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之风 清之野（十二国记）》林错

17、第四章

　　与往常不同，夏至当日，天还没亮，坤的道路上就已经出现了活动的迹象。人流向县城东南角的广场移动着，大多数人带着行囊一副旅人装扮，有的还带着骑兽。其中有一个人牵着名贵的骑兽，因此引来了诸多瞩目，但裹着斗篷的旅者习惯了似的并不在意，仍然绷着脸和身边的同伴交谈。
　　“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不是更引人注目了吗？”
　　“但是——确实没想到，不过清晓至少应该事先说明一下不是吗？”
　　“我怎么知道你也打算用！”清晓烦躁的瞪着脸上毫无悔意的少女。虽然和大多数人一样穿着便于方便的短袍，这种装扮却只给少女增添了别样的风姿，清丽而毫无瑕疵的脸与自己的骑兽一样引人注目，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如晚霞一般绚丽的紫色长发。
　　“这种药草的配料不是人人都适用的啊。”叹了一口气，清晓放弃了让擅自使用了自己的染发剂的少女改回原来发色的念头。
　　“反正本来就够显眼的了。”
　　“话虽如此，但清晓带着驺虞还穿着斗篷不是与众不同吗？”
　　“那是因为穿什么衣服对我的行动都没有阻碍——啊，到了。”朱氏在一座祠堂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犬狼真君的祠堂。根据从书上看来的记载判断着，祥琼和清晓随着人流来到神像前。
　　“就算仙人也要老老实实的祈祷。”祥琼随着朱氏低沉的声音不很习惯的跪拜了下去。
　　只要努力，一定会登上蓬山。希望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这一切都算在自己的努力里。如果真的可以赐予好运的话，就请不要让这些芳国的升山者不要识破我的身分吧。从重华口中，得知了人们对先王根深蒂固的痛恨，祥琼闭上了眼睛，虔诚的祈祷着，请让我顺利的到达蓬山吧。
　　思绪中断了。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脸上，祥琼睁开了眼睛，清晓正拿着一枝蘸了水的桃枝对自己和曜榘挥舞。
　　“你祈祷的时间还真长。”把一块破旧的木牌放进自己掌心，清晓拍了拍驳的头，盯着轻声鸣叫着的骑兽的眼睛。“放心吧，即使身为朱氏，让保护的升山者死在黄海里也会有损名誉，所以啊，一定会见识到麒麟的模样的，你这家伙。”
　　“好了，地门就要开了。”听到鼓声，清晓抢先牵起骑兽，向外走去。
　　刚刚——是在安慰我吗？祥琼有点不确定的看着同伴有些慌张的离去的背影。不过——一定会到蓬山吧，和这样的人一起。
　　如果真君可以赐予好运的话，也可以分给她吧。如此不敬的想着，祥琼微笑着加快了脚步。

　　从地门进入峡谷，到太阳接近头顶的时候，人们到达了令坤门前。
　　数十人高的朱门，门扉上刻画着长有巨大的翅膀的天伯的图案，与书上记载的一摸一样，但只有亲眼看到的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它的壮观。门的背后，就是黄海，妖魔横行的场所。而这一边，挤满了可以成为妖魔猎物的人群和骑兽。
　　太阳升到了头顶上。人群里传来了小小的骚动。祥琼抬起头，一个老人缓缓的落在了朱漆的门扉前，手足上缠绕着黑铁般的绳索。这是传说中的天伯的人形姿态。
　　老人缓缓的向人群一揖，风度和外貌都让祥琼想起庆国的太傅。仿佛很轻松似的，老人开启了那扇门。
　　在老人完成任务消失的同时，人群中传来了欢呼声。仿佛为这气氛感染，门前整整齐齐排列的士兵开始向外奔跑，黄海内换防的士兵也向里边赶来，交汇的瞬间响起无数慰劳的声音。接着，跟在士兵身后的朱氏，刚氏和升山者们也从门里涌进涌出。
　　“真是想不到——”为这瞬间的欢腾感染，祥琼大声的对同伴感叹着，却没有得到回应。
　　清晓正忙着拉下她的斗篷，然后跃上驺虞。“走吧。”这是安阖日四门开放仪式中，祥琼得到的唯一回应。

