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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11回:年少意气重人老思虑多,断肠遗深恨血泪相和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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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黄芩也在席间,肖八阵冲他点一点头,道:“黄兄弟也在,真是幸会。”
黄芩起身回了一礼。
肖八阵俯身又对公冶修耳语了几句。
黄芩聚起耳力,听他说的是“我们路上遇见过这位朋友。他艺高胆大,谨慎心细,还颇有侠义心肠,但不知什么来路。”
公冶一诺几步走到黄芩跟前,豪气十足地笑道:“兄台,没想到你竟比我先到了。正好,等完事后,我们一道去闯一闯那个‘安泰客栈’。倒要瞧瞧它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黄芩身旁坐着的韩若壁听见,忽然转头瞧向黄芩,道:“‘安泰客栈’?怎没听你提起过。是个什么去处?”
黄芩瞧他一眼,道:“不是个好去处。”
韩若壁淡淡道:“不方便说?”
黄芩摇摇头道:“你不会有兴趣知道。”
喝了口酒,韩若壁淡淡地接着道:“你错了,我很有兴趣知道。”
虽然觉得他过于计较了,黄芩还是道:“如此,稍后便说与你知道。”
得了这句话,韩若壁才嘴角微微掀动,感觉满意了。
这时,公冶修离开主桌,来到黄芩这桌,亲自举杯敬上,笑道:“原来黄兄弟是小儿的朋友,怎的先前不说明?倒是见外了。”
一举碗,仰脖喝了敬酒后,黄芩道:“我同肖爷、公冶公子新结识不久,不便借他们的关系向庄主讨便宜。”
公冶修笑道:“休如此说。小儿素来就有心高气傲的毛病,难得在江湖上结识朋友,现下有黄兄弟这般武功高强,人品出众的朋友,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要说讨便宜,该是我们讨了黄兄弟的便宜才对。”
‘武功高强,人品出众’这八个字,他说的尤其着重。
黄芩道:“庄主抬爱了。我和公冶公子不过数面之交,武功也好,人品也罢,岂是三两个照面瞧的出来的?说是朋友,还为时过早吧。”
公冶修冲吃喝中的韩若壁微微颔首,道:“黄兄弟的武功、人品,作为朋友,韩兄弟总是瞧得清楚。”
韩若壁回他一笑,放下碗筷,掸掸手上的食渣,站起身,拍了拍黄芩的背,半开玩笑地说道:“那是,我这位朋友武功高,人品好,除了发起飙来喜欢乱砍乱杀的坏毛病颇为碜人外,就没什么别的毛病了。“
“乱砍乱杀......?“听他语气轻佻,说的又怪异,公冶一诺眉头一皱,道:“足下是何人?”
韩若壁笑道:“区区姓韩名若壁,公冶公子若有心捧场,可以称呼我韩大侠;若无心捧场,称呼韩兄弟也可。”
仔细端详了一下面前这人,公冶一诺气势逼人道:“这么说,韩兄弟不是武学泰斗,就是能在江湖上一呼百应的人物喽?否则怎当得起‘大侠’二字?”
韩若壁不置可否,只道:“我却以为,‘大侠’可以不必是武学泰斗,也可以不必一呼百应,但一定要‘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能做到这四个‘无愧’,便可称得上‘大侠’。”
公冶一诺不服气,面色赤红地急辩道:“照你这么说,哪怕是不懂武、不会武之人,只要能做到这四个‘无愧’,也可称作‘大侠’喽?倘若真是如此,我们还煞费苦心练得一身好武艺做什么?!”他愤愤不平的又转向黄芩道:“兄台,你说是不是?”
很显然,他这是在找认同。
黄芩面上笑了笑,没有言语,心下却道:以我看,这世上已没有‘侠’了。
见公冶一诺一副不辩个明白不肯罢休的架势,韩若壁扑哧一笑,道:“大家意见不一,随便探讨一下便好,公冶公子胸襟开阔,又何必如此认真?”
