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五、昨夜梦魂中 ...

  •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苻坚不在了。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松了口气,在被子里努力动作,想坐起身来。谁知稍稍用了点力气,就喘息不已,眼前一阵阵发黑。
      动静大了,惊动了值夜的人,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穿着夹袄士兵推门而入,带进了一阵寒风。他掩上门,便径直来了内室,站在床前看着卧榻上的人,轻声问道:“你醒了?”
      慕容冲点一点头,示意来扶,那士兵便低下身子将他扶起一点,靠在枕上,顺手掖紧被褥:“天气寒冷,不要受凉。天王吩咐,若你醒了,就给你热点吃的。粥还在火上温着,要吃吗?”
      “……多谢。”他抵不过腹中饥饿,浑身乏力,也不做推辞。
      那士兵出去了片刻,端了大碗粥饭回来,当着他的面搅动几下,递了上来:“没有称口的小菜,就加了点冬菇。”
      慕容冲道:“够了。”伸手接过来,用士兵拿来的勺子,一点点舀着小口吃。粥的确仍温热,用的米却是陈米,火候太过,熬成黏腻糊状,丝毫没有米粥该有的清香宜人。但他也知道这不是挑剔的时候,默默地捧着吃了大半碗。
      士兵看他样貌斯文,彬彬有礼,禁不住有些好感,在一旁道:“你倒好伺候。”
      慕容冲闻言,冷冷“哼”了一声:“降国败虏,何必费心伺候?恐怕我还受不起。”
      他长得好看,这番情态只像在闹别扭,十分可爱。士兵更觉得亲近,“哈哈”大笑:“你被我们天王遇上,救了一命。天王叮嘱要好好照顾你。”他说着凑上来在床边坐下,“虽说如今不分秦燕,但前燕的百姓多少还是要吃些苦头。可惜你没那么好命。要是生在慕容家,这会儿还照旧荣华富贵呢。”
      慕容冲一怔,心道原来他并不知我身份,也不说破,垂眼问道:“你可知道与我一起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姑娘?”士兵摇头,“天王只吩咐我好好照看你,并没有见到什么姑娘。”
      慕容冲的心“咯噔”一声,往深不见底的担忧里陷了下去。失去意识时,自己明明还是守在湘竹旁边的,少女病中泛着潮红的脸颊仍在眼前,身上传过来的滚烫温度仿佛还未消散,怎么会不见了?自己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湘竹她是否平安?这许多问题,当只有苻坚才能解答,可见到那男人的时候,恐怕自己问不出口……况且,苻坚为何会在这里?他不该一马当先,迅速回去长安吗?他是单纯因巧合遇到救了人,还是有所图谋?
      那士兵憨头憨脑,体会不到他心头的重重疑虑,见他良久不动弹,还以为他已经吃饱了,奇道:“你刚才还说饿了,就吃这么点,够吗?”
      “失礼了。”
      慕容冲被他一问反而清醒:苻坚说得对,不管怎样,以现在他的状态都不可能应付得来,湘竹不知去向,自己在这里也很不方便,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这么想着,又抬了碗,低头认真喝起粥来。
      填饱肚子,困劲上涌,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安然无梦。

      第三次有意识的时候,是隐约听到一些人在附近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嗡嗡作响,却听不懂说的什么,只是被吵的头疼欲裂,没忍住就呻|吟出来。
      外头说话声顿时停了,他逐渐清醒,迷茫视野里现出几个男人,最显眼的,莫过其中那个熟悉的轮廓。
      “你们先退下,这些事,就照孤的意思办。”
      苻坚回身见慕容冲醒来,便表现出不欲多谈的模样,简单交代了一句,就将身边围着的人遣退,押了腰间佩剑在桌上,提衣走近床前,揭开纱幔观察了片刻,神色微妙:“吃过一次东西,又昏了几天,眼下看起来更糟。你不会要捱不过去了吧?”
      慕容冲吃力地张开嘴巴:“拜、拜见天……”
      “诶,不必。”苻坚对他不合时宜的恭敬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打断他想要起身行礼的意图,顺便探身,修长手掌轻轻覆盖在他额上,掌心刺人的硬茧贴着皮肤缓缓摩挲,“已退了烧,倒是好事。”看脸上神色,仿佛真心替他担忧着病情,毫无作假之意。
      换做旁人,慕容冲自然承情,可能还会感到些许感动。只是此刻面对苻坚,反而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灵魂深处涌起不可言说的冲动——对方如此接近,不做防备,而且浑身破绽——他若有武器在手,不是立即就能跳起来结果了这人?
      苻坚收回手,对他的杀意似乎毫无所察,或只以为是这少年病中极度不安的正常反应,此时还温言安慰:“不用害怕。兄姊还在前方担心你呢。”
      “……恩。”他颤抖着,诧异地听到熟悉又陌生平静的声音回应了男人的话,竟有一种身心剥离的错觉。
      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加能够忍耐。

