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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中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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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少恭若是存心想躲一个人,自然是轻而易举,他却偏不。青玉坛年少的丹芷长老一大早就在花园里开堂问诊,为昨儿受伤、烧伤的诸位道友大侠疗伤诊治。尹千觞徘徊数次,竟连上去同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无,还被急着治伤的人推到一旁,只道是,碍事。
而他一心念着的那人,一直专心看病,望闻问切,时不时地垂头奋笔疾书,像是浑然不知他焦躁的心思。
初秋时节,白日还稍有几分炎热。欧阳少恭低头时,长发垂落,几缕发丝贴在白皙面颊上,看得尹千觞心中发痒,忍不住想替他拨开。然则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坐在围栏上。
他想找个机会,对欧阳少恭说句抱歉。
前些日子因为心中种种疑虑,他对欧阳少恭没什么好脸色。那人却一直待他如初,甚至处处为他着想,亲手为他熬药换药。当时他铁了心地认定他就是主使,竟没想起来他身后还有一个雷严。
说来也是,几年前他与雷严便十分不合,雷严时时派人监视他的行踪,倒也没什么不对。
尹千觞望着欧阳少恭出神。欧阳少恭余光瞥他一眼,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悄然勾起。
昨天大火连着天玄教趁乱夜袭,是以伤者诸多,欧阳少恭这免费的问诊进行到了大中午仍是不见尽头。尹千觞终于忍不住趁着空隙走过去,底气全无地试探道:“少恭,已经中午了,你——”
“千觞若是饿了,便去用饭吧。”欧阳少恭头也不抬,音色仍是温柔,却多了几份疏淡,“待我将所有人的伤势看完,自会过去。”
不用抬眼他也知道尹千觞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先是一怔,然后眼底泛出几分失落,眉眼都耷拉下来,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眼见那人已经走出院子,欧阳少恭方才对着他的背影莞尔一笑,摇头叹气。
旁侧屋顶上有人“哈哈”笑了两声,却是楚随风。这位老龙王总是喜欢高瞻远瞩,站在屋顶上同人说话,神出鬼没。欧阳少恭心下一沉,面上却带了几分恭谨之情。
“楚前辈,有何贵干。”
楚随风轻飘飘地自屋顶上跳下来,摇着扇子说:“有趣,有趣。”老龙王那双狭长的凤眼在欧阳少恭身上溜溜转了一圈,大笑三声,大摇大摆地留给欧阳少恭一个后脑勺。
欧阳少恭兀自攥紧笔杆,拧眉望他,暗道这人究竟是猜度出了什么方才这般意有所指。他面前的人早已落座,见他出神,不住唤道:“欧阳长老,欧阳长老……”
连叫了数声,温雅俊逸的男子方才如梦初醒,和善笑道:“失礼……”
待到尹千觞抱着食盒回来,院中已空无一人,他在日头下愣站了足有半盏茶,浑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次第,纵然是再呆傻的人也该知道,欧阳少恭是在刻意躲他。
“怎么这么小心眼……”他忍不住嘀咕着,又想起确实是自己不对在先,还对他没好脸色,心底顿时泛起一阵复杂滋味。
食盒里装着松鼠桂鱼、龙井虾仁等江浙口味的菜肴,他记得欧阳少恭提过自己是琴川人士,便特地从外面点了些带回来,谁知竟对上这么个惨淡场面。
尹千觞这人脾气不错,但也只是他很少把什么事儿放在心上。而今用心至此,却被人冷落至此,他心里点儿心高气傲顿时有点扛不住。若是平日,只怕转身就走了。
然则他着实觉得自己对不起欧阳少恭,便厚着脸皮蹭到那人房门前,轻轻扣门。敲了几下,竟无半分应答。尹千觞一口气哽在胸口,将食盒往地上一放,拱手说道:“少恭请用。”
欧阳少恭自然是在屋里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唉,”待到那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远去,他笑着叹道,“这性子,要哄起来,可真是不容易。”
下午治病疗伤的人有增无减,连镇上的人家都知道这有个神医免费看诊,拉着自家正在生病的人,无论是头疼脑热风寒残疾都送了过来。欧阳少恭待外人向来极有耐心,仔仔细细看过去,待到将最后一个送走,已是月明星稀,夜色四合的时分。
天高云淡,天心月圆。今儿的月色分外明亮动人,朦胧月光若薄纱笼笼,将天地万物镀上一层温柔之意。欧阳少恭收了问诊用的纸笔灯台,暗想那人下午竟没出现,若是真的生气了,倒是得不偿失。
他在尹千觞身上,已经花了太多心思。
若是担忧他恢复记忆原本只要杀了就好,他曾有过许多机会。可是待到下手时却总是不忍,时常念起他割腕放血,在姜沁芳面前处处维护自己之事。这难以割舍的关切与维护,令他觉得十分受用,忍不住想把这人留在身边。
他到底,会维护自己到什么程度?欧阳少恭心底确是十分好奇。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费尽心思让他看到自己与雷严的对峙,以打消他的怀疑?
