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第八十二章啼血落日 ...
-
如雾的细雨悠悠轻洒,凉风卷过,带着潮湿的雨意。我倚窗而立,看着眼前忽疏忽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飘起来,击打在青石地面上,翘起的屋檐上,发出细细的簌簌声。
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回头看看那个坐在书案后,闭目养神的男子,转首关上了窗。
“皇上要不要先喝碗茶,放松一下?”
余光瞥见他鬓角处的一抹灰白,我的心里突然有点儿堵。他也不过而立之年,却因压在肩头的那一双双重担而过早地白了头。
绿水本雅逸,因风而皱眉。青山原苍翠,为雪却白头。我会为此而感慨,却不会因此而同情,因为从他登基的那天起就应该学会为这一切负责。
他缓缓睁开眼,脸上有着少见的倦意:“怎么忽然把窗户关上了?”
“风大。”我走到桌案前,将散落一地的奏章一本本拾了起来,摞成一叠放在桌案上。
“爱妃!”手就在这时被他倏然握住,我下意识地甩了甩,见没摆脱也就随他去了,“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他那沉重的语气就好像一座山,重重地压上了我胸口,让我一时无法呼吸。我摇了摇头,强笑道:“皇上别再胡思乱想了!虽然自邹山兵败后虞韶攻陷了我们不少城池,但北方的那十五郡还依然固若金汤。只要皇上能利用好这十五座城池,相信定能有击溃敌军、收复河山的一日。”
“你真得是这么想的?”他坐直身体,抬头凝视着我,见我肯定地点点头,方才收回了之前怀疑与研判的眼神。
“朕又何尝不希望是这样?可惜……”他长叹一声,松开了手,重又靠回椅背,“蛀虫累累,腐国蚀朝啊!你说,这叫朕该如何补救?如何补救?……”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鲜见的疲惫与无力,令我的心也不由为之泛起一种无力感。是的,这种无力感就叫做绝望!
我能理解他正宣泄的情绪,一种名为哀伤和激愤的情绪。在朝廷拨出去100万两军饷之后,前线的那些士兵还会因为缺少粮饷而没有体力打仗,还会因为没有足够的药物可以及时治疗而死去,还会因为武器的质量太差而与敌人没有交两下手就阵亡。这样的腐蚀又到了何种程度?这样已经从根烂掉的王朝,又该如何补救?
一座已经从头到尾都糜烂殆尽的建筑,真的无从改良,也无法挽救!而命运的齿轮,亦从未停止它的转动……
“皇上……”我刚要开口劝慰两句,就听到御书房外传来一阵喧哗。
冷冶宣的心情正不好呢,也不知是谁要争当这出头的椽子!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大殿下!皇上已经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您还是请回吧!”
“不!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
我的眉皱得更深了。
“大殿下!”
“父皇!父皇!儿臣要见您!求您见儿臣一面吧!”
“大殿下,您……”
果然,冷冶宣不耐地睁开眼,冷冷地冲外面喊道:“来人,给朕把他带走!”
“不要!父皇。”
“大殿下,您也听到皇上的吩咐了。还请您莫再为难奴才,早点儿回去吧!”
“父皇!……”
听着那原本清脆的童音因为长时间的喊叫而变得嘶哑,我一时控制不住,话不经大脑就冲口而出:“冷冶宣!那是你儿子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话音刚落,冷冶宣原本紧闭的双眼就霍然睁开了。望着他投来的诧异目光,我心里一紧,恨不得立时扇自己俩嘴巴。
“等等!”慌张地避开他的视线,我正为自己的鲁莽而忐忑不已,就听到冷冶宣又冲外面喊道,“给朕把他带进来!”
“是!”
紧闭的房门伴随“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依旧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只是这次,那张粉脸上布满了泪痕,而那双灵动的大眼也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变得又红又肿。
“父皇!”
小人儿一进来就立刻跪倒在地,带着浓浓地哭音喊道:“求您去见见母妃吧,母妃她生病了,病得好严重!”
“怎么回事儿?”冷冶宣站起身,慢慢走到冷嘉熙的身前。
“父皇,”冷嘉熙抽抽噎噎地说,“母妃前两天就病了,今天还在床上睡了一天,除了喊父皇,谁都不理!求父皇去见见母妃吧!”说着就俯下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你先起来再说吧。”闻言,冷冶宣没什么表情地说。
“父皇!”
“朕叫你先起来!”他不耐地道。
“是!”冷嘉熙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怯怯地看着他对面的冷冶宣。看得出来,他平时应该是很怕这个父皇。若不是因为这次董淑妃病得急,他恐怕是绝不会跑这一趟的。只是,董淑妃的病又岂是冷冶宣去看望一下就能好的?她得的,是心病!