      这是好事吧?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大雪天,苏鹄伴他上课,他站在太宰身前,捧着书问何为有志。老人裹着厚厚的裘袍,笑眯眯的,一直是和蔼慈祥的模样,说的字字句句,重又浮上心头。
      处人之所恶,容人之不容。心怀远志,如潜龙在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想什么?”
      男人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走的太远的回忆,恍然定神,仍旧恭敬垂眼,身上那腾腾灼烧的恨意已经尽数消散了。
      慕容冲淡声道:“不知道姐姐怎样了,有些担心。”
      “大可不必。”天王轻声一笑,“他们跟随孤的车驾,吃穿用住一应俱全。你姐姐不久后就是秦国夫人,不会受委屈。”
      慕容冲又是一怔——这男人不知廉耻吗?他占人疆土,灭人国家,还强逼了公主下嫁,如此行径,说出口来这般坦荡荡的,丝毫没有愧疚,还好像别人受了天大的恩惠?他一边觉得好笑,一边还是淡然道:“那就好了,谢过天王。”
      苻坚没有回答,笑笑地看他。
      气氛莫名地有些冷场。
      他心里其实有重重疑问,急于出口,但想到如今受制于人,倒不如乖顺些吧。于是便忍住了,闭口不言。
      反而是苻坚先出了声。男人像是不经意的,一边说话,一边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低声道:“你问过的婢女,孤本想等你痊愈再说。但怕你心里挂念——寻到你们那日,人手不足,便只好将她留下。”
      “……”
      “可她身染急症,比你还要严重几分,这光景,恐怕很难熬过来了。”
      慕容冲有点反应不及。过了半晌,恍惚地明白过来。
      这是在委婉地提醒,湘竹多半已不在了。那是从小到大都侍奉在他左右的婢子,尚未熬到一个名分。苏鹄走了,太宰走了,如今就是湘竹,也把他抛下了吗?
      苻坚见着少年不自觉地红了眼,以为他要哭,不自禁地想到那日雪地里的场景,好像想确认什么似的等了片刻。过了一会,慕容冲眼中红意逐渐褪下去,微微叹了口气。
      竟有些失落。
      ——不哭了么?

      苻坚的手臂已蓄上了力,然而却没有替他擦眼泪的必要。又看了他片刻,心里有些憋闷,索性顺意,抬手抚摸上那张玉雕似的脸:“别太难过,等到了长安,孤再赐你几个婢子就是了。”
      慕容冲吓了一跳,人轻轻一震,待反应过来苻坚在做什么,又有些惊诧地瞪圆了双眼望他:“天王……”
      苻坚带着灼热温度的手掌从他面上滑过,而后又捏了捏他的耳朵,入手是冰凉绵软的触感,心情大好,不经意问:“你的年纪,也并不大。”
      “过了这个春天,便虚有十六了。”慕容冲作出一脸茫然神色,照实回答,心里猜疑苻坚的意图——以二人如今身份来说,这动作未免显得逾越。
      可苻坚并未觉有何不妥,从容放开慕容冲的耳朵,又摸到他额上:“说了几句话,你脸色越发不对——似又要烧起来了。这地界,离长安还远,你这境况,怕也很难撑到那边。”
      见慕容冲表情疑惑,又好心补充:“是你姐姐求孤寻你的。他们发现你和贴身婢子不见了,可能是掉了队。”
      慕容冲“受宠若惊”:“罪臣贱命,死不足惜,怎可劳动天王大驾?阿姊当真不知轻重。”
      苻坚却笑了:“派了两拨人回来,总也没寻见。却让张蚝在客栈里发现了……哦,就是日前安葬苏将军的那个宽脸汉子,你见过。”
      慕容冲点点头,心道话里的意思,苻坚人在此地,并非是为我而来。只是这话说的自然亲切又滴水不漏,看样子是想让我承这份情吧?心里好笑,脸上还是那副惶然受宠的模样,急切表白:“天王放心,张将军二度施恩,日后定会亲自答谢。此番劳动天王如此费心,实在罪该万死……不,万死也难偿。”
      苻坚忽然不出声了,凝目看他的脸。
      慕容冲被那探不出深浅的眼色盯了一会儿,背上出了毛毛冷汗,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只猎物,已被剥开血肉,内里一切无处躲藏,昭然若揭。
      有破绽?说错了话?
      他脑子里把方才对话又过滤一遍,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这下心里真的茫然起来。手心都出了汗。
      苻坚忽道:“你似乎很怕我。”
      慕容冲一愣:“天王何出此言?”
      苻坚又打量他片刻,没有多做解释,施施然起身:“孤已吩咐安排妥当,这段时日,你就安心在此地养病。明日再来看你。”他说完便又到桌边取了佩剑,挑门出去了。
      慕容冲顿时泄了气,心却还在狂跳,砰砰砰的声音充斥着房间。这一番紧张,感觉又头晕了,昏沉沉地发蒙,他想着最后的话,苻坚言下并无动身之意。
      为何会耽误在此呢?
      不过想也没用。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恢复,否则怕是没有心力应对此人。
      慕容冲扶着床沿,慢慢躺下,阖目瞬间,脑子里闪过先前从梦中惊醒的情景。他迷糊之中抓住苻坚的手,那时苻坚好像不经意地回应过,被包裹过的手背还留着不自在的触感。
      ——不对。
      他这时忽然读出了这个微小细节里的一点诡谲:是苻坚在他昏迷的时候,先握了他的手。