　　在令坤门外的城塞里度过了一夜，祥琼脸色苍白神色恍惚的跟在要去祠堂参拜的清晓身后。大概因为聚集在城塞上空的妖魔的叫声的缘故，祥琼又梦见了在里家度过的岁月。
　　以凶狠的声调责骂自己的冱母，充满怨恨的把自己绑在木桩上的里镇的人群，虽然已经明了了自己犯下的过错，但是在梦中，祥琼仍然仿佛感觉到了对方的憎恨似的，下意识的缩紧了身体。
　　再也无法回到芳了，又一次明了芳国土地上还不曾消散的怨恨，注视着走进祠堂的清晓，祥琼苦笑着握紧了缰绳。
　　就算是任性也好，这是自己可以为故国做的唯一的事了。
　　“玉叶！”
　　一个温柔明亮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重华？”
　　从一群惊讶的家生和刚氏中间，女子毫不在意的走过来，对相形之下衣着简陋的少女温柔的笑着。“还在想头发颜色不同会不会认错了，果然是呢。”
　　“怎么——”祥琼惊讶的看着一身盔甲的重华。
　　“虽然是文官，可是我也会武艺哦。”重华拍着腰上华丽的剑鞘，“和清晓那么别扭的人在一起辛苦了。”
　　“哈？”
　　“一定是那孩子强迫你把头发颜色换掉吧，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嫌自己的雇主太引人注目，看来只有一贫如洗的平凡脸大叔才适合她。”
　　“清晓是这样的人吗？”出于嫁祸的愧疚心理，祥琼转变了话题。
　　“没错。不过她本身就是一个惹人注目的人啊，哪有毫不在乎牵着驺虞的朱氏的。”
　　“没错。”相视着笑起来，祥琼听到背后传来小小的反驳的声音。
　　“我也很烦恼端朴卖不出去啊，只是没办法换而已。喂，端朴！”反驳主人的话似的，驺虞有点不服气的挣着缰绳。
　　重华明朗的笑着。“好不容易凑到一起，要加入吗？”
　　“雇主可是好好的付了钱的，为了防止她用偷懒的理由扣钱，还是算了吧。”清晓看了看几十步外整整齐齐排列的混合着刚氏和家生的队伍，毫不犹豫的向已经开始行动的人群走去，祥琼默不做声的跟在后面。“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同路不是吗？”
　　还是那么固执啊。望着混入人群的背影无声的叹了口气，重华也跨上了天马的脊背。“我们也出发吧！”

　　“多谢。”终于不再颤抖的少女低声嘟囔着。
　　“没关系，我也讨厌人多的地方。”清晓拉了拉驺虞的缰绳，目光搜寻着地上的枯枝。
　　“但清晓拜访重华不就是为了——”
　　“只是拜访老朋友而已。而且如果没有一个人把你带到蓬山去的自信的话，无论景王怎么拜托我都不会答应的。”
　　“但是——”
　　“我说你啊，能不能稍微明白一下情况啊？”仿佛很气恼似的，清晓提高了声音，“从现在开始，可就是妖魔横行的地方了啊，每一步都要小心才行，结果你这样毫无经验的家伙一点也不打起精神，脑袋里只想着无关紧要的事。听好，如果你想要成为因为只顾着向别人道歉而把命丢在黄海的第一人的话，那么现在我就把定金还给你，反正现在返回才还来得及。”
　　语调虽然充满了责备感，但配上清朗的声音，显得意外的孩子气。祥琼不禁笑出声来。瞪着眼睛的少女很可爱的涨红了脸，嘟囔着“什么什么啊”转过头去。
　　确实无关紧要，因为是这样的同伴。祥琼安心的想着，按照清晓的指点一路收集着枯枝。
　　“对了。”就在自己努力的把它们捆成一捆的时候，一块干净的布被丢了过来。
　　“那种药草遇到肥遗的血就会失效，虽然我决不会让那种笨妖魔扑到你面前，但是还是要以防万一，所以用这个把头发裹住吧。”
　　刚刚把头发裹好，远方传来了沉闷的鼓声，祥琼吃惊的停住了脚步。
　　“门关上了。”人群中传递着这样的消息。祥琼有点失落的远望着。
　　没有退路了，眼前就是第一次来到的妖魔横行的黄海。而自己却对一切都茫然无知，而且，一点防身的武艺也没有。
　　“玉叶！”回过头去，朱氏的少女已经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整理好了休息的场所，倚着骑兽等待着自己。
　　而这，就是阳子帮自己挑选的，自己也已经开始信任的同伴。
　　升山者的真正旅途，终于开始了。