正想着,忽然感到冷冶宣回头看了我一下。抬头看去,他已匆匆转过了头,对着冷嘉熙淡淡道:“那就走吧。”
“谢父皇!”冷嘉熙抑制不住欣喜地跪下道。
“你也去吧。”
冷冶宣说完这句话,就拉起冷嘉熙向书房外走去。
嘴角忍不住泛起一抹苦笑。自己刚才怎么就那么冲动?!
屋外,雨把天地混沌起来,晦色冥冥、烟雨如雾,模糊了远处的屋舍殿宇……
当我们走到落英宫时,雨似乎更大了。
“奴婢(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守在回廊上的那些宫女太监们一看见冷冶宣,慌忙俯下身去行礼。
“好了,带朕去看你们的主子吧。”
“是。”
一群人忙站起身将他往宫里引。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一个女人,在自己生病时想要见自己丈夫一面都那么困难。这一切听上去是多么可悲?但是,这就是深宫中女子的无奈,而且这个女子还是整个燕宫最有份位的董淑妃。
我抬头看了看烟雨中“落英宫”那三个大字,抬步向里走去。
待走到董淑妃的寝室门口,我犹豫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这一犹豫,走在前面的冷冶宣忽然回过了头问:“你不进去?”
我摇了摇头:“皇上还是快点进去吧,臣妾在外屋等着就成。”
“那你安心坐一会儿。”冷冶宣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掉头走进了内室。
帘幕滑落,阻隔了内外,将落英宫分成了两个世界。
我拿起桌边的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
邹山兵败、董廷裔的阵亡所带给燕廷和董家的冲击都是无与伦比的。燕廷就此失去了一个最得力的将军,失去了一块最关键的战略要地。而董家,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更重要的是失去了那根撑起整个家族兴衰的支柱。
董淑妃,平时是多么骄傲的一个女人。当然,她有着足以骄傲的资本。出众的容貌,过人的心机,傲人的家世,这一切便构成了她在宫里荣宠不衰的全部原因。然而,当那个受宠的最关键因素消弭时,原本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也因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而就此病倒。
叹耶,长太息耶,我对此还是有一些感慨的,却还不至同情的地步。毕竟,我还没有好心到要去同情一个当年陷害过我的人。虽然说当年,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三年前,她想利用梁绯之来达到陷害我的目的,却没有成功。原以为她不会善罢甘休,谁知在这之后不久便传来了她怀有身孕的消息。身怀龙种,再加上娘家的庞大背景,她在后宫中的地位自然是稳如泰山,也就没有必要再为难我这种毫无背景的人。
“喂!喂!”
一个清脆的童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转头看看那个正扯着我衣袖的小人儿,我微微一笑问:“你怎么不进去看你的母妃?”
他一撇嘴:“母妃说她要单独和父皇说会儿话。”
我“哦”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茶盏,又呷了口茶。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进去?”
放下茶盏,我转头看着眼前这个正侧着头、睁大双眼看着我的小人儿,不禁又是一笑:“你母妃不正和你父皇说话吗?我又怎么能进去?”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忽又扬起头,一脸钦佩地看着我,“你刚才好厉害哦!”
“什么厉害?”听到他这句无头无脑的话,我不禁有些糊涂。
“就是刚才在御书房啊!”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兴奋,“我还从没见过有什么人敢和父皇那样说话。”
我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而且父皇居然都没有生气,”他扑闪着双眼,“我记得有一次,父皇因为嫌一个宫女在他面前笑出了声,就命人杖责了那个宫女。当时母妃还跟我说呢,父皇向来讨厌不守规矩的人,让我一定要明事理,知进退……”
难怪他那么怕冷冶宣!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那我呢?就因为适才冲动的一句,我之前所做的全部伪装都白费了!
曾以为回忆是一种痛,莫名而刻骨的感伤。因为留不住那些飞逝的光阴,等不到那些遂愿的日子。然而,在经历了遗忘,遗忘掉那些不能自拔的回忆,遗忘掉那些撕裂的梦境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一种虚幻的美丽。而我宁愿那种美丽破碎,也要铭记住曾经的痛苦。至少,那些痛苦可以证明我曾活过,无论活得是快乐还是悲伤,我都还活过。
只是,也许,我很快又要陷入那些虚幻中了……
“喂,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侧头看着他苦涩地一笑说:“有人敢这么无礼地跟你父皇说话,你父皇又怎么会不生气?只不过,你父皇打算换一种惩罚方式罢了。”
“换一种惩罚方式?”他琥珀色的眸中满是疑惑,“可是父皇不像是要惩罚你啊?”
