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微尘三千

6、残月

　　眨眼之间，颜路不见了。
　　一向淡定沉稳的张良苦寻半月仍不见人影之后，终于有一丝丝心急。
　　迈步走到颜路屋子，希望可以找一些痕迹，却仍然没有。
　　那日来请颜路的儒家弟子一一盘问，只说当时二师公还答的好好的,后来便不见二师公来。
　　张良捏捏眉心，额头一侧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窗台上的灵雀喳喳叫着，飞走飞来，飞来飞走，在眼前晃个不停，张良有一些烦躁。
　　颜路的医柜放在一侧，张良起身，开了医柜，试图寻一些可以安神的药物。
　　忽而，眸色一动，空气中是某种药物的味道。
　　张良身子一震，利索抬起双臂，从上面药格中抽出药匣。
　　不见了···
　　窗外灵鸟还在叫着···
　　一个想法刺中了脑袋，张良匆匆搁下手中药匣，朝屋外走去。

　　山路崎岖，树木秘籍，张良一贯整洁的衣衫上占了泥点。
　　终于，房屋出现眼前。
　　加快步子，张良冲进屋中，四下找过之后，发现空无一人。
　　“张良先生，”小兵步履匆匆跑来，行礼“不远处有山洞一座。”
　　“在哪？”
　　小兵带路，张良跟在后面，果然看到了一座石山。
　　那垂在一边的，是铁链。
　　有人在那在住过？
　　小兵扯开嗓子吼道：“颜路先生···”
　　张良沉下眸子，蹲在岸边。
　　看山石滑动的程度，至少也有了两天了，那么就算洞中有人，也早该昏过去了。
　　当机立断，一边派人从山谷顺着铁链攀爬，一边命人架桥通过。
　　正午的太阳照着地面，有几分炎热，张良站在岸边静静等待着，仿佛对日光无所觉。

　　“木板桥搭好了。”
　　“你们站在这里，等下听到我声音再过来。”淡淡开口吩咐着。
　　“是。”
　　不确定里面发生过什么事情，张良只得把别人留在外面，自己先走近闪动，凌霄紧紧握在手中，以防不测。
　　尘土扑扑索索的落下来，张良挥袖挡开，站定。
　　从明亮的地方进入略阴暗的闪动，张良的眼睛模糊一下，闭着眼睛站了一瞬，视线才清明起来。
　　读书万卷、名动天下的张良，却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
　　石板上并排躺着两个人。
　　用依偎的姿势，相拥相贴着。
　　卫庄头偏在盖聂肩上，盖聂下巴抵着卫庄额头，手腕偏在一侧。
　　卫庄唇上的血迹隐隐可见，盖聂的手腕上是干涸的红色。
　　红的触目惊心。
　　怎样的事情，让这两个傲视天下群雄的人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张良不知，却不想再去探究了。
　　他怕在探究下去，会有比盖聂手腕上血迹更红的颜色来灼伤自己。
　　乱世中，热烈的心逐渐被磨成铁石模样，逐渐被冷漠代替。
　　然而在这山洞里，却跳跃着一簇温暖火苗。
　　这，是不是也是乱世中仅有的风色？