      第二天,果如前一日承诺的,天刚擦黑,苻坚便来了。
      进门时,慕容冲正端着守门侍卫送来的药一口一口斯文地喝着。他修顿多日,毕竟年轻,高热一退,身体便好多了,脸上虽是苍白,但终于有了点生气,瘦削脸颊映衬得双目神采非凡。
      慕容冲多日缠绵病榻,耗得形销骨立,那纤弱的模样,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令人忍不住想把他紧紧攥着,担心稍一松手,他就会飘然而去。
      苻坚忽然想,苏鹄对他痴心一片,甘愿为他终身不娶,是为这副好皮相吗?原来那样英雄盖世的将军也会贪恋美色。如此看来,苏鹄倒没有传闻中那么刚正不阿。
      他看得入神,便在原地立了一会儿。
      慕容冲又喝了几口药,像才察觉到他一般,抬眸清浅看他一眼,摆出惊惶神色,挣扎要起身行礼。
      苻坚动的也快,两步抢上前,一只手臂稳稳将人圈住,再一次制止了少年的礼节。
      “将药喝完。”他压低声命令着,另一手把药碗托住,喂到了少年嘴边。
      慕容冲被男人包裹,感到他灼灼的体温烫人,急于挣脱,又怕惹对方不快,于是只好听话地低下头将药喝了下去,堪堪忍住呕吐的欲望,在床上对苻坚拜下。
      “罪臣见过天王。”
      苻坚亲自接过药碗撤开,随手递给一旁的侍卫,又把慕容冲放倒在被褥中,不许他再起身:“你姐姐将成秦国的夫人,新兴候也是秦国朝臣,罪臣二字,以后不要再说了,你还病着,也不必再起身行礼。”
      慕容冲一愣,勉强压下心上不忿,感激道:“多谢天王恩典。只是天王事务繁忙,还要为臣耗费心力,臣心里惶恐不已。”
      苻坚听他说话老成圆滑,如此客套,心里觉得有趣,便低声笑了,含着笑意安慰:“孤亲口许诺于你的兄姊,会保你平安无事,若不能带你完璧而还,恐怕他们也会责备于孤。”
      “天王言重了。兄长与阿姊怎么会不明事理?”慕容冲想了想,觉得苻坚心情似乎不错,便大胆开口试探,“臣人微命薄,死不足惜。可叹这一路上无数百姓……臣幸得恩宠,赐药救治,他们远离家乡,无依无靠,为之奈何?”
      苻坚闻言,忽然沉默,微眯起眼打量他。
      慕容冲见状,便立即住口,瞪圆了双目,急切道:“我……我失言了。”说着又惊慌失措,挣扎想起身。
      苻坚抬手摁住他的肩膀,脸上神色变得严肃:“眼下,你的病的确十分紧要。其他事不必多想。”
      慕容冲望着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苻坚正色,显得有些不悦:“瘟疫流传一事,孤此前已经知晓。军医也配好了药物,这几天由杨安将军从前方往后方分发。迁行路上物资短缺,民生之苦,孤都看在眼里,也会尽全力保众人周全。不论此前如何,他们现在都是大秦子民,这次内迁,是为了日后过上富庶的生活。你可记住了?”
      慕容冲心道,苻坚逗留后方果然事出有因。这几日瘟疫肆虐,原来他是专为此事而来,看来这几天他忙忙碌碌,是一直在安排人手应对疫情了。
      一句话试探出了因果,他便觉轻松许多,更感到苻坚惺惺作态,很是厌恶。听出了对方的警告意味,不急于辩白,反而装作没有听懂话外之音,只是关切道:“臣这几日用的药,效果很好。天王可将此药方告知百姓。”
      苻坚看他单纯乖巧的模样,终于不忍多做责备,转而道:“放心吧,等到了长安,一切都会好的。”

