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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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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点滴顺着纤细的塑料管流进了青白色的静脉,病房的移门被“哗”得打开,穿着一身校服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静静地向躺在病床上的中年男人望去,随后反手关上了门。
“太一。”
有人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少年愣了愣,随即将手中的书包搁在了一旁。
“抱歉,爸爸,吵醒你了吗?”
男人摇了摇头,只是因为鼻腔上还插着两根呼吸管,所以无法做出太大幅度的动作。
这是一间他再熟悉不过的单人病室,只是想不到时常出入这间病房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以一个病患的身份住进来,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似乎有些太过讽刺了。以前听人说,做医生的人最怕的就是自己生病,因为那些曾经对着患者撒下的谎在自己的身上却完全不奏效。用多少的药剂,动几次刀,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能支撑多久之类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从病发开始到今天已经整整一个月,他的儿子几乎天天来这里看望。明明已经是个准考生了,外加还担任着学校社团里的部长,平时的时间应该已经少得几乎挤不出来,但却依旧会每天来这里。安静地在这个充斥着冷色调的、灰白色的病房里呆上一个小时。
“太一你好像没有什么精神,第一天上学还不习惯吗?”察觉到儿子的一脸疲惫,他不禁问道。
“怎么会,爸爸,你想太多了。”
太一勉强从自己的嘴边挤出一丝笑,拖着凳子坐到了病床旁边。白色的被褥在他的视线中显得极为刺眼,他看见父亲的嘴角有些干裂的痕迹,心中隐隐地泛起了一丝痛意。
对方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但太一却听得格外清晰。大概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跟父亲对话了,大多数来的时候,父亲不是在检查就是在睡觉,很难有这样坐下来好好聊天的机会。父亲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回想起那时隔桌而坐,还不时拿着自己杯中的烧酒诱惑自己的那个健康的父亲,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对了,今天没有留下来练习吗?”
“什么?”
“歌路多。”
太一一脸窘然,别开视线,轻咳了一声道:“是歌留多啦,爸爸。拜托对你儿子的事情上点心吧,我好歹已经做了三年的部长了。”
好不容易让儿子的表情稍稍变得轻松了一些,病床上的男人也缓缓松开了眉宇。他扬起嘴角,有几缕细纹浮现在眼角:“抱歉抱歉,因为爸爸对那个东西真的不是很明白。”
“知道啦,爸爸只喜欢研究医学,对着一本砖头一样的医学书可以看到过目不忘,而小仓百人一首的和歌却一首都背不出。”
男人害羞地笑着,细细的管子在他的鼻腔中轻轻晃动:“只可惜现在即便有那样的医学书,我恐怕也看不了了。”
“……”
也许是触及了最不能谈及的话题,病房中的气氛一下子沉重了下来。太一低着脑袋,软软的发丝垂在耳际,双眸中满是几日积累下的倦意。
“爸爸,我会去京都念医科。”
“是吗。”男人淡淡地回道,仿佛已经早有预料一般,“是因为你妈妈的意思吗?”
“不是。不,大概那也是一部分的原因吧。不过最重要的是,或许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男人“嗯”了一声,望着坐在病床旁边的儿子,平静地道:“虽然那个一直是你妈妈想要让你走的路,不过即便是爸爸,也觉得太一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医生。因为爸爸知道自己的儿子,一直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可是我现在,却连救爸爸的能力都没有……”
仿佛是触及到了心中的某个点,太一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了臂弯之中。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发丝滑入指间,努力地隐忍着心中的情绪。
“爸爸连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又怎么能勉强太一呢。”男人轻轻地笑着,从白色的被褥中伸出一双大手抚上了少年的头顶,“太一不需要自责,爸爸有你这样的儿子,一直都感到非常自豪。如果有可能的话,真想看到太一穿上白大褂的样子啊,那样子一定会迷倒很多年轻的女护士吧,毕竟太一你这小子不是一直都很受女生欢迎不是吗?”
面对着男人轻松的口吻,太一却一句都未有回应。他只是沉默着,仿佛只有这样的沉默才能勉强让他的内心感到平静。
“跟爸爸说说学校里的事吧。”男人突然转移话题般地说道,“你妈妈她,逼你休学了吗?”