　　“很有组织啊！”清晓抱着肩膀倚在树干上，注视着不远处的篝火旁的人群。
　　“好像这次升山者里有了不得的人存在哪！”一旁照料着鹿蜀的刚氏答腔。
　　“哦？”
　　“好像对黄海很不熟悉，适应起来却很有效率。”章和看着迅速结束了晚餐的喧闹，扑灭火，分散到树丛中的人群叹着气，“真是难得的主顾，庸桓这一次可是轻轻松松的赚翻了。”
　　“本来就是对这里一无所知的人，不听自己刚氏的话不是找死吗？”
　　“话虽如此，”一阵喧闹传来，章和苦笑着看着从后面赶上来的约有两百人左右的旅者集团。“也有连刚氏都没带就闯进来的蠢货啊。”
　　“啊。”
　　得到冷漠的回应，章和困扰的搔着头发。“你以前不是刚氏所以不明白，升山者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大多数都盛气凌人到了极点，一不顺心就——啊，算了，你的主顾也是好说话的人哪！”
　　没有回应。借着落日的余晖，章和注视着陷入沉思的朱氏少女的脸。由于面孔大半陷入树木下阴影的显得比通常年长一些，但即使这样，如此年轻的朱氏也极为罕见，更别提带着驺虞。
　　真是奇妙的人。虽然自称出师时间不长，一举一动却显得对黄海极为熟悉，即使是自己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刚氏，也没办法做的更好。不过，极力的想不引人注目。
　　但带着这样的同伴，这一点不可能实现啊。想到那个相貌出众的少女模样，联想到自己队伍里那些年轻人的明显讨好的举动，章和微笑起来。
　　完全是白费啊。不用说有礼但疏离的举动，旁边朱氏冷漠的审视的目光，单是少女文雅高贵的举止，身边训练有素的骑兽，就可以断定一定是富贵出身的人物，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只带了一个朱氏就敢前来黄海，但从她雇佣的朱氏身手来看，确实是很有眼光。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上那些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哪。章和小声喃喃着，但身边听着自己雇主闲话的朱氏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沉默的注视着生起篝火开始喧闹的人群。
　　接触到那冰冷的目光，章和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那是仿佛盯着死尸一样的目光，完全没有感情在里面。
　　“来送死的吗？”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异状，清晓轻声的说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声调。章和不禁后退了一步。
　　“那个——”
　　“清晓！”想要转身逃走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打破僵局的呼唤声。
　　提水归来的朱氏雇主和穿着盔甲的女子向这边招着手。听到呼唤的瞬间，仿佛重新获得生气似的，朱氏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
　　得救了。背上冒着汗，章和狼狈的牵着骑兽告辞，而清晓也牵着端朴回到了倒木旁。

