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千载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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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胤沉默一会儿，缓缓道：“……太子长琴。”
红玉惊道，“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抬头笑道，“紫胤真人果然名不虚传，百里屠苏对你敬重推崇非常，看来并非妄言。”
“太子长琴怎会在此，那……那百里公子……”
紫胤止住红玉话语，并不发话。
太子长琴见紫胤并不多语，复又低头拨弄琴弦，一时间唯闻天地乐风，连终日幽怨徘徊于魂之彼岸的伤魂鸟都随琴声起舞。
良久，琴声渐止，紫胤才开口道，“曾有古书赞曰，太子长琴，始作乐风。更有甚者，传言太子长琴降世之时，炎帝正农桑，闻天地欢歌，立而叹曰：有神处于世。看来传言或非皆是虚妄。”
“为何不问吾因何在此？”太子长琴闻言笑道。
“若仙君欲相告，定不吝言。”
“呵呵，紫胤真人果然并非好相与之辈。也罢，此行吾等候于此，正是告知真人百里屠苏之事。
“千百年前，吾因天柱倾塌之祸被伏羲贬下凡间，命中注定寡亲缘情缘，轮回往世皆为孤独之身。天官降罪之后，毁去吾原身凤来之琴，而后将吾魂魄抛下天界。吾不舍榣山风物，在榣山眷恋不去，不慎魂魄被龙渊部族铸剑师角离所得。”说到此处，太子长琴停下叙说，看着红玉道，“剑灵之事，想必真人并不陌生。红玉姑娘以身殉炉，成就古剑得以复仇，心智之勇，世间难有匹及。”
红玉眼神复杂，她虽疑心为何太子长琴知晓她之过往，但又因想起旧事心中难免震荡。太子长琴并不在红玉之事上深入，只又转头继续道：“而于吾并非如此，角离将吾魂魄生生分离，取命魂、和德义气四魄铸剑，其名‘焚寂’。此一魂四魄后来机缘之下被屠苏母亲封入百里屠苏体内。所余二魂三魄累世使用渡魂之术存活，也就是你们后来所知欧阳少恭。
“当日宫殿山大火，欧阳少恭于大火中逝去，二魂三魄由百里屠苏所持龙鳞吸入保存——”
紫胤打断道：“可是指黑龙悭臾之鳞？应龙之鳞有此能力？”
太子长琴摇头，“非也。悭臾是如此告诉百里屠苏的么？悭臾于祖州交予百里屠苏的并非悭臾龙鳞，而是衔烛之龙之龙鳞。钟鼓因不周山之事对吾与悭臾心有歉疚，便将烛龙之鳞交予悭臾，坦言其若善加利用，或有与吾相聚之时。当日在祖州，悭臾感应到屠苏体内吾之魂魄，便将龙鳞交予百里屠苏，望在百里屠苏此世结束，前往轮回之时，能将吾之一魂四魄予以保存，未想阴差阳错——或许于吾而言是无比幸事……欧阳少恭在大火中逝去，魂魄先被龙鳞保存，而后悭臾于大火中带出百里屠苏与风晴雪，百里屠苏散魂之时，吾之一魂四魄也得以保存。”太子长琴略略停顿，指间琴音也顿下，似心有所感，动荡不安。而后他言语略有倦怠，“其后之事，你们也无兴趣，前因后果已详细道尽，百里屠苏除去吾之一魂四魄，唯剩施展血涂之阵前之残魂。其命魂早在九年前散逸，无可寻处，剩余二魂三魄被那名为风晴雪的小姑娘吸入铸魂石，并未消逸。”
“……你所言，百里公子或有法可救？”
“……亡者复生本是虚妄之事，何况百里屠苏缺少命魂。女娲曾言，铸始祖之剑的铸剑师襄垣将在近年复苏，他复苏之时，或有法可言。”太子长琴扶了扶额，倦怠之意更为明显。
紫胤此时开口道，“但请仙君为在下解惑。”
太子长琴颔首，“请。”
“你由何处来？”
太子长琴笑，眼神温和。“确实直达重心。吾现在是魂魄之身，不久前刚由钟鼓为吾凝魂。”
“将往何处去？”
“……将入轮回。”
“可有相伴？”
