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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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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只道这事之后,黄药师要跟他生几日气,他心里既感激又歉疚,兼之也实是容让习惯了,已经打好精神准备劝哄。不料黄药师却并没有把这次争执放在心上,次日只问了陈崇的行程安排,决定十日之后再去终南山,就不再多问了。王重阳在帐中对着下属打探来的消息苦思,他便从背囊中拿出一个卷轴,坐在旁边看。
他一边看一边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看了一会儿,忽然恼怒,把卷轴用力丢在地上。过了片刻,又拾起来继续看。王重阳初时以为他在看武功图谱,有意回避了目光,待得他扔了三四次之后,终于觉得不像。起身过去,自己捡了起来。
“这……莫非是徽宗皇帝手迹?”
黄药师抬头看着他,很有兴致:“正是,兄长也瞧得出吗?”
王重阳暗道一声惭愧,他是正经的读书人,书法是自幼下苦功习练的。可是徽宗皇帝的瘦金体纵然天下闻名,京兆府沦陷之地,却哪里有人胆敢临摹教授?他认得出这帖,一来是宋徽宗惯用的“天”字花押甚是独特,二来则是知道黄药师眼界奇高,他肯拿在手里看这半天,绝不会是旁人临仿之作。
黄药师很是得意:“这是徽宗的《大观茶论序》,我路过风陵渡时,听说这帖子落在一个金国王公手里,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被金国皇帝知道了,正在问他讨要。那些蛮子懂得什么书法,我就趁夜去拿了来,可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王重阳于书法上没那么热切,倒是听到“风陵渡”三字怔了怔,心思略转,便即了然。风陵渡是黄河要津,黄药师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去那里,想必是曾打算过让运粮船直接走黄河入渭水。却不料近来盘查严谨,此法不能行,这才让自己派人去登州接应。他北上数日,却迟迟才来自己军中,自是沿河探勘耽搁了时日。王重阳深感这番用心,却知他当日既然岔开话头,就是不愿多说,便也只将这猜测在心里转了转。
此时见他高兴的样子,王重阳温然笑道:“既然费了这许多功夫才拿到,你好好看就是,摔它做什么?”
黄药师眉毛一扬:“哼,那徽宗字写得好,茶论也甚是精道,可见不是笨人,怎么却不会用点心,好好当皇帝?我想起来就生气!”
王重阳啼笑皆非:“徽宗皇帝过世都多少年了,你跟一幅字生气,难道他还能知道不成?”
黄药师瞪着眼睛:“我心里不高兴,就偏偏要摔它,兄长莫非心疼?”
简直蛮不讲理,王重阳摇头叹了口气。心想他比武过招都不忘先把背囊挂到树上,显见是十分珍惜的,现在任性乱摔,真弄坏了必要后悔。他也不多辩,只动手将字幅卷了起来,道:“这两日我瞧你也没吃多少东西,军中饭菜粗粝,委屈贤弟了。不如今晚我腾出空来,陪贤弟到山上转转,顺便看看可能猎到几样野味吧?”
黄药师抓着他递来的卷轴,狐疑地看了他几眼,隐隐觉得他在把自己当孩子哄。然而王重阳神色十分正经,瞧了几眼也瞧不出破绽,便道:“你家厨子连盐都不会用,给他什么东西,做出来也不过就是这样。”
王重阳笑起来:“有盐可用就不错了,你又懂得厨艺了?”
