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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服判决 ...

  •   扶着苏艾特走出法院时天已黑了大半,从强光的包围下脱出,面对漆黑的暗夜,白光留在视网膜上的光影一时间让我看不见东西。
      我闭上眼睛,残影转瞬即逝的光圈从纯黑的世界划过。在静谧的环境里我终于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让我稍感安慰的是它只是比平日快了些,规律而有力,没有逼到嗓子眼。
      非要用什么来形容刚刚落下帷幕的好戏,搜刮尽我运载超负荷的大脑,也只能找到“恶战”一词。

      “埃莉卡小姐?”一旁已能自己站稳的苏艾特问。
      我依旧牢牢抓着苏艾特的肩膀。法庭上苏艾特是瘫倒在椅子上的,她似乎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两个律师对垒,法官不闻不问充当看客,于是法庭成了菜市口,谁的骂人技术和脸皮厚度能盖过对方,哪方就胜诉。
      我只想换种方式解释为何苏艾特会被法庭上凶神恶煞的我吓哭而已。

      我收回思绪,对苏艾特说:“他们不会罢休。我已经把话说绝了也只判到三年,‘不服判决提起上诉’,把事情闹大到终院,真恶心,”我指了指自己:“我难得没有胃口吃夜宵。”
      我没对苏艾特说其实我一直没有胃口,这一周我的睡眠严重不足,夜里的内容除了熬夜就是做噩梦,直到下午步入法庭,我累计约70小时没有合眼。
      但愿法庭上的亢奋不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我现在只想回酒店,回我几乎没挨过的大床,我已经厌倦了让我无数次落枕的沙发,我急需一张带弹簧的床垫和一个松软的枕头,有没有被子无所谓,因为我确信爬上床后并没有时间盖它。
      我很累,尽管没人看得出来。

      然而就在这种时候,该死的,竟然还有人来烦我。最可恶的是我不能拿出残余的力气叫他滚远点,因为守在法院外堵我的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我一周前还差点跟他吵起来。
      换个说法,一周前他大发慈悲没揍我。
      “晚上好,很抱歉打扰你。”为首的棕发男子快步走上来,他应该与我同龄,可长了一张混淆年龄的娃娃脸,纵使是在夜晚,我也能看清他蓬乱碎发下的眼睛。
      浅棕色的虹膜,一眼望到底的清澈,一瞬间我想起了小时候泡在池水里的枯木,那种漾着水波的干净和好看。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八成是困糊涂了,我胡想什么呢。
      或许我的行为过于突兀,我瞟见他身后那个太过眨眼的男人,哦对,就是一周前让我破口大骂的黑手党高级干部,他们叫做守护者的。
      他都不看我的正脸一眼,撇过头很响亮地切了一声。

      不管他是不是误会了我对她Boss的态度,只是这个不加以任何掩盖的动作,忽然间让我丧失了再与其对峙的一腔热血。
      这群人不值,我这么想。

      “请问找我有事吗?”我先前一步挡在苏艾特前面,并在那人为手下失礼而尴尬得不知如何继续话题的时候抢白:“冒昧问一句,您是彭格列家族的首领吧。”
      我用的是降调,他也没有惊讶,颔首示意后向我伸出手来:“久仰大名,埃莉卡小姐。”他对我露出一个很亲切的微笑,我握住他的手,摆出我现在最上镜的笑容:“我也是,久仰您的大名。作为蓝波的姐姐,”我用重音顿了一下,“家弟多、亏、您、照、顾了。”
      就在当下,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随即他抬起左手,我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往后跌了一步。他的岚守黑着脸被他挡在身侧,我伸手按住躲在身后瑟瑟发抖的苏艾特,视线怎么也无法从他伸进外套的手上离开。彭格列年轻的首领回头低声说了一句,他才悻悻地松手。
      而我已出了一身冷汗。

      再怎么故作和善,他都是吃人的恶魔。那股寒意从脚底直升我的头顶。

      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当即问他:“贵部没什么诚意呢。”
      “是我管教不严,”他的脸色不好,“还请埃莉卡小姐见谅。”
      “不敢当。”我保持着最基本的礼仪,只是我自己都感觉得出来我的口气有多不善,“二审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我说这话试想尽可能把到彭格列的脉,这一局我赢了,但胜利掺有太多我所鄙夷的公关手段和侥幸,下一回我不能保证胜率,所以我必须弄清潜在的最大敌人是什么态度。果然,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埃莉卡小姐志在必得呢。”
      “我靠这个吃饭。”我避开他的问题,想了想又说:“但这次我没有收费。我只想以姐姐的身份教育好弟弟罢了。”

      ——只想以姐姐的身份教育好弟弟罢了。

      上帝才知道我这句“肺腑之言”里有多少真心,七年里我主动回忆波维诺家族的次数一双手就数得过来,并且我几乎没有担心过蓝波,谁都知道波维诺的少爷有一位黑暗世界权力最大的教父做保父。
      而我现在清醒得意识到,我的理想主义纯属自我意淫。