他这话说的到位,倘若公冶一诺追着不放,就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了,是以争辩也不是,不争辩也不是,憋的鼻子里直喘粗气。
公冶修哈哈一笑,说教儿子道:“对于‘大侠’这一称谓,世上之人本就众说纷纭,见解不一,韩大侠的四个‘无愧’也是一种说法。你年纪轻,正是长见识的时候,能多听听,多见识见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继而,他又告诫道:“这位韩大侠受了伤,黄兄弟带他来庄上暂歇,你莫要再打扰人家了。”
韩若壁笑道:“庄主客气了。”
接着,他又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侠’,只要能做得自己心里的那种‘侠’,便是痛快无比的事了。”
这句话,公冶一诺倒是听得随耳,道了声‘说的好’,向他拱了拱手,便去到主桌,让庄仆加了个座,坐下吃喝了。
向黄、韩二人一桌的其他江湖客们殷勤地劝过酒,致了意,又寒暄过几句后,公冶修把肖八阵拉至一旁,小声问道:“‘安泰客栈’是怎么回事?”
看来 ,方才公治一诺对黄芩说的话,早落入了他的耳中。
肖八阵正待回话,只见一名庄仆匆匆进来,行了个礼道:“禀告老爷,少爷带回来的那些个苗女,要怎么安置?”
“苗女?”公冶修先是怔了怔,而后呵斥道:“没规矩!我正招待着江湖朋友们,什么事不能等到散席后再说?”
庄仆慌忙点头称是。
接着,公冶修调头走到儿子身边,小声疑道:“你带了女人回来?不只一个?还是苗人?”
肖八阵紧跟其后。
公冶一诺刚吃了几口,听言丢下酒肉,抹了把嘴,站立起身,得意洋洋地大声道:“那十来个姑娘都是被人伢子抓去,准备卖到窑子里的。我路见不平,出手救下了她们。”
瞧得出,对这次的行侠仗义,他很有几分自鸣得意。
闻听此言,公冶修赞赏地‘呵呵’笑了两声,道:“不错,不错,有长进!”
饭厅内吃喝的庄客中有听见的,俱替公冶一诺叫了声好。
“不过,”公冶修继续道:“既然救下了人家姑娘,就该把人家送回家去,领来‘金碧山庄’做什么?”
言下之意,如此作为容易惹人闲话。
公冶一诺大大咧咧道:“是她们说家里大旱,不愿意回去,要来我们家做婢女讨口饭吃。爹不是常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就全给领回来了。”
公冶修没就这事再说什么,只道:“先吃着吧。等宴席散了,到我书房来,我有话交待你。”
公冶一诺点头。
肖八阵瞅见空当,上前把‘安泰客栈’之事尽数倒出,同时又夸赞了公冶一诺一番,说他年纪虽轻,却是勇气难得。
公冶修听完,立即把肖八阵让到自己的主座上,说他这一路必是劳心劳力,定要好好吃喝一顿才能恢复一二。肖八阵推让不过,只得坐下吃喝。随后,公治修吩咐庄仆暂时把那些苗女带下去安排住宿,给水给食,至于留在庄子里当婢女一事,则容后再议。
晚间,宴席散了,穿过东南角的院门,经过一处花园,公冶一诺来到了书房。
公冶修就侧身站在案桌后。
案桌上摆着一副嵌有大理石的黄花梨插屏。
一进门,公冶一诺便按捺不住兴奋,道:“爹,孩儿这次可算是过了把行侠仗义的瘾了!”
公冶修只是盯着西北面墙壁上贴着的,开封府朱仙镇出的四裁年画‘五子夺魁’瞧看,没甚反应。
因为喜欢这副年画,年早过完了,他也没让人撤下来。
以为他瞧得出神没听见,公冶一诺大声叫道:“爹!”
公冶修转过身,绕过案桌,摇了摇手,示意他关上房门。
公冶一诺反身关上门,就急不可耐地想把路上的种种威风,一一讲述给公冶修听。
公冶修咳嗽了一声,阻止他道:“那些,肖爷已经跟我说过了。”
瞧出他面有不悦之色,公冶一诺疑道:“爹,你怎么了?”
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公冶修道:“其实,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以后行走江湖,这类闲事还是少管为妙。另外,那个‘安泰客栈’你也不许去。”
公冶一诺大为讶异,道:“为什么?宴席上,爹不是才说我有长进吗?”
公冶修摇头,无奈道:“那种场合,你指望我能说什么?”
公冶一诺不明其义,道:“爹到底什么意思?”
公冶修恨铁不成钢般道:“儿啊,你怎么就不长点心眼呢?”
公冶一诺‘哼’了声道:“裤子长了难免绊脚,心眼多了必然受累。我只想干干脆脆的在江湖上做个人人敬仰的大侠,要心眼做什么!”说完,气呼呼的就想离开。
“我话没说完,不准走!”公冶修喝道:“弄那些个苗女回来,你以为咱家是开施舍坊的!?”