黄药师十分理所当然:“这是自然,我一个人住在岛上,难道茹毛饮血?”说着倒是被他提醒,“兄长且忙,不用管我,我自己出去转转就行,回来带吃的给你。”
他说完就走,王重阳连问都没来得及问上一句,摇摇头继续忙碌。没一会儿,陈崇来找他,说黄药师抓住了他,让他去厨房拿一些米,又说他的短刀不错,也拿走了。陈崇刚分派了人去寻找工匠,自己又要收拾行装,正忙得不可开交,糊里糊涂被黄药师支使了一通,还附带让他告诉厨房晚上不用给王重阳送饭。他不敢去问黄药师要干什么,只好跑来找王重阳。王重阳听了只得叹口气,让他不用大惊小怪。
一整日忙着操练士卒和检点军备,诸事暂歇已是夜幕降下时,王重阳往住处走去,也不知黄药师回来没有。好在他内功深厚,虽不到辟谷之境,一两顿饭不吃还是不放在心上的,倒不怎么担心那没影的晚饭。刚掀开门帘,一股奇异的香气就扑鼻而来。案上放着一个树枝编成的篮子,里面用大树叶裹着什么东西,透出米饭和肉的浓香,似乎还夹杂什么清甜的味道,十分诱人。油灯亮着,帐中却没有人。
王重阳略有些意外,随手去揭树叶来看,余光掠过门口地板,忽然顿住。粗木地板上,薄薄的浮灰中清晰地印着一点足印。他整日在山寨中走动,这间中帐反而并不常有人来,今日也不过陈崇一人。陈崇练的是外功,脚步沉重,落步时周围浮灰会被震开。而这个印迹却是为足尖点落,周围浮灰丝毫未动,边缘非常清晰,这是轻功高手留下的足印。
印迹足尖向外,黄药师有什么事,需要动用轻功赶出去?
王重阳眉头微皱,闪身出了房门,在月光下仔细辨认地上的足印,果然在数丈之外又看到一个。他展开身法,循着黄药师离开的方向追去。离开营寨不过里许,耳中便捕捉到几丝迅疾利落的气劲声,他知道这是高手交战的声音,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待赶到声音发出之处,他猛然停步,眼前三个人,居然都是他认识的人。两人交手正急,其一正是黄药师,另一个却是个穿淡黄衣衫的女子。还有一人歪倒在树下一动不动,显然是被制住了。黄药师与那女子武功同是走轻灵一路,虚多实少,以快打快,瞬间就是数十招过去。然而姿态却都极优雅,青衣黄衫交错翻飞,恰如花间彩翼共舞,一招一式间的杀机却是锋锐绝伦。黄药师的轻功已是江湖上罕有能及,而那女子身法迅捷竟还在他之上,身形缥缈如风,进退之间若不着力。黄药师应对渐渐被动,步法忽然一变,踏上了九宫八卦位。他不再随那女子而动,进退只在一丈方圆,近则用点穴擒拿,远则用劈空掌。两人招式交换立刻慢了下来,然而其中凶险却是更增。
王重阳看得清楚,上前几步,先拉起树下倒着那人。不及分辨他哪处穴道被封,抬掌在他肩上一拍,浑厚内力注入体内,瞬间游遍四肢百脉。那人“啊”地一声,跳了起来,抓住王重阳叫道:“师哥,师哥,那女人逼着我说你在哪里,我可什么都没告诉她啊……”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王重阳对他这个师弟还是很了解的。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只在那人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
交手的两人全神贯注之下,则根本未发觉有人过来。那女子久战不胜,心里也有些焦躁。错身间衣袖拂起如白云出岫,两枚银针无声无息从袖中射出,取向黄药师缺盆、肩髎二穴,暗夜之中认穴,竟是精准至极。
王重阳一声“且慢”尚未喊出口,就见黄药师双足不动,整个上身向后仰去,左手急抬,拇指与中指相扣,准准弹在两枚银针上。“嗖”地一声,两枚银针同时向外飞出,没入一棵树干,踪影全无,这一弹指之力竟不亚于机弩。
“林姑娘,药师贤弟,请住手!”声音并不响亮,却直传到交战二人的耳中。王重阳声到人到,闪身切入两人中间,左袖向黄药师拂去,右手迎上那女子印来的一掌。
黄药师自不会与他相抗,由指变掌,化刚为柔,双手在他鼓满内力的衣袖上一按,身子便如风中飘絮般向后飞去。那女子却是不退反进,提起内力,与他对了这一掌。她存了一试高下之心,然而双掌交接,却如打上了一团棉絮。她应变奇速,掌力顿时凝转,而就在这刹那,王重阳掌中忽然涌出一股柔力,绵和而极劲,稳稳与她掌力一触,轻轻松松分了开来。
“林姑娘远来,怎不招呼在下一声,却在这里动起手来?”
