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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兰陵王 ...

  •   未央京正中的皇城,以都城的南北轴线为界,分割成外朝与内廷,虽然相比较面积,用于皇帝及其夫侧子女生活起居的内廷后宫要大得多,可真正体现皇权决定国策的地方,却是外朝的坤元殿,在这座富丽庄严的殿阁里,在京五品以上的各部主簿堂官隔日一朝,君臣议政,共计江山社稷。

      泰宁十年八月初八,在连绵了六日之后,大雨终于得以停歇,然而前来上朝的官员们,却在朝会伊始,自钦天监监正的口中了解到一个极坏的消息——天晴不过是暂时,很快,未央京将迎来规模更为壮大持久的暴雨,这恰恰同先皇景佑十四年的那场雨灾的开头,惊人的相似。

      女帝函瑛身着正紫凰袍,头戴天子玉藻,安坐于镂金宝座之上,香炉袅袅生烟,浅而薄,慢悠悠地飘散,她向后一靠,隔着眼前的十二股古玉珠串,望向端立下首的群臣,“若真如钦天监所推算的那样,漓水两岸又将面临一场洪涝之灾,众卿对此有何想法呢?”

      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后,有大臣出列表示无论天象推测是否准确,都该防患于未然,下旨漓水沿岸州府加固堤坝,提前稻穗收割,但很快又有户部的官员强调毕竟钦天监只是推测,沿岸州府做些防御也可,但朝廷如果下旨督促,地方必定请旨拨银,而国库在杜光若极其党羽弄权的那九年,已然捉襟见肘,无力去支付这笔巨额的赈灾款项。

      于是乎,自杜党瓦解至今,一直平静得近乎枯燥的朝廷,首次出现了越来越激烈的争论,尤以吏部、户部和工部三部最为积极,僵持不下时,钦天监根据天象得到的推测究竟能否成真,一下被摆到重中之重的位置上,唬的那位新上任没多久的监正满头大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丞相董昭站在第一列的最右侧,低眉颔首,儒雅的面容看不出什么表情,可内心里却是微微一叹,杜党当权时,打压谋害了许多有能为的臣工,待到拔除杜党,朝廷已经大伤元气,只余下一班谨小慎微的中庸之流,至于地方上就更糟了,身为杜党的主官们获罪下台,接替其的副职又何尝真正清白?而可以选拔出有为新人的恩科三年一期,得等到来年才能开考······

      古玉的串珠被打磨得圆润晶莹,女帝打了个哈欠,斜倚着靠垫,漫不经心地看着仍在持续的朝臣争论。

      将她那一副看戏的模样尽收眼底,董昭半垂下眼帘,心中升腾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这凰座之上的年轻女子也曾意气风发,虽然身置“并不受宠的嫡女”这个尴尬的名号下,可依旧勤勉不辍,那份宠辱不惊的坚持,不是也打动了自己吗?然而,泰宁朝压抑而动荡的十年,似乎耗尽了许函瑛为帝的干劲,她的眼眸永远波光璀璨,却找不到一丝明主的锐意。

      “刑部侍郎钟毓启奏陛下,臣虽不擅推演天象,可昨夜雨停之后,天空多厚云,且月色沉晕,这都是仍将有雨的征兆”,深绯文官朝服的明艳女子声音高亮,人品风流,一双上挑的凤眼清正无比,“不管是否会如景佑十四年那样暴雨不歇,夏季本来就是河川涨水的时节,下旨州府修建或加固堤坝,做些起码的防患措施,也是理所应当的。”

      “钟大人,您的理所应当真是说的好轻松,我等也不是白拿朝廷俸禄,同样忧心着百姓疾苦,可是,仅仅一年的休养生息,还添不满户部之前被杜党挖空的大窟窿,没有银子,又如何大规模地修筑大堤?”户部尚书冷冷又重重地一哼,她身边持相同意见的官员也纷纷点头想要接着辩驳。

      然而钟毓并不给她们机会,她略一蹙眉,朝着凰座上前了一步,长揖道:“户部确实是力不从心,臣斗胆,请开内府,以宫中御帑来解此燃眉之急。”