公冶一诺停下步子,没回身,闷声闷气道:“她们都有手有脚,可以替咱家干活,也不算亏了你。”
公冶修果断拒绝道:”找人干活,我也不找苗女。我不想在家里看见苗人,不许家里有苗人出现,是以不能留下她们。”
公冶一诺回身,愕然道:“你想撵她们走?”
公冶修答道:“过几日,我会给她们些银两,让她们另谋出路去。”
“我懂了,原来只准你这个‘三湘大侠’养着一屋子江湖人,给人家白吃白住,搏名声,却不准我帮扶那些虎口里救下的,真正需要帮助的弱质女子。”公冶一诺跺脚,愤然一指对方,道:“亏你被称为‘三湘大侠’,其实却没甚侠义心肠,根本不算个大侠!你,你,你现在这样,哪象我敬仰的爹!”
公冶修怒不可遏,挥手扇了他一巴掌,道:“浑小子,你懂个屁!”
不待公冶一诺跳脚,他就抢白道:“你以为那些江湖人是白吃白住?”
公冶一诺一愣,道:“难道不是?”
公冶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二十多年前,我跑来辰州大肆置屋买地,你以为容易吗?一个外来人想在这里扎根落户,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一方面要和当地的官府周旋,拉上关系,又要与那些个土司、族长交好,另一方面还要防着盗匪打我带来的那些钱财的主意。虽然,给来来往往的不管白道、还是□□的江湖人些好处,让他们白吃白住,是因为我喜欢江湖好汉的那股子豪气,但实际上也是有好处的。有了他们,江湖□□若想动我,不但要掂量掂量实力,还要考虑会因此担上不仗义的恶名,毕竟我这个‘三湘大侠’是江湖人公认的朋友。”
“竟是......这样”公冶一诺从来不知道一向直来直去的他爹,肚子里还能有如此一副弯弯绕的肠子。
公冶修继续道:“再者,我一般不提高佃租,也绝不肆意敲剥佃户,更不会对佃户动粗,而且,如果他们家里真有难事,我还能相应减免佃租。是以在佃户看来,我可算是最好说话的主家。”
公冶一诺点头,道:“不错,这方面爹的名声一向很好。”
公冶修道:“可惜,最好说话的主家,在某些人看来,就等于最软弱可欺的主家。要知道,我的那些佃户里绝非都是老实人,可不管老实的,不老实的,都从无耍赖拖欠佃租之事。你可知为何?”
公治一诺的脑内一阵迷瞪,喃喃道:“为何?”
公冶修叹一声,道:“因为他们知道有一帮子不好惹的、什么事都能干的出的江湖人得着我的好处,在我家里住着,是以只要没到绝路上,都会把佃租凑齐了,及时交上来。”
公冶一诺道:“可是,这和你要赶走那些苗女,不让我去‘安泰客栈’有何关系?”
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公冶一诺的头,公冶修道:“儿啊,爹是想让你知道,爹置下如此大的家业不易。你瞧,爹还尽量让你做你想做之事。你想去闯荡江湖,做大侠,爹拦你没有?”
公冶一诺犹豫着摇头,道:“没有。”
公冶修语重心长道:“爹不但没拦你,还给足你银钱做盘缠,又请了湘西之地武功极为有名的肖爷一路护着你。”
公冶一诺不高兴地咕哝道:“我出门在外,本用不着太多银钱。还有,以我的本事,足以自保,根本不需人护着。”
他一心一意只想着逞英雄,做大侠,哪里想得到若是没有家里给的银钱,没有肖八阵的江湖经验,以及在危机时刻出手保他,非但做不了风光无限的‘大侠’,怕是连命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公冶修道:“唉,虽然你娘早死,爹又纳了几房小的,可膝下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其实照爹的意思,根本不想放你出去摸爬滚打,可最终还是依了你的意思,让你得偿所愿了。但是,你在外行事时,也该谨记自己有个家,不是光棍一条,不能想怎样便怎样才对。至于让那些苗女离开,并非针对她们,也不是针对你,而是爹的一个怪癖。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瞧的出来--咱们家从来不留苗人。”
以前没在意,此刻想了想的确如此,公冶一诺疑问道:“为何不留苗人?”
公冶修面色一沉,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你问的太多了。”
接着,他又道:“你那桩闲事,我一听就觉不该管。要知道,能强掳如此多的苗女贩去别的州府为娼,绝非几个、十几个、几十个人伢子合起伙来,就能做到的!这样大的‘买卖’,没有强大的背景、靠山怎么可能?”