那女子静立月下,才见得容貌极美,年纪却已过了双十,眉目中别有一股锋锐之气:“不过见猎心喜,重阳先生军中何时多了这样一位高手?”
王重阳微笑道:“林姑娘误会了,这位却不是我军中之人。”
黄药师也不上前,远远拱了拱手:“东海黄药师。”
那女子目光落在他腰间玉箫上,略有恍然:“原来是桃花岛主,久闻大名。敝姓林,小字朝英,适才多有得罪,黄岛主见谅。”她姿态端庄文雅,俨然大家闺秀。然而对陌生男子不讳名字,言辞间亦不带闺阁称谓,却显出几分卓尔不群。
其实他们动起手来,也多半是误会。林朝英与王重阳相识甚早,却是谈不上是敌是友。此番为一事前来找他,有心伸量一下对方武功进境,便潜入寨中,传音邀战。谁知王重阳并不在帐中,却是黄药师听到了传音,循声跟来了此地。黄药师的性子本就不会与人多言,只道对方是王重阳的仇家,没几句话就动起手来。
黄药师见他们认识,便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王重阳便知道没什么过节,问道:“不知林姑娘此来有何要事?”
林朝英看他这副沉稳姿态,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触动一般,心中便隐隐有气,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得到消息,金国皇帝要动手剿灭甘陕义军。”
王重阳不料她竟是为此而来,颇为意外。虽然这事他也已知晓,仍然道:“多谢姑娘奔波相告。”
他愈是客气,林朝英心头愈怒,冷然道:“那么完颜宗叙已经到了邠州,你可也知晓?”
“什么?”王重阳这次才真正心惊,略一定神,转头道:“药师,这是我师弟周伯通,烦你陪他在此稍等片刻。林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林朝英见他神色肃然,心中不忿稍稍减去几分,随他走入林中。目光掠过留下的两人,王重阳不在这里询问,显然是不想他们知道此事详情。周伯通便罢了,不知道还少生些事。那位桃花岛主听得这话,也是不在意的样子,这却不是交浅,而是相知甚深,反而不生芥蒂的缘故了。王重阳何时与这等异人也有了交情?
黄药师的确是不在意,他看了看旁边使劲伸脖子,却不敢违背王重阳吩咐的周伯通。倒是第一次听说王重阳还有个师弟,他眼睛转了转:“初次相识,还未请教,周兄台甫可是伯夷之伯,通明之通?”
周伯通茫然地看着他:“啊?”
黄药师顿了顿:“……周兄与重阳兄,是同门习武吧?”
周伯通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废话!不过眼见这人脑袋似乎不大灵光,黄药师心中一动:“不知尊师是哪一位高人?”
周伯通这次倒是听明白了,却摇头道:“不知道,没见过。”
黄药师大怒,这天下胆敢戏弄他的人现在都已经是死人了,他面上不变,冷冷道:“哦?那不知二位这师兄弟之称,却是怎么来的?”
周伯通不知他心中已有怒意,说起王重阳,很是欢喜:“我跟师哥从小住邻居,他后来出了趟远门,回来时见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说我一个人很不像话。我也不知道怎么不像话,反正师哥让我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了。他起先教我读书,教了几个月,改口说还是练武功试试。我说也是,练武可比读书有趣多了。后来师哥说我习武有些天分,可以入他的师门。但我与他是什么通家之好,不便拜他为师,说了许多我也不大记得。他拿了个牌位让我拜那师父,管他叫师哥……”
他也不嫌啰嗦,拉拉杂杂一大篇说下来。不过也亏得如此,才让黄药师了解到这人的确不是故意戏弄自己,脸色稍缓。
周伯通说了一大通习武的好处,又想起来道:“黄兄弟,我师哥提过你好几次,说你年纪比我还小,武功却很厉害。不过我说让他带我见见,他又不肯。”
黄药师挑了挑眉,他愿意称王重阳一声“兄长”,那是真心敬他武功为人。眼前这人疯疯癫癫,也不知是不是傻子,他就不愿意被人居长了。不过周伯通说王重阳背后夸赞他,却让他很爱听,决定不与他太过计较。
他十分正经地道:“你这样叫我很是不妥。”
周伯通不解:“啊?为什么?”