      彭格列十世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叹了口气,苦笑着对我说:“真高兴蓝波有个负责的姐姐。”他将文件袋交给我:“我没有妨碍埃莉卡小姐自由的资格和权利,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蓝波被投入监狱。”他认真地看着我,目光里有更甚于爷爷的戾气。
      我接过文件袋掂量了一下,顺手把袋子扔回给他的岚守:“谢谢贵家族的好意,不过我想我并不需要。”
      他大概觉得好笑,碍于面子只干笑了两声,劝我道:“是我本人的一点谢意。”
      “是吗,万分感谢。”我的精神消耗已快到达极限,终于没办法再装镇静讨价还价了:“我还有事,告辞。”

      来不及说完,我拽过身后的小动物迈步就走。不行了,这回真的要撑不住了,但凡熬过夜的人都知道缺乏睡眠的痛苦,而我现在能保持清醒不说胡话真是个奇迹。我脑海中已容不下什么公牛蛤蜊了,我要睡觉,老娘要睡觉!
      就在我被本能驱使着一个劲往回赶时,我没有漏掉背后压低的交谈声:
      “十代目,您发话便是,我会让那个自大的女人消失一阵子的——不伤她分毫。”
      “都说过不行的啦……她是蓝波的姐姐,也是为他好。我们是黑手党又不是强盗,哪有说不过就动手的道理。”
      “撒手不管的话蠢牛会坐牢的。走正规途径我们不一定斗得过律师界的‘毒舌’。”
      “都说了不行啦……”那位教父的声音透着跟他年龄不等的无奈,“总会有办法的,先去看看蓝波吧。”

      我脑子里只剩下嗡嗡声,酸痛的神经阻止我思考任何事,我完全忘了是怎么回到酒店的,也不知跟苏艾特潦草地交代了些什么便一头扎进卧室,如何爬上床的我已记不清楚,等我再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临近中午。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等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梦中凌乱的图像和话语一点点褪去,待我真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脱了鞋和外套,正裹在暖和的被子里。
      我又愣了几秒,跌跌撞撞地滚下床,踩上拖鞋披上外衣就冲进客厅。我发誓一定是睡糊涂了才这么不顾形象,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解闷的苏艾特惊奇地望着我,我与她对视几秒,转头噔噔噔逃回卧室,啪的一声关上木门。

      “埃莉卡小姐?”我靠着门坐下来,听见苏艾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您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摸了摸空虚到疼痛的胃,违心地告诉她我还不饿。待我把自己拾掇得有个样子,才走出卧室问苏艾特怎么跑过来了。

      “是您说的呀。”小姑娘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您说会有很多人来找麻烦,让我先在这里住一晚的。”
      我扫了一眼放着苏艾特外衣的沙发,努力回忆昨晚的一切。我的记忆不成样子,到处是碎片和连接不起来的话语和人像。我沉默了很久,吃完苏艾特买来的披萨后,我开口问出一星期来都憋在心里的问题:“想开了吗?”
      “诶?”她发了一个促音,显然没预料到我的问题。
      “你想开了吗,关于‘被施暴'?”我不动声色地说:“有勇气面对生活了吗?”

      说真的,我拿不准苏艾特的心理。她属于内向型,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任其发酵或腐烂,表面行为可能是折射内心也可能是掩盖本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精神状态至少看起来还算稳定,这可以归结于她的出身和磨砺。即使如此,我更希望听到她本人的回答。
      苏艾特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仿佛那里有答案一样,她支吾了半天,才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单词:“还、还行吧……”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多年前帕茨老师收我为徒的场景。

      “我知道,你想在短时间内获得名声地位,这些我都可以教给你。你的正义感和性格注定你有成为名律师的条件。”年过半百的帕茨老师合上封皮磨破的法典,温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埃莉卡,你是个天生的女强人,像极我年轻的时候,无所畏惧且招数毒辣,更重要的是有满腔的热血,爱憎分明。”
      她停下来注视着我:“知道为什么我不介意你的家世吗?”
      我摇摇头。帕茨老师继续说:“我抱着除恶扬善的赤心审判过很多黑手党,有最底层的义士,也有家族的首领。我曾以为世界上只有善人和恶人两种,黑手党更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但我后来发觉这个理论太过于绝对,至少不能一概而论。有时候恶人也做善事,好人也会犯错。法律是一杆标尺,但它测量不了人心诡变。”
      “人们都以为律师是用来吵架的,事实上恰恰相反,律师是劝架的。但凡闹上法庭要求以法律裁决,善恶必有一方失衡,身为律师,调停者应起到平衡的作用,而不是加剧任意一方的火焰。因此律师才坚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知己知己,方可百战不贻。”
      “……因为我对黑手党的了解比普通人更深吗?”我试探地问。
      帕茨老师微微笑道:“不,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认为你现在能理解。”

      “埃莉卡,你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正的中立,不偏袒善,也不仇恨恶。我们是司法系统的一份子,抛除一切繁文缛节,‘公正’是唯一的精神所在。”

      “你来捣什么乱,埃莉卡?”那时,蓝波坐在吧台边喝着果汁,看似漫不经心又万般不耐烦地对我说:“费尽心思才离开,你干嘛还要回来?”
      “不为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再也不想逃避,“只想向波维诺和你证明,公正依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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