公冶一诺‘咦’了声,道:“谁会为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做靠山?”
公冶修摇头道:“总之,这类明显蹊跷的闲事,你还是少管为妙,别给家里招灾。”
深锁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公冶一诺似懂非懂,问道:“可是,爹不也经常容留一些惹了官司的江湖人在庄子里吃住,避风头吗?就不怕惹到官府?”
公冶修道:“那些人惹的都是小官司,并不曾得罪什么大人物,而且事发之地离我们湘西极远,我在衙门里有些人脉关系,是以可以暂时保得住他们。总之,我行事有分寸,什么事能管,什么事不能管还是清楚的。你涉世未深,凡事听一听我的意见才好。”
公冶一诺捏了捏脑袋,烦恼道:“爹说的太多,孩儿一时还想不明白。”
公冶修道:“那你回自己房里好好想想。你记着,‘金碧山庄’注定是你的,爹的家业也注定是你的,等爹老了,还指着你颐养天年呢。别为了当‘大侠’什么都不顾了。”
公冶一诺没再说话,低着头,一边不知想些什么,一边缓步走出房去。
暗夜沉沉,后院的一间厢房内,黄花梨方桌上一灯如豆,惨淡的光晕照不满一室的昏黑,只隐约照见近前的一张梨花木架子床。
这间厢房是安排给韩若壁一个人暂住的。
此刻,床上却有两个男人。
黄芩背靠围子,躺坐在床上,低着头,闭着眼,眉毛、睫毛以及头发上满是冰霜消融后的水渍。他面容柔和,似乎已经疲倦地睡着了。在他怀里,韩若壁裹着整床棉被,蜷缩起身体侧卧着,同样睡着了。只是,那咬紧的牙关,那偶尔下意识地收紧一下的、环抱在对方腰间的双臂,表现出他睡得并不安生。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本来是顺滑、崭新的,现下已象被水浸湿,被火烤干了好几回一般,半湿半干、皱皱巴巴的。
由此看来,那种内伤所致的寒热之症又在他身上发作过了。
当韩若壁的鼻子轻哼一声,身躯微微扭动一下时,黄芩的睫毛一颤,立刻睁开了眼。
他移出一只原本搂住怀中人的手,以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到动静的缓慢速度,去试了试他的额头,发现无甚异样,才放下心来,又闭起了眼。
没一会儿,韩若壁迅速地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等黄芩睁开眼,就觉鼻子上已是微微一痛。他再看时,韩若壁已披着棉被坐在他面前,面容憔悴,却笑得极其灿烂,道:“你一直在我身边,莫非担心我,舍不得我死?”
刚才,是他偷空刮了黄芩一鼻子。
黄芩笑了笑,道:“我担心你死了变鬼更难缠。”
韩若壁扬眉挑目,得意道:“那是,变鬼也定叫你一世不得安生。”
瞧他的精神样儿,这次的内伤发作,想必已经熬过去了。
黄芩伸手,欲替他紧一紧领口处散开的棉被,韩若壁却趁势一把抱住,将他扑倒在床上。
黄芩愕然道:“当心你的伤......贼性不改,不要命了?”
韩若壁一边东摸西揉,连蹭带拱,一边道:“不要命,就要你!”又一面喘息一面道:“若是命没了,你也没要到,才真亏。”
黄芩皱眉道:“内伤才发作过,真有这等精神?”
韩若壁嘻嘻笑道:“不但有精神,还有行动!”
毕竟不是第一次发作,他的忍耐力明显见涨。
被他撩拨得有些受不住,黄芩稍稍在四肢上聚起几分真力,控制住他的手脚,不准他乱摸乱动,口中道:“有本事你再动一个看看?为你好,你就受着,莫怪我欺你失了内力。”
韩若壁吃了憋,不免着恼,皱一皱鼻子,半真半假地威胁道:“别忘了,除了武功,我还懂道术。”
黄芩无甚反应。
见黄芩不吃这套,毫不松劲,他用力挣了挣,怪叫一声后,怒道:“老实点儿,别逼大爷把道术祭起来办了你。”
瞧他嘴上精神十足,眼圈却是乌黑乌黑的,面色也极是不好,黄芩心头一阵悯然,放开他,微有不满道:“伤成这样还不顾着身体,尽想充大爷行那耗神费力的快活事,你这种人,真是贪图享乐到连命也不要了。”
听话听音,韩若壁眼珠滴溜溜一转,喜道:“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这伤,莫非伤好了,你就随我?”
