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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part5 ...

  •   是刮着北风的夜,微寒,将军府高墙朱门,亦如往常般安寂。

      他著件单色里衣,辗转侧卧在塌,额上浸着汗,不时发出几声浅浅低哼,剑就放在伸指能够到的地方,但缠住他的不是别的,而是断断续续的梦魇。

      梦里的人著一件玄色墨衣,静默立于河水边,衣襟翻飞,眼睑滴血,左手覆在右臂之上,右手掌心向下平举在半空中,周身煞气,漾的本没有一丝波澜的河水也随之剧烈翻滚,波涛汹涌间,推上岸边无数具白骨残骸。

      恰在此时,身后的石碑因着河水的异动,慢慢的反射出一些前方的影像,那人的白发随着平地而起的诡异之风,微微的扬起,落下。墨色的衣襟上开始缓缓浮现出一个个金色的卐字佛印,这卐字,本是佛的三十二大相之一,印在佛的胸口之上,代表着吉祥云海和功德无量,决计不该出现在地府的此时此地。

      「殿下,请你住手」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漠然回头,瞥见一身红衣的陌生女子,艳丽而妖冶的红色,左眼下一个复杂纹路。她见他不悦的样子,微蹙的眉,紧抿的唇,越加冰冷深邃的眼神,不耐的甩了下左袖,又缓缓背在身后。

      那是他千年来的习惯,锁魂前的征兆,早早记载在九幽冥册,告知新来的阴司鬼差,小心行事,勿要犯了十殿阎君鬼帅的忌讳。

      她知趣的没有靠近,而是遥遥的站在那些就要开败的彼岸花前,些许迟疑,缓缓开口

      「殿下,你这样,只会让她不得往生」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没有撤回,而是愈加危险的眯起眼,淡淡苦涩的勾了下唇角

      「往生,呵,那貌似是阎君,许给尚有三魂的鬼怪幽魂的权利」

      他转过身去,复又望着那河水,没有外力的干涉,河水又恢复成清可见底的寂静模样,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了,终是在半晌后衍变为疯狂的,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大笑,笑过后又开始剧烈的咳嗽,眼角悄无声息的溢出一行行血泪。

      「她早已...魂飞魄散,又何来的往生?」

      ....

      ※※※※※※※※

      他猛的睁开烟,在不可名状的怒意中转醒,手抚上额际,大力按上两三下,抬头,瞥见外头天光大亮,又狠狠的甩甩头,甩掉那诡异的梦境,匆匆的梳洗,披上朝服。

      荆安城昨夜又下了一场雪,雪白的一片,无垢而静好。出府前路过雕花长廊,新来的丫鬟头低的不能再低,生怕对上他的眼,这般的躲闪,却还是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因着太过害怕,手抖打翻了净面的水盆。那些水洒在了他的靴子上,他微微蹙眉,那丫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的说着,主子饶命,饶命

      他自嘲的一笑,撇下已闻声赶来,跪了一地的丫鬟仆役,他都没有看清那小丫头的脸,但那也不重要了,因着管家的揣测,这丫头必是要被撵出府去,落入风尘或贫瘠之地,但这些他一点也不关心,多了哪一个,又少了哪一个,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登上马车,慵懒的侧靠在车壁上,西禄一战,冒风雪行军的日日夜夜,他受了寒,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每逢雨雪,风湿发作,必不好过。大夫人知他畏寒,故告知下人,但凡阴天,这马车中必备烫好的酒壶,以及小几下的暖炉。

      他撩开窗口的帘布,望着窗外的景色发起呆,马车缓缓的行进在通往皇城的官道上,路过绾家旧址,不经意间瞥上那么一眼。昔日望族,早已流云散尽,那座显赫一时的府邸,也变作了断墙残垣,打开门来收容四方的乞丐。

