争这一争……”他语声低哑,如同砺石,“四千三百兄弟,这一战中死伤大半,冬日退入山中,即使事先准备了粮食药材,也不知能不能过得去。希望我这一次,没有做错。”
黄药师安慰道:“兄长曾言,这些人都是为家园百姓随你而战,那他们又何尝愿意不争而亡。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虞相公必不会辜负你这番心血。”
王重阳叹道:“但愿如贤弟所言。”
黄药师见他神色始终郁郁,不愿他再多想此事,起身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兄长内伤未愈,不宜饮茶,喝杯水吧。”又入内室托了一个盒子出来,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十二枚猩红色的药丸。他取出一丸递给王重阳:“天下伤药,能胜过我这‘无常丹’的还没人配出来。”
何等狂妄之语,到他口中都说得理所当然,王重阳许久不听,颇生出几分怀念,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不多问,接过丹药便吞入口中,不防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忍不住咳了几声。
黄药师端水给他,颇有歉意:“药中有鹿血、鲨胆两味,气味是差了些,可味道好的太费功夫,眼下配不出来。
王重阳听他说得认认真真,不禁啼笑皆非:“药能治病就行,要味道好来作甚?”
黄药师不以为然:“我既要配药,怎能让人说出一字不好?这无常丹里药材不算难得,只是多用大补气血之物,需以鲨胆和丸,消其燥热。上次登州送来的药材里带了一些,配出这一服十二颗,兄长带在身边,可防不测。”
王重阳感他心意,也不推辞,只是道:“既然珍贵,我收下一半就是,另外六颗贤弟自己留着。”
黄药师刚要争执,转念又道:“不错,是我想得差了。你这样心软之人,想来谁受伤都不忍心不管,还不知能不能用到自己身上,不如留一半在我这里。”当即另取了一个盒子,单装了五颗药丸给王重阳。
王重阳接在手里,满心无奈,当真是不知要对他这等言论说什么好。
黄药师也不让他多说,催他去内室运功化开药力,早些休息。实则墓室之中自有宽敞地方,不必两人挤在这小小竹舍。但黄药师始终不提送客,王重阳也知他是连日为自己担心的缘故,又不肯明说,也就依着他的心意留在此处,不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