太一怔怔地抬起头,眼神撞向了男子柔和的目光。
原本这是打算瞒着父亲的事,却想不到竟然这么快就被对方看穿了。太一无法对着这样的父亲撒谎,于是只好侧过自己的脑袋,说道:“因为要准备升学考试的话在补习班和家里都可以,妈妈她也只是担心学校里没有办法让我安心学习罢了,她还要经常往返医院照看爸爸,梨华明年也要参加私立中学的考试……”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以我现在这样的状态,也只会影响到别人而已。”
病房中不时地传来检测仪器跳动的声响,透明的吊瓶中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地从管子里流进男人的静脉。空气中隐隐地散发着一股消毒水气味,这样安静的氛围不断地侵袭着太一的脑海,让他回忆起了上午在体育馆中与千早最后见面的场景。
原本只是打算把退部申请书交给她的,或许还会临时编凑几句告别的话。但那个时候,面对着千早如同连珠炮一般的质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的,竟然会在将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打算说出口的话告诉了她。
也许是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后路,也许是抱着要再也见不到千早的心态,他才会在那刻,在她的面前,变得如此的坦然。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将自己的压力转移到了对方的身上而已。这样的他,真的如同父亲所说的,是个温柔的人吗?不,他终究只是个胆小鬼而已。
“说不定以后都见不到那个女孩子了,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父亲突然的问话让太一一时间晃了神,他望向父亲深邃的眼眸,仿佛能够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像。那样脆弱,那样不坎一击。
“那孩子,好像是叫……绫濑、千早?就是以前经常和太一在一起,那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太一显得有些震惊,他脱口而出地问道:“爸爸知道千早?”
“啊,大概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男人转过视线,望向雪白的天花板,仿佛正在将那深埋于脑海之中的记忆一点点地汇聚起来,“是太一小六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太一不是因为输掉了比赛,而被妈妈惩罚不许再玩歌留多那种没营养的游戏了的时候,那孩子有来过我们家。”
“诶?”
“那天恰好下午有个学术会议,所以我提早到家,打开屋门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子,张开双臂挡在你妈妈面前。‘阿姨拜托你了,请让太一来白波会练习!’说着这样的话,老实说,不止是我,连你妈妈几乎都被吓了一跳呢。”
“有这样的事!我竟然都不知道……”
男子爽朗地笑了起来:“太一也知道你妈妈认真起来的时候有多恐怖了吧。爸爸可是有好多年没有看见有人敢那样反抗你妈妈了,那孩子真的很固执呢,说什么都不肯放弃,太一那天大概是去补习班了吧,如果你看到那孩子的话,恐怕会比爸爸我的反应还要大。”
太一望着被褥的一角,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家伙还真是死性不改呢。”
“嗯?”
“对于千早来说,执着的事情就会一股脑地坚持下去,她就是那样的人。”
“不是很好吗,有一个能够让自己一直坚持下去的目标,这样子的青春才不会令人后悔吧。”男人转过头,望向自己的儿子,“太一的生活中,也有令你执著着的东西吗?”
“我……”
太一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窗外射入的斜阳安静地照在少年好看的侧颜上,珊瑚色的发丝隐隐地闪着一丝暗光,在下颚处形成了一道三角形的阴影。
“太一是喜欢那孩子的吧。”
仿佛在无意之中被人一下子说穿了心事,太一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动摇了起来。但是很快,那瞬的动摇就化作了沉淀在心中的情绪,变得晦涩起来。
“嗯。”他泄了气似的地点了点头,向自己的父亲承认道。
“是吗,看来我也不算是个无用的父亲啊,至少儿子的心意,还能够揣测几分。”
“只是我的执着好像一直用在了错的地方。”
“怎么了,你们交往地不顺利吗?”
太一露出了一抹自嘲般的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爸爸真会开玩笑,交往什么的,千早她根本就没有在看着我啊。”
“是吗。”男人微微地将头转向了太一,“那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吧。”
“咦?”太一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父亲,透过他眼中那一瞬而过的认真神情,他知道他并不是在对他说笑而已。
“一个人活在世上,必然会经历很多的挫折跟磨难,对于眼前的东西,我们有时会看的很通透,有时有会感到迷茫,但那只是因为我们太过在意那个东西,才会令自己患得患失,无法百分之百地为之努力。”
“可是我……”
“啊,是有多久,没听到你说出‘可是’这样的词了。”男人轻轻地抚上了太一的手,将他的掌心摊开,与自己的比对了起来,“还是一双完全没有经历过风雨的手,跟爸爸的比起来,是不是有种‘差的太远了’的感觉?”
太一怔怔地望着父亲那双显得有些沧桑的手,那纤细而修长的五指间遍布着细细的裂纹,如同被印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人人都说,优秀的外科医生都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想拥有一双如同父亲那样的手,只是不知不觉间,那记忆中几近完美的手竟然变得如此斑驳了起来。
“在真正放弃之前,你敢说自己已经尽了百分之一百的努力了吗?”