“…………悭臾与吾同往。”
“宿命可破？”
“……”太子长琴一次比一次沉默地更久，但仍然回答了紫胤的问题，“……或……可……。”
紫胤看太子长琴脸上表情略显挣扎，淡淡道：“你可以说谎。”
太子长琴没有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是有欧阳少恭与屠苏之记忆？”
太子长琴闭眼，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有……我有。我几乎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但是吾却仍然很清楚，我是太子长琴……因不周山天柱倾塌之祸被打入凡尘。获罪于天，无所禘也……所以，我并非欧阳少恭……也非百里屠苏……”太子长琴抬头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吾……不愿骗你。百里屠苏对你敬重非常……”
“他影响了你。也罢，我早知会是如此结果。”紫胤表情不变，但红玉古钧都能听出话语中难掩失望。
太子长琴低头拨了拨琴弦，“欧阳少恭执着于成为吾，他可说是吾执念化身，而百里屠苏……他心智坚定，虽时时迷惑于不知作为谁而活，但他内心认定自己是百里屠苏，从未将自己当做太子长琴……
“那个小姑娘风晴雪……她请求女娲赐于她灵女般长久的生命，为此，她将再也不能轮回往生，据称，她准备去各处寻找复生之法。”
“……多谢相告。”紫胤点点头，“如此，珍重别过。”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太子长琴却又开口道：“百里屠苏逝去之前……曾如此说。”他停了停，努力抑制住心中异样，最终虚弱地轻声道，“……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这一生，不知作为谁而活……不过……不管是谁……到这一刻……”他声音哽住，半晌之后，语气却带上释然，“到这一刻……虽有……遗憾……不曾……后悔……”
“……百里公子……”红玉听闻太子长琴所言，心中激荡不平，垂头许久，方才能掩饰神色。
紫胤脚步顿住，手指紧了紧，又松开，“并无……后悔……是吗……”他遥望前方河滩蜿蜒直至天之尽头，魂魄的长河由头顶经过，牵起天地两头宛如虹桥，河蒿漫漫，魂魄荧光如苇花飘荡。他长长叹一口气，叹道：“当真痴儿……”
恍然之间耳畔似又响起屠苏于天墉城之恳求：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无惧无悔，复无怨怼，果然是复无怨怼。紫胤想着，心中既是宽慰又是疼惜，罢了罢了……他想道，如若屠苏有知，也必不愿世人为他执着。
紫胤目望前方，对身后淡然道，“前尘已逝，不妨放下执念，继续前行。我等已耽误许多时间，这便启程返回吧。”说罢举步向前，不再回头
三人身影消失在忘川蒿里尽头，长琴仍然在原地，却不再奏琴。一条黑龙从头顶忘川魂魄长河中冲破樊篱脱身而出，朝太子长琴所在之处俯冲而下，将达地面之时化作一名精壮男子，黑发飘逸，额前两缕银绿额发，额心一个同色繁复印记。男子落到长琴身边，坐到长琴身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笑道，“解决了？”
长琴靠在男子怀里，点点头。
男子顺了顺长琴的头发，说：“你魂魄刚刚聚集，如此凝结形态于自身有害无益，这又是何必，如若他不来此处岂非白费功夫。”
“他会来的。”长琴挪动身子，朝男子又更加偎近一点，“他会来的，我就是知道。”
男子宠溺笑笑，“是，你有了他两人的记忆，终究还是放不下了么。”