黄芩仔细想了想,道:“你若老老实实一心治伤,别琢磨不正经的花花肠子,待伤好了,我便随了你又有何妨。”
心知他说的是实在话,但又想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白白浪费了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绝好良机,以后对面人心思变了,反悔了,岂不可惜?此念闪过,韩若壁便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转瞬,他脑中灵光乍现,装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舔了舔上唇,道:“你若肯告诉我一件事,我便罢了。”
瞧他的模样,黄芩心道:不知又要问哪件不正经的事。嘴上,他回道:“使得。”
狡猾地笑了笑,韩若壁起身裹着被子下床,从桌上的包裹里翻出一个物件,又窝回到黄芩身边。
瞧见他手里的物件,黄芩的脸色青了青。
那是汤巴达的‘人皮鼓’。
韩若壁笑道:“你说了‘使得’,即是不能反悔。”
黄芩已知道韩若壁想问什么了。
良久,他狠狠地抿了一下嘴唇,象是好不容易才做出了决定,道:“好吧。”
扬了扬手鼓,韩若壁面色俨然,一句一顿地问道:“在‘老山墩’时,你因何被这面鼓吓到失魂落魄,差点丢了性命?”
黄芩坐直身子,张了几次嘴,可每次待要说话时,都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接下来,他双眉紧锁,呼吸略显急促,垂下眼,瞧看着自己用力绞缠在一起的双手手指,面上俱是痛苦迷茫之色。
他明白,如果有人故意扒开他心中某个永远的伤口,并对他说道这个伤口,他还可以愤然而起,但眼下,他却是要自己扒开那个伤口,说道给别人听。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敞开全部心扉,是以开始时,总难免有些艰难。
见黄芩如此难过,有那么一瞬间,韩若壁几乎想冲口而出,叫他不用说了,可内心里强烈无比的好奇阻止了他。
韩若壁不禁微有自责,暗道:我这么做,会不会比要他自己扒开身上伤得最深的伤口,连血带肉地呈现给我看,却又不准他呼痛还要残忍?
的确,将心比心,韩若壁也有不愿回忆、不愿因为提起而不得不再去面对一次的过往,如今却非要黄芩扒开内心,让他窥探里面那处还在流血的伤痛......以这种使对方痛苦的方式,来满足自己想要更多地了解对方的欲望,是否不太妥当?
韩若壁不愿再多想,他只希望得到答案。
终于,黄芩松开绞在一起的手指,声音干涩道:“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去做。”
他没有回答韩若壁的问题,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韩若壁并不着急,无所谓地应道:“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去做,但我知道会不会去做。”
黄芩抬头,盯着韩若壁的眼睛,道:“如果你恨一个人恨了很多年,却始终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杀他,怎么办?”
韩若壁道:“恨了很多年,只要能杀,还不一杀了之?”
黄芩道:“因为你不知道他做的事,是对,是错。”
韩若壁耸耸肩,摇摇头道:“这种事,我给不了你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恨的人能带给你的快乐,是你爱的人所给不了的。”
黄芩道:“我恨的人怎么可能带给我快乐?”
韩若壁笑道:“比方说,你拿刀杀他的时候,那种快乐,除了他,谁能给得了你?”
瞧着韩若壁的笑脸,黄芩怔了怔,忽然间道:“谢谢你。”
韩若壁讶异道:“为几句话就谢我?”
黄芩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感觉到这个‘故事’可能和自己的问题相关,韩若壁点点头,拥被而坐,静静地准备听他讲。
黄芩起身离床,到桌前的黄花梨长方凳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瞪着桌上摇曳的一点烛火,直到两眼一阵发黑,无法清楚视物时,才缓缓道来:
“以前,有个野小子,爹死得早,和腿脚不好的娘、喜欢哭的妹妹在一个山村里过活。除了必须干的农活外,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去山里砍柴。说起来,砍柴是个辛苦单调的活计,没什么人会喜欢,可野小子偏偏喜欢,觉得手上的柴刀可以砍出许多花样,好似练武一般过瘾、有趣。他曾见到村里的汉子们闲时练武,一直很想象他们一样,成为有力量保护家人的男子汉。小妹妹则喜欢跟前跟后地腻着娘。这样的一家三口,虽然贫苦,倒也其乐融融。可是,没过几年,那地方遭了大旱,死了很多人,想逃都逃不出去。”
说到这里 ,黄芩歇了口气,以便整理一下思绪。
韩若壁一时想不通,问道:“因何逃不出去?”