　　卫庄伤及心肺，昏迷时间比盖聂久一些，最后意识里，便盖聂低沉的嗓音。
　　再度睁眼之时，还是一眼看到了正襟危坐的盖聂。
　　盖聂坐在一侧的椅子上，身子有些僵硬，定定看着床上的卫庄出神。
　　似乎，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小庄，却已经被迫面对小庄了。
　　卫庄倒是脸上一片淡然，瞥了一眼盖聂，收回视线，看头顶的纱帐。
　　“这是哪里？”
　　“桑海，小圣贤庄。”
　　“子房？”眉头微微挑起，卫庄皱眉“颜路回来了么？”
　　“据我所知，没有。”
　　卫庄沉默，安静躺着，偶尔眨一下眼睛。
　　“卫庄！”
　　吼声从外向内，一路而来。
　　卫庄眉头都不抬一下，翻个身，扭到里面去，剩下盖聂站在原地。
　　一头黄毛跳进屋子里，来人身形清瘦。
　　进门就吼道：“蓉姑娘呢？”
　　盖聂心头一沉。
　　“盖聂，”盗跖惊讶道“原来你没死，亏我追了白凤那么久。”
　　盖聂沉默不语。
　　“蓉姑娘呢？”似乎才找到重点，盗跖出声吼道，盯着床上的背影。
　　“蓉姑娘···”盖聂喉头发涩，不知如何开口。
　　盗跖抬头看盖聂，静待对方下文。等了半天，不见盖聂唇再动，盗跖忍不住再吼一句：“蓉姑娘呢？”
　　“你还会说别的么？”卫庄转过头来，斜眼看了盗跖。
　　“卫庄！”盗跖再吼一声“蓉姑娘呢？”
　　卫庄冷眼看过去：“给你握拳的时间滚出这个屋子，不然，我用握拳的时间让你消失在这个世上。”
　　盗跖瞪眼看了卫庄一瞬，不确定自己再待下去，床上那个暴力狂是否会跳起来了结了自己，于是，用握拳的时间冲到外面。
　　盖聂还未坐下，就听得外面高吼。
　　“蓉姑娘呢？”
　　盗跖拉开嗓子，我在屋外吼，总可以吧？
　　卫庄眯眯眼睛，四下看去，发现没有什么可以伤人的东西，不死心的收回视线。
　　看了卫庄一眼，盖聂起身，朝外走去。
　　盗跖冷眼看着盖聂，一连串的冷哼出口：“蓉姑娘好歹也救过你一命，你现在帮着卫庄算几个意思？”
　　“你，为何来跟小庄要人？”盖聂开口“莫非你看到小庄带走端木姑娘了？”
　　卫庄神色一凌，顿时，明白了盖聂的意思。
　　盗跖的脸上有丝丝尴尬：“我自然有我的途径，盖聂，我就问你端木姑娘哪去了！你不是要忘恩负义吧！？”
　　“自然不是，”盖聂垂首“我会竭力找到端木姑娘的。”
　　盗跖冷哼一声：“若找不到端木姑娘，就等着整个墨家同流沙为敌吧！”
　　卫庄眼睛稍稍动了一下，接着听到盖聂进屋的声音。
　　“罗网，也参与了。”笃定的语气，冷冰冰的声音。
　　盖聂点点头。
　　“这么说，胜七是罗网的人？”眉心微动，卫庄口气再度压下几分。
　　盖聂默不作声，突然明白那日跟小庄在洞外打斗的人是谁了。

　　人影进门，堵了光线，盖聂不回头，听脚步，也知道来的是张良。
　　“子房怎么来了？”卫庄起身，半倚在床上，懒懒看过来。
　　张良在屋中央站定，动作优雅随性：“师兄失踪良久，子房甚是着急，这才来问问两位，可有师兄消息？”
　　卫庄微微笑着看张良：“流沙欠子房的人情，自是要还的，这件事情，我会尽快的。”满意一笑，张良挥袖：“如此，就劳烦了。”
　　“不必客气。”
　　“小圣贤庄进来略为繁忙，若有怠慢的地方，还请两位见谅。”张良并未离开，只是站在原地。
　　卫庄眉心一动，明白几分：“可是有要客来访。”
　　“正是。”张良颌首“相国大人来访。”
　　盖聂是秦国追拿的反贼，此刻同李斯同在小圣贤庄，张良的话，无意是在提醒他什么。
　　窝藏秦国叛逆分子，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莫说张良，怕是整个儒家都扛不住。
　　点点头，盖聂开口：“我知晓了。”
　　“那，子房就不多陪了。”
　　盖聂转身，送张良出门。
　　待盖聂回来的时候，卫庄已经站在地上。
　　“你，有什么打算？”冷冷的声线，仿佛还是纵横相对的那些年，仿佛，那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仿佛，那个缠绵的拥吻只是一场梦。
　　盖聂不傻，听出了卫庄的意思，既然对方选择绝口不提，自己，也无需再说：“暂时离开这里，去寻端木姑娘。”
　　唇边挂了一丝微若不闻的冷笑，卫庄侧过身子看盖聂。
　　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盖聂开口补充：“我欠端木姑娘一条命，自是要还的。”
　　“那你欠我的呢？”卫庄冷冷开口“莫非你还有一条命还给我？”
　　“小庄···”盖聂卡壳。
　　“你最好好好活着，你的命，只有我有资格取，别的人···”
　　别的人会如何，盖聂不知，卫庄的话到这就停下来了。