“世有因果，如今局面要说是我之过错也不为过，谁能一口断定我若未曾魂魄分离，就不会疯狂至欧阳少恭一般……欧阳少恭之痛我感同身受，虽有完整魂魄之后不曾生出怨毒之念，但是……心中对命运仍有憾恨。刚刚凝魂之时，欧阳少恭记忆涌入脑中，我几欲疯狂。”长琴拉着身后男子的手，唤道，“悭臾，我在天官降罪，将魂魄抛下天庭之后，想要见你一面，不周山之祸后，我不知你如何了，听不到任何消息。可是我在榣山等了你很久，不见你来……然后……”长琴摇了摇头，不愿回想当时之事。
悭臾紧了紧抱住长琴的手，道，“别想了。”
“不，”长琴抬头注视着悭臾，“我想说。”
悭臾看太子长琴神色凝重，眉眼倦怠，但眼神却颇为坚定，忽然就忆起长久长久的岁月之前，他还只是一只榣山水湄边的水虺，独来独往。某日被一阵悠扬琴声吸引，浮出水面，却见到一位温文尔雅的仙人。悭臾自卑于自身只是一只小小水虺，不敢现身。不料这位仙人却毫不在意，见他探头便浅笑着邀请他到身边听琴。一来二去，自然两人就熟识起来。长琴在悭臾心中一直是一位年长好友，但如今却不再是如此。两人千百年命运交错，不知是谁为谁所累，猛然岁月安逸不再，两人都困于樊笼惑于命运。他寻找了长琴千百年，但不知长琴魂魄分离，于是即使有钟鼓之助也难以在三千红尘中寻得长琴。然则上天有悯，他将死之时终于将长琴寻到，此人现今就在他身边，不再是从前遥不可及之姿态，虽刚遭逢大难，却仍是温文和婉，悭臾心中不免柔软异常，温言道，“好，你说。”
长琴又复偎依到他怀里，慢慢道：“魂魄分离之后，我附于铸剑师之子角越命魂降生。当时其二魂七魄尚未凝结，我附身之后，他仍缺少四魄，因而神智缺失。后来焚寂被女娲带走封印，角越失却焚寂自焚而死。而后我魂魄飘荡，不愿散去……我想……我想再见你一面……但是几世渡魂之后我连这都忘记了……只剩下一个执念……我想……活下去……
可是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一个接一个将我视作异类，他们上一刻还对我轻声细语关怀有加，下一刻却嘶声尖叫满脸惧意。而我渐渐把很多事情都忘记了，等我发现我慢慢在忘记事情我就想将经历过的事情写下来，可是我还是在忘记，我看着那些文字，我觉得很陌生，很可怕，我……”
“长琴，停下。”悭臾喝止了长琴的话。长琴彷如突然被人从梦魇中猛然唤醒，一时迷茫无所适从。“我怎么了？”
悭臾抚摸着他的后背，帮助他安定心情。“你被欧阳少恭的记忆影响了……”
长琴嗤笑道，“悭臾，不用安慰我，其实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子长琴若有理智……不曾不敬生命。”
长琴久久注视悭臾，蓦然释然笑道：“谢谢……悭臾。”
悭臾道：“你经历如此大变，魂魄仍然未稳，切忌大喜大悲。”
“这倒像当日你说与屠苏的话。”长琴看着这个安慰自己的男子——他已不再是千百年前那盘在他身边听他弹琴奏乐的水虺了。他已经长大，阅历丰富，已经能够安慰人能够给人依靠了……但如此，却还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男子盛年之貌英俊硬朗，一双金色眼眸极为慑人。长琴似乎被迷惑般举手抚上悭臾的脸，喃喃道，“当年榣山一别，你已经这么大了……你果然修成了通天彻地之应龙……天地广阔，你本该遨游山间……”
悭臾抓住他的手，握在手中，“前事种种阴差阳错，勿要再提。若非吾之莽撞，我们又何能至此。长琴，我已经老了，死了，现在和你一起在阴间，正要去投胎。”
“嗯，我们都死了，现在正要去投胎。”长琴反握住悭臾的手，道：“此去与魔界相约你我将投胎上古部族……”
“呵，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悭臾撩起长琴的鬓发绕在指尖，“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