      他放下帘布,突然落寞,笑意盈盈,酒意盈盈,抬手从小几的酒壶里倾一杯酒,仰头喝下,仰躺在塌上,那些不算久远的记忆又莹上心间。那个楚楚小小的女子,一身蓝色小袄,没有裹狐裘,站在风雪里,指挥着下人一件件的往马车里搬东西。

      小几,暖炉,汾酒,玉杯,毛毯,翻毛雪地靴....他抬起左手,用手背挡住从窗纱处谢进马车的光,又想起很久很久前的那些往事。

      记忆中,那天的荆安,也下着这样的大雪,母亲穿着单薄的布衣,搂着他躲在阴暗的角落,周遭人声鼎沸,交头接耳的,对着高台上被缚成肉粽的犯人指指点点。那犯人满身的污秽,白色的囚服上点点黑色的干涸血渍,想是早已受了种种酷刑。

      斑了鬓,污了面,却仍不让他坚韧挺拔的腰曲折,那是他一贯做人顶天立地的形象,关系着他的“气节”与“风骨”,那是他的父亲,他早已知晓的脾性,他是那种宁可像玉一般碎成一把绝响,也不愿求瓦全苟且偷生的人。

      于是他不哭也不叫,只是静静的站在角落,尽管小小的身躯挺的笔直,却还是不自知的在风中瑟瑟发抖。

      那犯人微微扬起的下颚,带着一抹浅浅的笑,静默的看着台下的人群,一番打量好,终是在角落里窥到了母子两人的身影,于是那脸上的笑容带着满满的暖意,愈发的无惧无悔。

      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想是怕极了这老者的缱绻笑容和那嶙峋风骨,于是旧恨新罪一并算,杀气腾腾的特钦了“腰斩”的酷刑,妄图断了他的“脊梁”,教化出朝中听话的官员以及奴性的顺民。

      那笑容,伴着他被刽子手拦腰斩断,神志不清,为了使他受到更大的折磨,他的上半截被移到一块桐油板上,使血也不得出,这样被折腾了两三个时辰,他才得以断气,直到那时,那笑容仍旧挂在他脸上。

      母亲浑身冰凉,颤栗的身躯抖的如筛笠般,好似随时会倒下,湿湿的液体落在他肩头,她的手却像是铁箍,牢牢的捂住他的嘴,以至于他无处发泄,只好紧紧的握住拳头,指甲全部陷进肉里,咬碎了一口银牙,满手黏黏湿湿的液体,终是没有落下一滴泪。

      那日后,他们改名换姓的过了很多年,常年的颠沛流离,使得身子本就不健朗的母亲,早早的卧病在床,他四处求医,可又有哪处的医馆肯收留一对没有银两的母子,他看惯了世态炎凉,早早的醒悟,握住那双因着常年病痛而瘦骨嶙峋的手,眼角湿润,却并未成泪

      母亲已经病入膏肓,那夜,她想是回光返照,在撒手人寰前,把他唤到床边,听他发下那终生不得忘记的誓言

      「我,褚行云,即便化为厉鬼,也要报仇!我要让那些害死我褚家上下几百口的人,个个生不如死,不得善终!」

      从小几上抄起那酒壶,晶莹晶莹的液体,滚滚注入他的体内,注入血液,通体舒畅,也唯此能慰他寂寥。他缓缓的阖上眼,酩酊,嘴角却不断涌着迷离笑意。

      通往皇城的官道被雪映的有些灰蒙蒙的,马车后两道辙印远远的延伸出去消失在身后的雪地中,前方总算遥遥地零星现出几盏宫灯,皇城近卫军守在宫门前,皇城上,例行公事的盘查着进出的马车,昼夜不息的捍卫着帝都的安危与尊严。

      马车中的将军想是真的醉了,他眸光中一片炽热,想象着亲自踹翻那高高在上的黄金宝座,想象着这座由无数鲜血白骨堆砌成的璀璨皇城,在一片火光中燃尽,崩塌,灰飞烟灭,嘴角慢慢的漾出一个夸张的弧度,那笑意坚定而苦涩,冰冷却安然。

      「这江山,早晚是我的,而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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