黄芩道:“就是不眠不休,勇力过人之人,也只能日行二百余里吧。可是,那里多是山地,大旱几千里,没有个月把功夫如何出得去?何况,一路赤地,没水没食,又绝无可能随身背负足够几月吃喝的干粮、饮水,是以大多数人在没有逃出去之前,早就渴死饿死了。当然,也有些家境富裕、多有囤粮、屯水的,储备好一车吃喝往外逃,可无一例外,没能走出几日,就会被路上渴极了、饿疯了的难民一抢而光。”
没见识过那般景象,韩若壁长叹一声,道:“真是可怕。”
黄芩面无表情道:“这不算可怕。旱得久了才可怕,到处都是死人,人吃人也变得见怪不怪,最后连把人当牲口贩给人吃的人贩子,也会饿死、渴死。”
韩若壁心头一震,问道:“那一家三口后来怎样了?”
一掌扫灭了面前的那点烛火,黄芩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嘶哑道:“开始,他们没有逃,因为娘腿脚不好。娘嘱咐野小子和妹妹呆在村子里,不准出去。因为那时候外面很乱,不少人已经变成了盗匪,抢夺逃难人的粮食、饮水,甚至杀掉没人照看的小孩煮肉吃。每天,娘早早蹒跚着出门,很晚才带回来一些吃食、饮水给两个孩子。她自己除了喝很少的水外,不见吃一口粮食,却叫野小子和妹妹多吃些。每次野小子问她时,她都会挺起鼓鼓的肚子,说已经吃过了。后来,终于有一天,到了很晚,娘也没能回来。野小子偷偷跑出去,找见了她的尸体。她已经和村里许多人一样,饿死了。野小子记得,她死的时候肚子还是鼓鼓的,因为里面装满了泥土。”
说到这里,他停了很久,才继续道:“后来,野小子就让妹妹呆在村子里,自己出去找食找水。开始时,还有几个村民可怜他们,给点食、水,但渐渐的,大家都自顾不及了,而野小子能找到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妹妹一个人吃喝都不够。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找来的那点吃喝全留给妹妹,因为在他娘死后,他便明白了,如果他也饿死了,就没有人保护妹妹,也没有人给妹妹找东西吃了。就这样,又挨了一段日子,虽然周围还能找到一些水,可已经没有吃的了,村子里只要走得动的人都逃难去了。”
黄芩又一次停歇下来。
听的心里酸楚得紧,韩若壁道:“那野小子和妹妹怎么办?”
黄芩道:“野小子带着妹妹也逃难去了。为了怕人贩子和盗匪盯上妹妹,一路上,他格外警惕,尽量找寻少有人迹的路线走。但是,食物和水越来越缺乏,加上他和妹妹年纪小、体力差,尤其妹妹只有五岁,他们十几天也没能走出多远。那时,当哥哥的野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哄妹妹,于是喜欢哭的妹妹还是经常哭,但因为喝的水太少,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似乎已经陷进这个‘故事’里了,韩若壁忍不住担心道:“这样下去,岂非要渴死、饿死在山里?”
“若非深山里那个村落的村长收留他们,他们便真要饿死了。”顿了顿,黄芩道:“村长很有威望,说即便往外逃,八成也会死在路上,倒不如守在家慢慢消耗,等着老天爷开眼,下雨解救大家。他号召村民留下来,把粮食、存水聚集一处,每日按人头定量发放,于是屯起了不少,足够全村人再支撑上十天半月的。同时,为了防止盗匪前来村里扫荡,还组织起一只民壮队,四处巡逻。”
趁着黄芩再次停歇的时候,韩若壁道:“这村长倒是个好人。后来下雨没有?”
黄芩道:“可惜当粮食快要吃完、水也不剩多少的日子到来时,老天还是没有下雨。”
没办法相信这就是故事的结尾,韩若壁急道:“这就完了?”
一片压抑的沉寂后,黄芩道:“那一天,村里来了个喇嘛打扮的人,说自己是红教的仁波切,也就是‘活佛’,从乌丝藏往东游历,传教世人,碰巧经过这里。”
停了停,他道:“你信活佛吗?”声音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问听故事的韩若壁。
韩若壁直截了当道:“不信。我可是差点当道士的人。”
黄芩道:“那时候,全村人都信,包括那个野小子和他妹妹。其实,应该说,那座山里所有人都信。因为他们的父辈信,他们父辈的父辈也信。村里人把那人看成了救星,将所剩不多的食物和水一点不留的统统奉献给了他,问他有没有法子让老天下雨,救救他们。”
听的越发来了兴趣,韩若壁插嘴道:“那位自称活佛的人怎么说?”