      正在这时,侍卫进来通报,说是王猛大人传书到了。
      那侍卫呈上书信就退出门外,苻坚拆了封口,坐在床边,仔细阅读。慕容冲的心突然怦怦狂跳不止。
      佩剑就在眼前,偏偏男人背向而坐,信中消息似乎十分要紧,令他凝神聚目,专心致志。
      慕容冲身体好转,已经恢复了不少气力,不久前在心里萌生的念头,此刻又从脑海深处钻了出来。
      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他迟疑了片刻,头脑一热,抬手向佩剑探去。谁知刚一动弹,苻坚就已察觉,突然回头,侧目看了他一眼,以眼神询问。
      慕容冲吓得不轻,但堪堪忍住了,强作镇静,从善如流地去抓苻坚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口气绵软:“每日独自躺着,着实不安,今夜尤其思念亲人。可否求天王……多留片刻?”而后立即又放开,乖觉道,“是臣逾越了,请天王恕罪。”
      苻坚面露诧异,也觉反常,但似丝毫不疑有他,将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还替他整了下被褥,温声道:“无妨,病着的人总会如此。孤在此陪你就是了,睡吧。”
      这一套动作,竟与过去的苏鹄重叠在一起。

      慕容冲忽然禁不住鼻中酸意,一阵热辣腾上眼眶。他赶紧闭上眼,努力压下脑海中绞缠的回忆,去想苻坚的话,想那封信里,王猛都写了什么,良久良久,撕裂的酸楚疼痛终于逐渐平复。
      他未睡着,感到苻坚已经看完了书信,将纸页折起来,重又塞回去,之后许久没有动静。
      慕容冲不肯睁眼,装作睡熟,心里盼着苻坚早些离开。不一会儿听到苻坚轻悄脚步往外行去,便松了口气。
      谁知苻坚在门口停住了,低声对侍卫吩咐着:“去给孤搬一张卧榻来。”
      慕容冲终于装不下去了。
      苻坚回身回到室内,撞上了少年通红而泛着清冽水光的双眸。于是笑了笑,再次保证:“孤今夜留在此地,睡吧。”
      慕容冲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

      那天,切齿刻骨恨的仇人于卧榻之侧安枕。苻坚睡觉不合常理地安稳斯文,没有打鼾,没有呓语,更不会翻来覆去发出声音,只是呼吸微沉地卧伏,冬夜门窗紧闭,没有月色清冷,黑暗中,苻坚隐约轮廓刻印在眼底。
      经过一次失败,慕容冲此刻很清楚,秦国的天子多年征战四方,再无防备,也不可能于此地被他夺剑而刺。他若真的有所图谋,结果只会失败,同时给了对方控制慕容家族的话柄。
      他料定了自己不敢有所动作,才敢在一边放心睡熟。而这份病中相伴的恩情,明天从侍卫口中传出去,就是秦燕两家相亲无间的佳话,更成就了这人的仁君之名。
      ——苻坚这样做,是为了消除两家隔阂,更是为了试探慕容族人的忠诚。
      最可恨的,是因此前自己一时冲动,给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这时终于明白,秦王表面雍容大度,仁爱和善,实际城府极深,心细如发,不过一瞬间,就恰到好处地拿捏住了自己的软肋。他的目的不是除掉谁,而是要让慕容家的人成为自己手上的棋子,要将每一件事都规整入自己的宏图壮志之中。
      可是世上人心难测,灭人国家、亡人亲族,却妄想着别人诚心归附为己所用,苻坚,你未免太过傲慢。
      慕容冲闭上眼,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太宰当初的告诫。处人之所恶,容人之不容。心怀远志,潜龙在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意识逐渐消散的时候,梦境似乎都离他去的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昨夜梦魂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