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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回 尘游·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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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峰下,有村名太平。
太平安乐,自给自足。
太平村的老李酿酒名声家喻户晓,赞誉远播,有时便连寿阳的达官贵人都会派遣家仆翻山越岭,只为来此避世村落一讨佳酿。
酒铺之前总是排着长龙,老李朝九晚五,起早贪黑,依旧忙不过来,常常有人因买不到缺货的美酒而抱怨。
只是这样的抱怨,听着也是叫人身心舒畅。
却在每月初五,老李酒铺门窗紧闭,门外拿竹竿挑起个布帘,上面浓墨大楷四字:“今日歇业。”
歇业并不等于歇假,照样有生意上门。老李其实并不老,左右不过四十来岁,有的是力气爬上青鸾峰,何况还有十两白花花纹银好挣,抵得过自己大半月收成。
稳赚没赔,事实上,老李恨不得青鸾峰顶的雇主天天叫他送酒上门。
初见这位阔气雇主,老李便察觉他病得厉害,沉咳着,立在漫山松柳之下,一身衣衫也是灰青,飘渺无力,仿佛下一瞬便要化作山间烟黛散尽。
男人背靠一棵孤松,面容苍白,目色沉静,明明病得佝偻伶仃,却又叫人忍不住赞他神容摄人,只是偶尔观人审物的眼锋威厉了些,比不得容貌明亮清癯。
初时一见,推测此人不过三十出头,尚还年轻。而后慢慢时日长久,那人病况愈沉,渐渐老李惊觉那人生出四十岁的容貌。直至近来,那人鬓发霜白,眼纹如刀,竟已有五十年迈之态。
世间疾症,老李自认见过不少,但唯独没见过哪样病能叫人衰老得如此之快。
男人好似越来越怕冷,即使盛夏也裹着皮毛,寸步不离火炉,细长眉心间渐生灰死颜色,老李心知,此人已无活路。
倒可惜了这副好皮囊,以及……阔绰的出手。
更有一次没忍住,送酒时冒昧询问那人年纪,男人惊诧于他之疑问,只因他二人除去送酒,向来便无别话。
接触久了,虽未深交他亦知晓那人性冷情傲,直觉这问是没着落,尴尬着欲求去,岂不料那人反笑起来,“已近知天命。”
那一笑,苍白的脸顿时生动,让人望着不由出神。
临去时,老李犹豫良久,终究试探地低道一句:“你若未病,必不像年近五旬之人。”
男人看他一眼,笑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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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便连最基本的驻颜仙术,此刻的身体也无力再负担么?
他静望水中倒影,眼见内中陌生苍老的男子,对己沉沉一笑。
而后又猛然剧咳,咳声惊动水面,泛起涟波。
他感觉肺叶在体内抽搐得难受,更多的还是寒意,午后日光晒在身上好似褪去温度,徒留一地苍白。
出气多入气少,让他灰白脸上涌现一抹病态的潮红,他缓缓用绢帕掩口,喉内痛痒,身子亦颤抖如同风中残叶。待得震耳咳声停止,他缓缓将手中白绢浸入水中,见清亮水波晕染开圈圈朱红,男子习惯性地抹拭唇角,眼底平淡依旧。
“爹——”身后有轻快步音靠近。
他回头,“三百下挥剑练完了?”
“是。”
他想了一想,“年前我教你那套剑法,前日问你你言记熟,今日便演给我看看。”
“啊……”男孩明显底气不足,却又不敢拂逆父亲,“哦……”
笨拙的幼童挥舞笨拙的木剑,开始演习更加笨拙的剑法。明明已是最基本入门的心诀,偏偏还被这傻小子使得错漏百出。男人看过一阵,背往木椅上一靠,干脆闭目,惨不忍睹。
想他云天青聪明一世,倒头偏偏只得这样一个愚笨小子。
男孩分心偷看一旁,瞟见父亲眉心紧蹙,心内一阵打鼓,还未挨训腿肚先软,后面的剑法更是凌乱。
他却未见父亲唇角实有一抹笑,寂世安然。
——其实,傻一点也罢,傻人无忧。
“天河,剑法练得好坏不重要,爹要你习武仅为防身,我云天青的儿子再不成器,也不能任人欺负。幸而你天生呆板神经,料想长大后亦不至欺负他人,倒让我省心。”
火炉内的焦木烧得噼啪作响,他倚靠火舌,透过纹动的空气看着对面憨头憨脑的儿子,听闻此言,那小子有懂没懂地点头,“哦,爹……”
儿子傻得可爱,他却反又气不打一处,后悔先前温言,遂对准那小脑门一击暴打,“哦甚么,出去再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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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星大耀,流年不利。
老李长叹一声,直瞅那位坐在店内喝霸王酒的刁蛮女人,一连七天,生意惨亏不说,自家窖藏也被此女喝掉不少。
因着这女人又凶又悍,又皮又赖,讲理讲不清,拔拳头又定打不过,他才只好放任这天煞星霸坐街头,吃定自己。
他将接下来要说的话在腹内打过遍遍腹稿,才鼓起勇气上前,“这位夫人——”
女人手中烟杆往桌面一阵猛敲,抖落点点烟灰,随即一双醉眼瞪将过来,“甚么夫人,姑娘还是未嫁之身。”
老李缩了缩脖子,拿袖口蹭掉额角冷汗,“是是,姑娘,夜过二更,小店要打烊了。”
那女人打个哈欠,不情不愿地看看窗外,“竟已这么晚了?”
老李机不可失地递上账薄,“那个……还请姑娘将这七日的赊账结算结算。”
女人漫不经心地翻翻,随即醉醺醺地一笑,“掌柜的,我欠你的银子,待我有钱自会还你,何必急在一时。”
鬼才知道你甚么时候有钱——老李心内怒骂,表面却还是赔着笑脸,“小店薄本买卖,恕不赊销……”
而女人却已不再理他,自顾站起,顺带手里还提走个酒瓶,“我明日再来……”
老李怒极,将手中账本往桌面上一摔,冷声道:“明日小店不开张。”
女人看他一眼,半信半疑。
他将柜台上布帘操过,迎风一抖,“你看。”
“今——日——歇——业——”女人一字一顿,好似醉得立足不稳,摇晃着俯身观那布帘,“这字……怎生得这般眼熟……”
眼熟,是眼熟——横如云,竖为风,撇似剑,捺胜刀。
行笔篆字,书意中暗藏锋芒。
女人猛地抬头,目光凛冽竟似换了个人,吓得老李一跳。
“这四字,何人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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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终有尽。
他遥望山间草木,日渐青郁,染上与他衣袍同样色泽。
春风破开冰面,冰下流水潺潺。
山涧极静,静到他能听见数里之外的云天河,大呼小叫捕猎山猪的呼喊,甚至穿过林间奔跑的步音。
他轻咳几声,抹拭唇角。
“既然来了,便过来坐。”
来人停在树屋之前,他继续整理手中药草,并不回头。
他的背影佝偻得厉害,巍巍坐于轮椅之上,露出小半截修挺脖颈,出奇青白。
流风中携带酒香,让男人不禁皱眉,下一刻却又展颜,淡淡一笑,“没想到当年娇生惯养的小师妹,如今却已变作女酒鬼。”
一只手扶上椅背,他觉察得出其间一瞬颤抖,而他继续笑道:“也罢,谁又曾想往昔风流倜傥的云师兄,眼下变作垂垂老矣的病汉?”
“当真是你么?”女人轻声,“天青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