黄芩道:“起先,那人不愿说,可禁不住村长领着全体村民,包括那个野小子和他妹妹,跪拜、磕头了一天一夜,有些人的头都磕出了血。后来,那人终于说出,只消做一场法事,就能求到雨。大家听了,高兴的不知怎么好。一直吃不饱、喝不够的野小子和妹妹也一样高兴。那天晚上,为了能在几天后举行法事,村长和那人商谈了一整夜。”
韩若壁问道:“什么样的法事?”
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黄芩自顾自道:“第二天,村长走出来,说为了法事必须选定一名圣女。因为法事是很神圣的,所以圣女的灵魂也必须是纯洁无垢的。结果,他在所有女孩中选中了野小子的妹妹。等村民向被选中的圣女五体投地膜拜过后,妹妹就被那个自称‘活佛’的男人给带走了。那个男人说,圣女必须为法事做准备,不能见人。野小子问村长,何时能接回妹妹,村长说等举行过法事就可以了。野小子很信任村长,因为村长是兄妹两人的救命恩人。”
听到这里,对这个故事,韩若壁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黄芩仍在黑暗里继续说着故事:“那天晚上,不习惯和妹妹分开的野小子独自躺着,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夜里,他悄悄地跑到临时用木板搭建起、封闭好的法事台所在处。他想,妹妹应该就在里面,他只偷看一眼,不惊动任何人。于是,他从围起的木板的缝隙间朝里看......”
声音突然刹住了。
耐心地等了好一阵,还是没听到黄芩的声音重新响起,韩若壁催促道:“他看到了什么?”
依旧没有声音。
这时,黄芩的脑海里浮现出久远前的一幕:
......那里面烛火通明,香烟弥漫,那个所谓的‘活佛’站在一张类似祭祀用的木台边,四肢舞动,仿佛跳着怪异的舞蹈。妹妹小小的身体就躺在木台上,软软的一动不动,小小的脑袋歪向侧面,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略显呆滞。可是,当她的眼睛,正好对上缝隙间的那双眼睛时,忽然睁得更大了,无声地、缓缓地流下了泪水。那泪水里满是惊恐、期盼,好像用心在呼救--‘救我,哥哥,救我......’。然后,‘活佛’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一柄尖刀......
野小子立刻要大喊‘住手!’,同时冲进去救妹妹。可是,身后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禁锢住了他的手脚。他拼命挣扎,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无法做出任何举动。
制住他的不只一个人,而是四个强壮的成年男人。
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道:“她喝了药,不会觉得痛苦。”
是村长的声音。
村长等人已经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为了不打断这一仪式,更为了几日后的法事,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野小子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妹妹被尖刀刺入胸膛。
他发指眦裂,他几近崩溃。
村长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你妹妹会化身为神圣无比的法器,接受所有人的顶礼膜拜。几天后,当圣洁无垢的‘人皮鼓’被敲响时,佛一定会听见我们的心声,看见我们的苦难,解救我们。不要恨,这是一种荣耀......“
终于,黄芩的声音再次响起:“野小子没能救得了妹妹。村长让人把他捆了,关在一间柴房里。几日后,求雨的法事在烈日下如期举行。柴房里的野小子听见鼓声传来,虽然因为离得远,并不响亮,却声声敲在他的心坎上,令他的心不停地滴血。那鼓声,是村民们盼望已久的法器发出的神圣之音,可在他听来,却是妹妹孤零零地躲在漆黑的角落里,害怕无助的哭泣声。”
黄芩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得极深的愤恨和悲伤。
韩若壁张大了嘴,听得目瞪口呆,几乎要冲口而出‘你妹妹被做成了人皮鼓?你就是那个野小子?’有些话黄芩没有说出口,可韩若壁冰雪聪明,联系前后,又岂能想不明白?
但是,话终究没有冲口而出。
因为,他不忍。
若早知是这样血泪交织的伤口,他还会让黄芩自己扒开吗?