　　入夜时分，凉风渐起。
　　院中属下站着一个人影，宽大的衣摆，如齿般的剑搁在一边。
　　空中，白羽飘飘摇摇的落下，擦过鲨齿的剑刃，飘落在一旁，轻风动，白羽再度飞起，从地面起，转了一个圈，落在黑色的胶靴旁边。
　　而后，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在人身后。
　　“赤练呢？”沉稳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不知。”足尖点地，身侧的白羽飘飘扬扬向后方飞去，白凤头微微垂下“那日我受了重伤，昏迷过去。”
　　卫庄的侧脸在月色下棱角分明，眼睛微微眯起，很缓慢的吸了一口气：“速速找到颜路和端木蓉。”
　　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隐去了。
　　卫庄眯眼，传信给麟儿，让他速速回归。
　　红色的眸子闪现，而后，是一张吓人的脸庞。
　　“隐蝠，”卫庄淡淡开口“找赤练。”
　　“是。”
　　再度抬头望天，满月已缺成玦。
　　某夜盖聂笨拙轻吻的场景闪过眼前，卫庄勾唇冷笑一声，笑过之后，眸光中多了几丝复杂。
　　卫庄暂时没有离开小圣贤庄的打算，所以，遇到李斯也在意料之内。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对卫庄出现在小圣贤庄的事情不提，也不说那日的约定，只是客套的说着话。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李斯慢慢开口“有幸在此处遇鬼谷弟子，算是有缘了。”
　　“李斯大人百忙中来视察小圣贤庄啊。”懒懒的声线，悠悠的语气，不带温度的回答，让人听不出卫庄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那，不如斟茶一叙？”李斯抬眸，看着卫庄开口。
　　盯着李斯的眼睛看了许久，卫庄终于懒懒“嗯”了句，就算是回答。
　　比之自己求学之时，小圣贤庄景色更加怡人，在诸子百家中，地位也越发高了。
　　屏退左右侍从，李斯提壶给卫庄斟了一盏茶，这才收回手腕，给自己倒了一杯。
　　卫庄眼睛余光瞥过李斯动作，随手拈起桌上茶盏：“这么多年过去，李大人还奉承着儒家之礼啊。”
　　“恩师教诲，”李斯语顿，眸中光亮一闪而过“自是不敢忘。”
　　卫庄看的清楚，也不说穿，只是懒懒笑了一下，茶盏搁在鼻下轻嗅着：“不错。”
　　“听闻前些日子那个孩子刺伤了盖聂，”李斯一手托茶，一手抬袖“而后被卫庄先生救走了，可有此事？”
　　“这件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吧。”嗅茶的动作顿住，卫庄眸光倒影在碧色的茶水中。
　　“我只希望卫庄先生莫要忘了当日的约定。”
　　“我得到盖聂，你得到那个孩子，”搁下手中的茶，圈圈涟漪在杯中泛起“相国大人，还真是只老狐狸。”
　　“为陛下办事，自当竭尽全力。”
　　卫庄嗤笑一声，起身，没了说话的兴致。
　　“墨家有名叫端木蓉的，现正在我府上，”李斯抬高声音“不知这个消息，对卫庄先生可有帮助？”
　　卫庄步子停下，整个人背对着李斯，高高的衣服上沿遮了半个后脑。
　　“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许久之后，李斯听到卫庄淡淡的声音。
　　“前些日子，罗网得到一受了重伤的女子，怀是卫庄先生手下的女刺客赤练···”
　　眸光一顿，卫庄微微抬头：“相国大人是想向在下透漏什么？”
　　“啊，”李斯起身，踱步走到卫庄身侧“那个孩子的命换盖聂、赤炼、端木蓉三条命，你觉得，这交易如何？”
　　“颜路呢？”
　　李斯后背一僵，继而放开：“颜路不能给你。”
　　“再加他，此交易成交。”
　　四下静了，只有清风吹动着卫庄发梢，李斯微微眯着眼睛看前方。
　　“好。”
　　黑色的身影从一侧闪过，大步朝前，头也不回的离开。
　　李斯站在原地，看着离开的人影，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