      此话一出,原本还低语交接不断的朝会顿时安静下来,董昭看了一眼面色肃然的刑部侍郎,随即便同大多数朝臣那般,将目光投向了凰座上的女子,毕竟,与户部、太府以及少司监等国用积蓄不同,内府库金是皇室的御用资产,全权隶属于皇帝本人。

      “钟爱卿,你是在打朕私房钱的主意么?”斜倚着靠垫,女帝函瑛笑吟吟地开了口。

      “漓水沿岸的堤坝大多是太宗天授年间修筑的,迄今已四十年,无论有无暴雨,都已到了需要翻修重整的地步······陛下是西翎的国母,百姓都是您的子女,陛下把私房钱用在自己子女的身上,又有何不可?”

      看着一脸诚恳的钟毓,女帝依旧微笑着,“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钟毓闻言一怔,不由得抬头看向女帝。

      “呵呵呵,说笑而已”,慢悠悠地坐正了身体,许函瑛抬起手,抚弄了一下垂落眼前的珠串,“国库空虚也就罢了,地方州府上难道没有存银吗?朕并非小气,只是将内府库金用于国事,看似惠民,却是对朝廷窘状的不打自招呢。”

      刑部侍郎只是沉默以对,董昭瞥了一眼她略微黯淡的神色,心下了然:确实如果只是加固修缮,沿岸州府也能拿得出来,但若以内府库金的名义资助,必定要派中央官员去协理,正好可以借此察看、摸清甚至整理自杜党覆灭后就陷入僵局的地方形势——钟毓果然是个人物,可惜,她这一番深意没有被女帝所领会。

      “好了,先下旨相关州府自行修固,朕会拨出一部分内府库金,以朝廷的名义发放贴补——董相,你就照这个意思去办吧。”

      董昭恭敬地行下礼去,“臣遵旨。”岁月真是可怕,终将当初那聪敏坚持的二皇女,打磨成今天这番模样。

      非昏非明,平庸得叫人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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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然!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怎么,是那裴将军对你不好吗?”急急地跑下楼梯,男子胭脂蓝底色的长袍随之飞舞,精致而娇娆的妆容漫开一片焦灼,他一把抓住才跨入揽月楼门槛的白衣友人,眉心几乎要拧出个“川”字来。

      他的反应也在谢羽然的意料之中,大凡赎身出去的戏子优伶,除了所托非人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是绝不会再回到当初划定了自己贱籍的卖艺之地的,“唉,绯容,她对我······也不是特别不好。”半垂下眼,他反而将错就错地装着伤心起来,掩鼻的宽袖,遮住了弯开的唇角。

      闻言,这揽月楼的当红头牌顿时是又惋惜又难过,虽说贱籍出身之人大多没什么皆大欢喜的未来,可当那位端秀的上将军平静而坚定地握紧谢羽然的手,说出他已身在裴府,再不会任人轻贱时,绯容真的认为自己那特立独行的好友会开创一个得到幸福的先例,结果,还是这般啊,“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羽然,我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但心比天高,往往命比纸薄,裴将军她总还是个好人,日子不都是慢慢过出来的吗?又不可能真跟戏里演的那样,你侬我侬的就落幕了。”

      一袭月白长衫的雅艳男子看似越发伤感地偏过头去,长叹了一声。

      “不过,我也知道,你是死也不将就的倔人,唉——可你都已经附籍到裴府了,也不是说不过了就能不过了,唉唉,我想想,吏部有个什么大人挺爱来我这里的,看她能不能——”

      谢羽然再也憋不下去,朗声大笑起来,打断了绯容细碎的盘算,“原来你还是老样子啊,一惊一乍的善心人。”

      “太不厚道了啊,羽然,就知道拿我开心”,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绯容轻拍了一下友人的肩膀,眼睛里溢开怀念与欢喜,“不管怎么说,你能在裴府那边过得好就行了,说起来,你这么跑回这里可以吗?那边让吗?”