韩若壁之所以会问,是以为黄芩害怕汤巴达的‘人皮鼓’一事,和心里藏着的那个‘小捕快’有关。
韩若壁默默下床,行至黄芩背后,用身体和棉被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他感觉到紧贴在胸口的那片宽阔的肩背微微颤抖着,于是更紧地拥住,轻声道:“最美好的东西被摧毁,总会让人痛不欲声。‘妹妹’一定是‘野小子’心里最美好的。”
黄芩摇了摇头,道:“他没有痛不欲生,那是懦弱之人的表现,不是他的。他会愤怒,会想杀了摧毁美好东西的人。他恨选中他妹妹的村长,更恨那个‘活佛’,他觉得这一切和求雨全不相干,只是残害妹妹的借口。”
‘闸门’一旦打开,记忆就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再不是想关能关得住的了。
黄芩记得,法事结束后,野小子花了很长时间,紧挨着柴禾堆边的某处利角磨蹭,不顾手腕上磨出了好几道深可及骨的血口子,终于磨断了捆绑自己的绳索。当他提了把砍柴刀就冲出去时,正好村长一个人来到柴房,不知想做什么。趁村长愣住的一刹那,他一刀砍在对方胸口上,顿时血流如注。在他杀气腾腾地跑出柴房,打算往深山里去的时候,依稀听见血泊里的村长说了一句‘快走吧,别再恨了......’但这对野小子,已经不重要了。野小子逃得并不远,因为他还要回来杀死那个亲手杀害他妹妹的‘活佛’。
“他杀了村长。”黄芩冷冷道。
村长有恩于他,可他还是杀了村长。
虽然黄芩的声音很冷静,但在韩若壁听来,分明每吐露一个字都十分辛苦,于是抵住他的背,道:“别再说了。”
黄芩道:“容我说完吧,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说故事。”
韩若壁叹一声,道:“那么,后来呢?”
黄芩猛地站起身,‘呼’地伸手推翻了面前的方桌,也脱开了韩若壁的怀抱。
静默了很久很久,他才道:“直到那天......那天之前,野小子一直没有哭过。可那天......下雨了。”
这一刻,如果韩若壁能瞧见黄芩脸上的可怕神情,一定会被吓到。
韩若壁惊道:“真的下雨了?是天意,还是活佛的法事奏效了?”
黄芩喃喃道:“那天......竟然下雨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
那天之前,因为村长被杀,村子里有了戒备,野小子几次意图趁夜偷潜进去杀‘活佛’,都没能成功。
所以,那天,他提着柴刀,在大白天公然走进了村子。
‘活佛’就在他面前,身后是一众提锹拎斧,对他怒目而视的村民。
就在他孤注一掷,举起柴刀,打算冲上去拼了命也要杀死仇人时,天空中一声乍雷,紧接着黑云如墨,电光闪闪,倾盆大雨好似银河倒泻般磅礴而下。
立刻,一切都变了。
村民们惊喜若狂,有的张大嘴,仰起头,一面去接雨水,一面转着圈子,又跳又笑;有的哇哇乱叫,忙不迭地倒在泥地里,撒欢一样地打滚;有的泪流满面,匍匐地上,亲吻被雨水滋润的干裂土地......
那个‘活佛’手持復珠,站在雨里,遍体淋湿。
他从怀中掏出一面绿色的‘人皮鼓’,举过头顶,对冲上来的野小子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没有价值。你妹妹已化身为女神‘空行母’,到极乐之地陪伴佛去了。这场解救大旱,福泽数千里的雨水,就是她的恩赐。”
那一刻,野小子哭了。
他转身出了村子,在深山老林里狂奔咆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出得了林子。
后来,村民们在周围替那位‘活佛’建了一座庙,让他留在了那里,做了庙里的‘仁波切’。
“‘野小子’没杀了那个‘活佛’?”韩若壁的说话声把黄芩从回忆里拉出。
黄芩道:“那时,他不知道该不该杀‘活佛’......其实,他根本杀不了‘活佛’。如果那天没有下雨,死的一定是野小子。”
韩若壁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他杀得了了。他知道了吗?”
黄芩一边扶起方桌,点上灯,一边道:“托你的福,他知道了。”
韩若壁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一起睡去。”
想着他的伤暂且无妨了,黄芩道:“我回自己的厢房睡。”说罢,举步往门口去。
将身上的棉被裹了裹紧,韩若壁紧跟其后,也往门口去,理所当然道:“谁的厢房无所谓,一起睡就成。”
回头瞧了瞧他,黄芩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后,自觉自愿地躺回到了那张梨花木架子床上,道:“一起睡可以,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
上床前,韩若壁瞄了眼透了点儿光亮的窗户纸,心道:很快,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