黄药师给他讲:“你师哥教过你读书,那可给你说过一句话?道是学无长幼,达者为先。你师哥未及不惑之年,可是江湖上人人敬他,无论长幼,都要恭称一声‘重阳先生’,那便是佩服他的武功和侠义作为,不敢以年龄傲之。你读书不如我,武功也不如我,怎可叫我‘兄弟’?也该称我一声‘先生’才是。周兄,你我一见如故,原不计较这些虚名,但是给江湖中人听了去,却会笑话你师哥连这点道理都没有讲给你。”
他最聪明不过,三言两语就听出周伯通对他这位师哥极为敬重,所以句句都扣到王重阳身上去。果然周伯通听了大为叹服:“黄兄弟,你说得很是,那我以后都叫你黄先生。”
黄药师却又道:“这也不好,重阳兄与我相交莫逆,与你更是师兄弟之亲,必是希望你我也能交好。若是见我们这样生疏客气,岂不要失望?”
周伯通便糊涂了,抓着脑袋想了半天,不得不虚心求教:“那该如何?”
黄药师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江湖中人爱怎么说有什么要紧?自然是你师哥最重要,我就吃点亏也无妨。不过你叫我兄弟,我却也不称你为兄,直呼你名字就是。这样别人听来,只道我们是交情很好,也就没什么礼数之说了。”
周伯通原不在乎别人是叫他“周兄”还是“周伯通”,只觉这话处处为王重阳考虑,不禁大为感激,又赞道:“黄兄弟,难怪师哥说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黄药师点点头,觉得冲着这句话,自己大方点儿,让他叫声“兄弟”也无妨。
周伯通顿时与他亲密起来:“黄兄弟,我适才见你和那女人过招,弹飞那两根银针的功夫当真高明,那是什么指法?”
黄药师心中一凛,他与林朝英交手,前后换过十几套功夫。那两根银针来得快,实在躲不过,才不得不用出了这门还未练成的指法。周伯通疯疯傻傻,却有这等眼光,一眼就看出了这一弹指的精妙所在。
他不动声色道:“是我闲来自己琢磨的,尚有许多变化没有参详透彻,也不算什么。”
周伯通却大是兴奋:“黄兄弟,你教给我好不好?啊,不对,师哥说过,江湖上许多门派都有规矩,师门之外的人学了他们的功夫,那就和偷了他们的宝物一样。所以看到人家练功夫,一定要躲远点儿。当初他也是说不拜师的话,好多厉害功夫他都不能教我。黄兄弟,那我拜你做师父,你教教我吧!”
黄药师终于呛到了,见他一张脸满是诚恳,决无半分虚伪之意,不禁默然。连他这样肆无忌惮之人,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有机会收王重阳的师弟做徒弟。
也亏得他脑子转得快,不假思索道:“伯通你诚心拜我为师,我又岂有吝啬之理?只是你若叫我一声师父,那你师哥按规矩可也要叫我一声师叔。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你师哥居我晚辈,被人知道了,定要耻笑他的,这我可万万不能答允……”
他越说越严肃,忽然一顿……慢着,这人拜师的话随口就说,该不会已经给王重阳找过几个师叔了吧?黄药师顿时不放心起来:“你究竟拜过几个师父?”
然而他这却是多虑了,周伯通武学天分甚高,又是自小跟着王重阳这样的大高手,耳濡目染都是江湖顶尖的绝学,也不是随便什么武功都能让他说一句“高明”的。果然周伯通答道:“就一个啊,唔,那个女人武功也很好,可是她说她不收弟子。”
他说着说着忽然又兴奋起来:“哎,我听说鼓书的讲,要是结为义兄弟,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结拜怎么样?你就可以教给我了!”
黄药师对付他已然颇有经验,漫不经心地道:“也好,兄弟此生无它好,就是心情不好时喜欢杀上几十个人来解闷。偏生你师哥话最多,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我若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人一起杀,有啰嗦也一起听,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伯通打了个寒颤,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要是杀人,我师哥可要杀了我的!”
黄药师“哦”了一声,状甚遗憾:“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