      “谁叫你光送东西不见人,既然你不好进去,我就出来看看故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我没有正式的名分,倒不用守那些规矩,燕歌她也不管这些。”说话间,谢羽然已熟门熟路地走进了绯容的屋子,乌发轻扬,素面朝天,却有一种旷古幽蓝的清拔之感。

      “虽说没有名分,可还是谨慎一些好,裴将军喜欢你所以不计较,旁人就不这样了,不过府上那位宋小姑爷看着人也挺好,亲自出来答应帮我把同心结转交给你,以后,你就能真正开心地过活了,羽然,我真为你高兴。”

      被他艳羡着的白衣男子却敛起了笑容,盈盈流转的眼光中掠过一抹阴影,“其实我这次来,除了探望你,还想找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只要我有,你就拿去。”绯容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递到谢羽然面前。

      “覆子香丸,你还有多少,我全要。”

      茶杯一下子摔到地上,绯容瞪大了双眼,一脸的震惊,“这不是裴将军的意思吧,羽然?”

      “是我的意思,而她,不必知道。”谢羽然的回答和他的神色一般平静。

      “羽然,你知道覆子香丸吃多了,这一辈子就都当不了父亲的,你不是喜欢裴将军吗?为什么不想跟她有个孩子呢?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轻笑了一声,谢羽然幽雅而冶艳的容颜之上,浮起浓浓的嘲意,“当父亲?绯容,我即使有了孩子,也永远不会被叫做父亲,我甚至连‘爹爹’的称呼都得不到,身在贱籍,我除了裴燕歌的心意之外,什么都没有,也无法再去要求什么,如你所说,我是个心高气傲死也不要将就的人,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做父亲,那就不做父亲好了。”话语虽沉,他说得却是云淡风清,拿过一个空杯子,给自己重新倒满了花茶。

      垂头丧气地坐下,绯容沉默了良久,飞快地抬起袖子,擦过眼角,“裴将军她······对你很好吧。”

      “恩,很好,真的很好。”想到裴燕歌看向自己时,那般温柔专注的眼神,谢羽然心底泛开深沉的痛,正因为她对他太好,好到让他居然忘记了自己千疮百孔的过去,好到让他早已尘封的念想又重新滋长——可他,不能忘记,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所以,扼杀这奢侈的融合彼此骨血的可能,他终究是孑然一身,当爱则爱,当恨则恨,不需顾忌,永无牵挂。

      绯容沉吟了许久,还是起身走到床边的小柜旁,拉开了第二格抽屉,拿出一只胭脂盒子,青楼卖笑,戏班卖唱,其实也无甚区别,都是只要贵客喜欢了给钱了,从歌咏风雅到床第贪欢皆可相伴,覆子香丸,只为覆水难收的男子所有,饶是寻得佳人温良如裴将军,依旧意难平,“这是楼主昨天才给我换的新的,羽然,纸总包不住火,事情这样下去是难以善终的,为什么不试着去相信她,告诉她你的顾虑和苦衷呢?”

      从他手中拿过装有覆子香丸的胭脂盒子,谢羽然平静的神态裂开细小的缝隙,漏出一许薄凉的哀恸,“我相信燕歌,从见到她第一眼起,就相信她······我只是,不相信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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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毓坐在轿子里,傍晚的清风驱散白昼的炎热,可她内心仍是焦躁不已,早朝时的谏言,她故意用了一种隐讳而曲折的方式,若苏桐确实如自己推断的那样,那么她不惜牺牲自己来成全的女帝就不该是如此平庸之辈,可试探到现在,女帝似乎真的······思及此,她不禁一个激灵,苏桐,要是你看错了,赌措了——

      “钟大人,在下裴燕歌,有事相商,还请你出轿一谈。”一阵细碎的马蹄,宛如琉璃般清冷的女声自轿帘外响起。

      下了轿,钟毓才发现其实轿子离自家大门也不过数步之遥,“裴将军,久仰,有事请入内说吧。”她虽与裴燕歌并不相熟,可因其苦守连苍关十年败退歧蒙铁骑、以及本身平和淡定的沉稳风度,故而印象是极好的。

      身形高挑的上将军轻轻摇了摇头,夕阳斜照,她的影子细细长长,“只是一点私事想要询问钟大人,就不进去了。”