只是如今……
他正想着,便见尹千觞抱着一坛酒,探头张望。见着欧阳少恭,他轻咳一声,大步走上前,神色却十分警惕。
就像是一条正在接近诱饵的狼,时时小心谨慎,若有不妥,霎时便可脱身。
欧阳少恭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发笑,然则他一笑,尹千觞便露出一脸你再笑下去我就要走了神色。他看在眼中,越发觉得这人稚气笨拙得有趣,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儿着实有些忙乱,忽略了千觞,还望千觞莫要介怀。”
他突如其来的致歉让尹千觞憋了半天的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纵然心里知晓这人是真生了气,上午和中午是在戏弄自己,可是他恶人先告状,若是再追究下去倒觉是自己小气。尹千觞拍了拍怀中酒坛,心一横,索性坦然说道:“此前我怀疑是你将我三人行踪告予天玄教,是我的错。这坛酒,权作赔罪。少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话说得,一副慨然就义的凛然。
欧阳少恭再也绷不住,眼眉间都泛着笑意,那双杏眼更是盈满戏谑光华。看他忍笑忍得辛苦,尹千觞默默扭头,讪讪说道:“你要笑就笑,何必忍着。”
手上突然一轻,抱着的酒坛已经到了欧阳少恭怀中。
“既然是赔罪之酒,便罚千觞陪我月下同醉。”月色之下,欧阳少恭的眼又黑又亮,像是水中养了一滴墨,晕着股灵秀。尹千觞是顿时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连声说好。
两人命店家备下小菜酒盏,就着月色对酌。尹千觞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几杯下肚,便已醺然有了醉意。他本就爱笑,醉了更是满脸笑意,一双桃花眼泛着酒气水光,潋滟动人。欧阳少恭虽也喝了不少,却总比他清醒许多,含笑听他絮絮胡扯。
尹千觞突然截住了话头,望着高天圆月,泛着傻气,“咦,今天的月亮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倒真当得起‘目穷淮海满如银,万道虹光育蚌珍’一说……”
欧阳少恭轻笑说道:“今儿是中秋佳节,正是一年中赏月最好的节气。按理此时应是阖家团圆——”
他声音一挫,清越音色悠悠转低,隐约带了些低沉笑意,“往常我都在青玉坛与寂桐同度,不想今年,却与千觞共饮,倒像是家人一样。”
那人神色一怔,慢慢敛了笑,眼波黯然朦胧。
欧阳少恭想起他失却记忆,已然忘记故土亲眷,自己的言语只怕勾起游子心绪,连忙说道:“是我说错了话,千觞莫要往心里去。”
尹千觞却只缓缓摇头,茫然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师父说我浪子心绪,心浮气躁,非得有个家才能安定下来。三年来,我尝试过,换了许多种活法,也试图融入其中,却总觉得格格不入……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这样活着,到底是对是错……”
他又念起捆缚自己许久的那场噩梦,在引魂灯燃起那刻,他掀开了那长袍加身的男子覆面的礼冠。
其下的面容,与自己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抖,颤声说道:“我知道我或许我不属于那些活法,可是,我偏又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过去的生活。”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攥住他的腕子,贴合着的皮肤透来温热的体温,一股暖意顺流而上。欧阳少恭握着她的手,柔声说:“一个人最为重要的东西,便是感情与经历。千觞失却了二十几年的回忆,会有这种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人,该去向何处的感觉也是正常。并不需要苦恼究竟是对是错。”
“此前在青玉坛上,我便与千觞说过,既然上天给千觞这个机会,为何不好好利用,重头开始。”
“我自小便身陷青玉坛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之中,身边少有朋友。这三年,千觞信中常提起所见所闻,尽是新鲜事物,只是看着,便觉得着实生动有趣,好像自己也亲身经历过。”
“我很喜欢现在的千觞。”
欧阳少恭目光柔和,像是清泉流过,安抚了起伏不定地心绪。尹千觞默然望他,反握住了那只手,带着几分醉意说道:“我也很喜欢少恭。”
闻言,欧阳少恭微微挑眉,眼中顿时带了几分狡黠:“哦?千觞莫不是因为我救了你,才会有这种想法。”
“当然不是。”尹千觞连连摇头,“师父也曾救过我,帮助过我的人也有许多。唯有少恭和他们都不一样……”
“那么,是哪里不一样?”
尹千觞一怔,酒劲上头,一时竟梳理不清,只愣愣地望着欧阳少恭。
突然他唇上一热,便见那人含笑的眼,已是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