“……”
“太一缺乏的从来都不是运气,只是一点点学会去相信自己的勇气而已。”
望着父亲和蔼的面容,太一顿时心中一软。
“我时常……都觉得自己不被需要。”如同是被打开话匣子一般,那些深藏在心里多年的情绪不断地涌现了出来,“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升上A级。明明也想要像千早说的把瑞泽变成歌牌强校,升上三年级后却一个部员都招不到。毕业前最后的团体赛也好,队中的所有人都胜了,只有我以十几枚的差距败给了对方……所以时不时的,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一直以来或许是我在扯着大家的后腿也说不定。”
男人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明明一直都知道千早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却还一直霸占着她身边的位子,一直无法忍耐自己心中那想要将她占为己有的自私念头,一直装作只是在支持她的梦想那样伪善的模样,我……”
话音未落,一个力量便将太一的脑袋微微地拱向了男人的胸膛。一双有力的手臂抚着太一的肩膀,那刹那间涌现的温暖融化了他心中的苦涩,鼻腔的酸涩感麻痹着他的神经。
某一天,当他发现自己所有的骄傲都败给了那个女子,体无完肤地站在她的面前,只是遥遥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的时候,他才触及到了自己心中最深的那丝痛楚。
“爸爸,我大概以后都没有办法忘记她。”
暗沉的云遮住了午后的阳光,病房内突然变得昏暗了起来。窗外的不远处,还能看见草坪上的玩耍的孩童。
“这样……已经很好了。”男人缓缓地开口说道,“爸爸也年轻过,爸爸也走过那样的路。就算是像个傻瓜一样地陪在她的身边,做着一些自以为无用的努力,但爸爸相信,那些付出总有一天会获得回报,任何的努力都不该被小视,太一,你明白吗?”
均匀的呼吸在两人的鼻息间蔓延,噪杂的人声被隔绝在门外,空气间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安逸。
咚咚咚……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窗声打破了那一瞬的沉静。病房中的两人纷纷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朝着床边望去,只见几个脑袋凑在窗外,隔着半人高的立式玻璃窗聚成一团。
他们穿着和太一身上一样的校服,正一边捶打着窗户,一边向屋内的少年说着什么。
单人病室里用了双层的隔音玻璃,太一无法听见聚在外面的那堆人究竟在说着说什么。只是看他们的表情似乎有些争执,特别是胖胖的少年正压着高个子少女的脑袋,而另一边矮个子的两个则明显与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划开一道距离,小声交谈。
太一有些僵住了,他一时间摸不清为什么歌留多部的三年级都聚集到了这里。当然,他更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不选择从门进来,而非要站在窗边。
“是社团的队友吗?”太一的父亲饶有趣味地望着窗外。
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而向窗边走去。但是,当他刚想把窗户打开的时候,矮个子的少女却突然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向他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
太一愣了愣,见窗外的四人顿时抱作一团,蹲下了身子。他们仿佛小学生一样地商量着什么,隔了一会儿,大概是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他们纷纷从手边的书包里翻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然后在本子上写起了什么。
“啪”!第一个写完的矮个子少女将笔记本猛得拍到窗沿上,隔着玻璃窗,用手指着本子上的字。
——我眼中的部长不是一个说走就走,不负责任的家伙!
大家究竟怎么回事……太一不禁疑惑了起来。
紧接着,矮个子男孩也将手中的笔记本贴到了玻璃窗上。
——那个时候我是因为真岛君才加入瑞泽歌留多部的,真岛给我了很重要的回忆。
然后是还沾着肉包油腻的笔记本。
——真岛你真的要离开歌留多部吗?那样的话,我可就毫无疑问地要成为最强的男人了哦,这样你也没关系吗?PS,真岛你妈妈真的好可怕,她守在门外,所以我们只能从窗户这里……
太一还未看完西田的留言,对方便被身边的少女猛得撞了出去。
一窗之隔,他几乎能看到千早眼神中流转的光晕,少女坚定的视线让他微微一怔。
——太一,回来吧,我需要你。
啪嗒一声,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塌陷了下去似的,他瞬间难以自持地模糊了视线。
随着那扇窗被自己徐徐地打开,少女的面容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清晰了起来,一阵凉风灌入了他的鼻腔,突然间,呼吸自由了许多。
任何努力都不会被视作白费,再多的渺小,只要有了时间的凝聚,终将引起对方的注目。
“太一,那孩子不是也在看着你吗?”
他注视着千早近在咫尺的视线,听到父亲在身后静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