      见她坚持,钟毓便上前了两步,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我记得世袭爵位之家,如纳贱籍之人为侧,是要受罚的,可具体是什么罚例却记不清了,所以就来叨扰钟大人你了。”裴燕歌语调平和,目光清幽,一如既往的谦冲而不失坚持。

      不过略微转念,钟毓便将前些日轰动未央京的“素染之争”联系起来,嘴角的笑容多了几分赞赏,须知西翎虽开恩科提拔寒门,却也极重血统尊贵,尤其公卿世家,更有专门的律法约束,对其配偶夫侍的出身很是严苛,即使有什么相好,哪里敢公然带回家去,更别说给予名分,由此也可见裴燕歌的坦荡有担当,“记得应该是,‘如纳贱籍为侧,官员者,罚俸一年,降级一品。’”

      默然了一瞬,裴燕歌微垂下眼睫,又很快抬起,眼神依旧隐忍淡定,“要是想娶贱籍之人为夫婿,又该如何罚?”

      凤眼略略睁大,钟毓明艳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动容,这个女子真是个有情人,想那素染倾尽全部身家的自赎,终是值得的,“因为没有先例,所以没有相应的罚例,不过比照此类律法中以下犯上的最重惩处,我估计可能会是削爵一级,罚俸三年,降级三品。”

      “多谢你,钟大人。”拱手作别,裴燕歌转身牵过墨焰马,迅捷地骑了上去。

      “稍等,裴将军”,钟毓暗自吸了口气,出声喊住正要策马离开的上将军,满眼诚恳地看向她,“眼下朝廷诸多事宜未定,正是用人之际,钟某僭越,仍望将军于三思后,妥善决定。”

      与她对视了两秒,裴燕歌忽然微笑了一下,远山似的眉宇间,尽是坚毅,“我知道的,钟大人,现在还不是时候,可既已有了决意,就该弄清楚程序,等到了时候,办起来也快。”

      骏马扬蹄,绝尘而去,钟毓回过身来,遥望着天边金红浓郁的余晖,久久,她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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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畅平巷,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邓长盈扇着金边大折扇走上倚翠楼的二楼时,正好看到华姗赢了骰子,搂过一起参赌的男倡们一人亲了一口,“哎呀呀,华世姐今天真是好兴致。”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我那正经得跟出家人一般的弟媳都忍不住接了红牌戏子进府,哈哈哈哈”,被喂了一杯酒,华姗面色红润,还未见醉,“不过今天找你来,是有个正事要跟你说。”

      收起折扇,邓长盈挥退了陪酒侍奉的男倡,“什么事呢,华世姐?”

      “三皇女的事,拉我那弟媳入伙并不容易,她是个顶较真的人,本来我也不再做什么念想了,可这回她为了素染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就想兴许能从素染这边下手,枕边风总是管用的。”

      烛火映在邓长盈黝黑的瞳仁之中,荧荧发亮,“原来如此······”

      美滋滋地喝干杯中的酒,华姗挑挑眉,一脸的春风得意,“结果倒叫我查出了点有意思的消息,那个素染原本姓谢,是以官奴的身份被写入贱籍的。”

      “官奴吗?”

      “官奴和宫奴,都只有获罪大臣家中的未婚男眷才会成为,于是,我出了一大笔银子买通了刑部一个看管宗卷的小吏,让她帮我查,今儿白天的时候有了回音。”故意在这关键的地方住了嘴,华姗伸手去摸酒壶,要给自己添酒。

      邓长盈也不催她,只是先一步拿过酒壶,为她续满了酒杯。

      华姗笑笑,仰脖喝了个干净,咂咂嘴,她有些迷蒙的双眼中,同样倒映着蜡烛的火苗,摇摇曳曳,微小而灼目,“谢羽然,乃是前齐州总督谢奂的家生仆从,泰宁元年齐王自缢后,谢家跟着被抄,他便和谢家的小少爷们一起罪为官奴,辗转被揽月楼主买下,成了戏子。”

      “华世姐,我为三皇女,敬你一杯。”

      ······

      泰宁十年,八月中旬,在短暂的停歇之后,以未央京为首,漓水流域开始连下暴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兰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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