“你不懂,”我摸摸他的头,“有一种惩罚方式,比被杖责、被贬斥甚至被刑囚还要可怕十倍、百倍。”他似乎有点被我的语气吓到了,呆呆地看着我。
看到他的反应,我怔了下,忙堆起笑容,摸摸他的小脸说:“好了,不谈这个了。你自己到一边儿玩去吧。”
“那你呢?你……”
“熙儿!”
听到这一声,我一惊,忙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冷冶宣已从董淑妃的寝室中出来了,此刻正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冷冷地注视着这儿。
“父皇……”
冷嘉熙慢慢转过身,无措地低下了头。而我也慌忙起身,作势就要向他行礼。
“行了。”他摆了摆手,制止了我的举动。
“熙儿,你母妃要见你,你这就进去吧。”
“是。”
目送着冷嘉熙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帘幕后,我转过头竭力保持镇定地看着冷冶宣。
他,应该又要给我吃那解忧丹了吧。不过,这一刻迟早要来的,不是吗?
然而,一切出乎我的意料。他只淡淡地说了句“走吧”,就转身向屋外走去。
我有些诧异,但没有立刻表现出来,只是默然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落英宫。
屋外,雨小了。湿重的树叶轻颤着往下滴着水,刮落的残叶浸在地上的水中,时不时打几个旋儿……
走在蜿蜒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回廊上,绵绵细雨不时飘入,沾湿了衣襟,也苍茫了心事。一路行来,亭台楼阁、殿宇屋舍都被霾烟似的水气笼罩了,如一幅写意画,朦朦胧胧地不甚清晰。
我仰望阴霾的天空,当一个雨点倏忽落在了我的鼻尖上时,我听见身前那平稳的脚步声消失了。风从背后袭来,卷携着凉意,令往事也化作一阵风,悠然从眼前掠过……
一双手从身后环上了腰,下一刻,我已被拉进温暖的怀抱。温暖的身体暖和着我,默然闭上眼,我感受着凉凉的雨丝轻打在脸上的沁凉,嗅着雨的湿润气息和若隐若现的清寒花香。
“小鹤。”身后的人发出一声低呼,轻柔徐缓的嗓音离我就好像一光年那么遥远,“你还记得漪园的那棵含樟树吗?”
身体轻颤了下,我没有睁开眼,只是静静听着。
“朕可还记得呢!”他好像发出了一声轻笑,“那时的你居然坐倒在含樟树下,仰头淋雨,真的是让我吓了一跳。”环在腰上的手骤然收紧,他忽然俯下身,凑在我耳边轻道:“那时朕就下定了决心,这一生都不会再放开你。”
身体又颤了颤,我还是睁开了眼,对上他那双满是执着的双眸。
“是呀,那时的自己可真傻。”我轻笑了笑,“还有哲王,他死了,而你也夺到这个位子了。现在的你应该很满意才会。”说完,紧紧盯着他的双眸。
他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是呀,朕的确应该满意了。可惜朕不曾料到,所接手的居然是一个早已被腐蚀掉血肉的空架子。”
“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生死轮回吗?”沉默了片刻,我终于还是开了口,“那时你说你不信前世与来世。可是我信!我相信有前世,我相信有轮回!”说到这儿,我低下头轻笑了笑,“你信吗?有一种摆脱不掉的的轮回,名叫宿命。”
用鲜血种下的诅咒,唯有用鲜血来偿还!
环在腰上的手几不可辨地轻颤了下,接着一阵低沉的笑声滑过耳膜:“小鹤,朕从来都不相信命!朕只相信,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过努力来争取到的。所以你也别试图用宿命轮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安慰朕。”
安慰他?他认为我是在安慰他?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你会继续勉强我,逼我吃那解忧丹对吗?”想到那能令人失去记忆的药,我的情绪忽然有些失控,“冷冶宣,有些事情并不是你去争取就可以争取到的,你究竟明不明白?”
“朕现在明白了。”他倏然发出一声轻叹,“朕曾经以为朕可以等,但朕错了。即使给你吃了解忧丹,朕依然还是没有等到。”
听到他轻飘飘的声音,我的心里有点酸。
“所以朕不会再给你吃解忧丹了。”我一惊,抬头捕捉他的双眸,“但是你也别妄想可以就此离开!”他的眸中匆匆闪过一抹阴狠与坚定:“朕说过,朕是绝不会放开你的!”
身体因他的这句话而颤抖了下,我垂眸而笑,轻轻应了声:“好。”
你不信宿命,我信!所以,我愿意陪你看着这座被腐蚀一空的大厦,那轰然倒塌的瞬间。
燕昭平九年七月,燕军兵败鹝河,虞韶军趁机攻陷包括回乐在内的等六郡。
燕昭平九年八月十一,董淑妃因病,于落英宫薨逝。
该月下旬,虞韶军又攻克风焰、晋台以及旻豫三郡。
至此燕北十五郡已有九郡落入敌手,国之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