“你……愿意，做我的龙？”
“当然，”悭臾低声彷如安慰，“你天天来给我弹琴，我不能报答什么，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你还记得……”
“一字不差。”
长琴转身仰靠在悭臾怀里，伸手向天空，魂魄之河从他指尖漫漫而过。“我曾和你说，天河边的织女曾经告诉我，河的中央有一座星辰宫，而地底的忘川里有一座地幽宫，这两个宫殿内，巨大的虚空命盘不断轮转，汇集天地阴阳之力。一切生灵的运命轨迹自其诞生起就已刻在命盘之上。连神也不能轻易改变，若是随意而为，万物之序便会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如今，我却不如此想了。我命由我，不由天地。如若站到天地顶端，你我何能被逼迫如此……”
悭臾点头道，“无妨……此去投胎，我们可有足够的时间……”
长琴凝视他金色双眼，低声道：“若有一天，你我可不惧命运立于天地之巅，我就将我身边的位置留给你。我身边，只有你能在……”
悭臾一笑，金色双眸灼灼有神，他握住长琴双手，应道：“一言为定。”
长琴声音虽低，却不可转移：“一言为定。”
紫胤一行按原路返回，一路上三人皆静寂无言。回到放逐渊畔的渡头，似乎鬼界动乱还未平静，他们曾经乘坐的青竹船仍孤独飘荡在褐黄河水之上。
紫胤默默坐上小船，鬼界一行，却是让他心中更加沉郁。虽然得知屠苏魂魄被风晴雪所存留，但失却了命魂四魄，屠苏复生之机几乎杳杳无迹。紫胤自记事起便在修道，按理本该对生死之事执着甚浅，但世事浊重，又何能说放下就放下，说释怀就释怀。
古钧撑篙正要离岸，却闻一人声音远远传来：“船上诸位请稍待，容我上船再离岸不迟。”
古钧听闻此言，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去，却是看着紫胤。
紫胤初闻此声，心中大震，似是难以置信般朝声音来处望去。
放逐渊阴暗荒僻，唯有数点鬼火数位孤魂飘荡其间。此时不知何处泛出一片火焰灼光，将周遭鬼气一扫而净。炎炎阳息即使在青竹船上也可感知一二。随即，炎阳红光中一白色身影显出，由远及近，飞快向青竹船掠来。
待得人影在青竹船上立定，紫胤还呆愣地看着这个身影难以移动。好在除了古钧并无人注意到这点。人影上了青竹船，便运力让青竹船离了岸。这时候放逐渊中才追出许多做鬼差打扮的身影，诸多鬼魂鬼差聚集在渡口，却苦于无船可用，便只得对着船上诸人跳脚不已。
上了船的白衣人影却对着岸边大笑道：“告诉阎罗，此间事毕，玄霄大约不会来第二次，不如省点事罢。”
紫胤闻得此人自称，便低下头转开去。
立于船尾之人一身白衣，上有蓝纹缠绕，依稀还带着当年旧影。一头长发微泛火焰之色，面相坚毅，眉眼尽是高傲不羁之意，额心一道红痕，更添得狂傲气势。此人不是玄霄，又是谁呢？
青竹船离岸远了，渐渐听不见鬼差们的喧闹。玄霄转身对船上几人随意笑道：“几位多谢。”
古钧紫胤并未应声，红玉端详着玄霄，因紫胤未曾出声，便也不便多言。
紫胤低头看着青竹船舷外浊浊冥河水无声往暗处流去，连头顶亿万魂魄之光也无法映照亮冥河之水，一时心情晦暗难言。垂头间看见自己披落满身的灰白发丝，便更加苦涩。
一别百载，再相逢，你犹如朝别夕归，我却已经华发尽染。
纵使相逢应不识。
应。
不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千载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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