　　“辛苦了，玉叶。”和方才不同，少女毫无保留的温暖的笑着。
　　“重华也有帮忙啊。”擦着额上的汗珠，祥琼对刚刚施以援手的人递过感激的神色。
　　“哪里，哪里，只是顺路过来而已。”重华体贴的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递过去，转过脸责怪朱氏，“清晓也是，怎么能让女孩子提这么重的水啊！”
　　“我有其他的事做，而且如果这点体力都没有的话才麻烦，说起来我也是女孩子啊！”
　　“可以独自对付蛊雕的人——”
　　“你不也是一样吗！”清晓嘟囔着别过脸，“没资格说我。”
　　“也是呢。”重华眼睛笑成弯形，拍拍听得目瞪口呆的祥琼。“没办法，和这家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变得随便，让你笑话了！”
　　“哪里，让我也想起了朋友们——我也有一个可以独自对付蛊雕的朋友呢！”
　　“是吗？”
　　“说起来啊，”清晓不满的瞪着对面的女子，“到底是为什么啊，你？”
　　“为什么？”
　　“明明有快速的骑兽和出色的刚氏，象那些大人物一样，一口气冲到蓬山不是才合理吗？在这里拖拖拉拉的，到底在盘算什么啊？”
　　“哎，不可能丢下家生一个人走吧，那不是太无情了吗？”
　　“一开始不带家生不就好了？不要和我说一开始就没有想到什么的，太不象你了！”
　　“哎呀，被看穿了啊！”女子悠闲的笑着。
　　“而且那些家生都有很好的身手，组织也很严密。你该不是打算一路收容那些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人，然后整编成旅团送到蓬山吧？”
　　“这么说对那些努力的人太失礼了哦。”
　　“那么，重华大人是——”祥琼有些吃惊的叫了起来。
　　“毕竟都是芳国人啊，而且都在为芳国努力着，不可能见死不救，我现在还有余力不是吗？”重华温暖的微笑着。
　　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啊。从祥琼胸口传来小小的感叹。
　　己经是进入黄海的第十三天了。猎捕骑兽的朱氏和其他人员在第三天就完全离开队伍，升山的人数也因此确定了下来。加上家生和刚氏接近二千人的庞大队伍，因为脚程不同的缘故，分成了四五个稍小的集团，最前面的是带着骑兽和完善的武装的升山者，多是芳国的州侯一类的达官富豪。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拥有刚氏和稍微差一些的骑兽的中等官吏，这么分下来，最后的是祥琼所在的装备最差而且大多是步行者的混合各种人物的集体，大概有六百人左右。
　　其中有接近三百人，都不约而同的依附到了重华的羽翼下。剩下的人，分成了两个较小的集团，以征钧为首的并没有带着刚氏的零散升山者的集合，和由章和这样零散的刚氏集合在一起的旅团。重华的队伍带着优秀的骑兽，刚氏和家生的装备也十分出色，并没有必要以如此缓慢的速度前进，但为了可以帮助那些并没有刚氏傍身的人而迁就着。
　　“并不是这样，只是没办法放手而已。”重华有点不好意思的对着祥琼赞赏的目光。“只要想到都是芳国人就很不忍心，怎么说呢，只要想到是受到先王暴政蹂躏的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就不可能坐视不理啊。”
　　“天真。”从倒木的后面传来闷闷的声音，看来倒头就睡的朱氏并没有得到期望的安眠。
　　“也有人这么说。但就像月溪大人所说的，刚刚逃脱寒冬的芳国的土地，正期望着温暖，所以，我稍微做多一点也没关系。”
　　“是啊。”祥琼轻声低叹着。制造这场寒冬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而身在公主的高位上，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一点也没有努力，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祥琼苦笑起来。
　　“如果那样的话，就快点到蓬山，然后把麒麟绑架到月溪那里去。”赌气似的，清晓说着毫无敬意的词语，“快点用麒麟把月溪栓在玉座上，才是芳的首要任务不是吗？这么磨磨蹭蹭的话，芳的土地上死的人数不是更多吗？！”
　　“的确如此。”重华望着挡住了主人身影的骑兽的后背，“即使这样，我也无法对身边的人撒手不管——这是妇人之仁吧，玉叶。”
　　“怎么会？！”为女子苦涩的笑容打动，祥琼怒气冲冲的反驳着朱氏，“如果连身边的人都不救的话，怎么可能有救更多人的觉悟！”
　　好像无意还击似的，倒木后面的阴影沉默了。直到重华离去的声音听不到了，倚在驳身上的祥琼也朦胧欲睡，才在恍惚中听到一句低语：“但是，这样的家伙，根本就是笨蛋啊。”

　　半夜的时候，祥琼被叫喊声惊醒。第一反应就是紧紧的抱住身边的骑兽，驳一动不动的任祥琼静默的把慌乱发泄在自己身上，安稳的卧在倒木后面。怀抱的温暖让祥琼安心下来，然后睁大了眼睛，紧张的听着不远处的呼叫和怒吼声。
　　声音渐渐安静下来，祥琼看向一直没有动静的倒木的另一头。
　　“清——”极其细微的声音迅速的僵住了，并不是由于警戒的缘故。
　　倒木的阴影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快点，出发！”呆了半晌，祥琼看见跨着驺虞的少女从广场那边冲了过来。
　　以精妙的骑术，清晓骑在行进的驺虞上卷起了铺在地上的布，又帮助祥琼调整好鞍具。“走吧！”
　　一边驾驭着骑兽，祥琼一边向后看去，很多人正跌跌撞撞的跑出树林。而不远处，整齐的家生和刚氏队伍也正有序的保护着升山者向这边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