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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一章 罗马 Roma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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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递了张纸巾给钱煜珩,自己则是喝了几口水,捏了捏眼角平静了一会。
“那段时间我真的快放弃了。”他讲回收养的事。
“我做了她那么多年监护人,却没有办法证明。甚至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办法证明她是孤儿或弃婴。孩子住在福利机构,我又变成一个人过,好像又回到了刚失去他的时候,那种完全空了的状态……
“说来又像是在找借口啊,”陈贤叹了一口气,“那段时间我精神状态差到又要吃药,上班上得稀里糊涂……我想起他说要交朋友,别都自己扛,于是我去参加了互助小组。就是那种……互相诉诉苦的东西。我沉迷于那种安慰,搞不清自己到底生活在什么里,甚至一度忘了去看孩子。”
“我又让她哭了,她使劲打我、咬我,说爸爸坏,说爸爸答应了带她回家,却把她丢在这种地方……”陈贤自责得说不下去。
她被剪了齐肩短发,她看起来长高了一点。
她远远看出了是他,就开始嚎啕大哭……
可没一会儿就像忘光了一样,围着陈贤身前身后跑跳,天真无邪地笑闹。
到探访时间结束时,她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偷偷藏起来的棒棒糖。塑料包装都摩擦掉了颜色,摸起来也半融化了。
她把糖果往他手里塞,眼泪又大颗大颗掉出来,哭得直打嗝。
“爸爸,嗝,lecca-lecca给你,爸爸,别不要我……”
“辛苦了,真的辛苦了。”钱煜珩又擦了擦泪。
陈贤摇了摇头。
“他曾经说我是幼稚鬼,真的一点没错。”他说。
“我迷恋创伤,我从别人的创伤经历中汲取共鸣,和同样痛苦的人抱团取暖,以获得相互理解和慰藉。
“但这是无用的。
“感觉到疼,我才又醒了。我意识到自己从未长大,一直都在逃避,仅仅通过与不同的人进行所谓‘灵魂的相互凝视’从而获得一种空洞的升华,而非真正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我收获过不少认同和安慰,但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自我填补。看似主动,但我其实是被动地在等——我在等人心疼我,可是那个真正心疼过我的人,好可怜……
“他的爱,成了我的补丁。他的牺牲,又撕裂成了我新的创口。
“我不能再找人来填补了,我不能用别人的生命拯救我的匮乏。我不能再做一个无用的人,不能再自暴自弃,不能伤害无辜的孩子。
“表达欲是要被克制的,共鸣是无用的,所以我没再和任何人讲过这一切。”
钱煜珩听不下去他滔滔不绝的自我否定了,把手搭在他手臂上,道:“不是的,您对自己太苛刻了。”
她还想说什么,被陈贤用力摇头打断。
“这是为人父母该负的责任、该受的谴责。”他说,“实在太难了……但被人用生命爱过的我,不可以笑这世界荒唐。”
陈贤看了看车窗外,很快又转回头,重整旗鼓道:“消沉过后,我又开始想办法,一关一关地过。孩子到一定年龄,主观意愿就会纳入考量因素了,她愿意跟我,问题就解决了一层。那么就剩要搞定跟我落户的问题。
“我为了办手续回了国,可又面临了更多麻烦——我有辩解不清的犯罪记录。”
“犯罪记录?”钱煜珩不解地问。
陈贤点点头:“回国之后,无数的事情追过来。先是我那个车的问题——当时弃置在路边,被人套了牌。但这不算什么,更扯淡的是,在我失联的这几年,我爸居然告我遗弃。
“他老人家吃喝不愁,只是不爽我不给钱养他,最后走了个民事程序,要求我给付赡养费。”
“欸等一下,您说您父母很早就离了婚,您不是跟了母亲吗?”钱煜珩边把眼镜推正边理逻辑。
“对,是不是让人哭笑不得?”陈贤看了看她,又转回头去,“父母要求子女提供赡养义务其实是有前提的,就是没有儿女这笔钱,他们无法维持正常的生活水平。我爸可不差钱,只是他的钱都给了他后来的家庭。
“总没有道理让我去负担他们的挥霍吧?我当时请了位律师,他帮我分析说,如果老头儿从未尽到养育的义务,我可以提出证明,请求法院减轻或免除赡养义务,一劳永逸。”
“嗯……”钱煜珩略带犹豫地问:“所以您成功了吗?”
“可能因为我有了孩子吧,我有时候会思考自己和父母的关系。”陈贤平视着前方,答非所问。他微微摇了摇头,自嘲一样地咧了一下嘴角,道:“我去见了见我爸。”
“可能是因为我爸老了?再见到他那时,我那么多年对他的恨,就好像搞错了对象一样……”
钱煜珩有些困惑,迷茫地听下去。
“他变得……沉默又温和,让我想起了我姥爷。”他说。
陈贤眼前浮现起那个午后,头发稀疏花白的父亲打开门看见是他,惊喜又忧愁的复杂表情在那有着深深川字纹和木偶纹的脸上浮现,显得那么不协调。
父亲点了下头,说了句“进来吧”,便转过身往会客厅走了。
陈贤本想速战速决的,可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不自觉地就跟着他走过了玄关。
“他也没有坚持他的主张,只是要求我满足他的精神需求。”陈贤轻飘飘道:“……非常非常简单的需求。”
“是什么?”钱煜珩问。
“要接他电话。”陈贤简短回答。
钱煜珩重复:“接电话?……”
“嗯。后来我让律师先走了。我爸给我讲他怎么送走了第二任妻子、怎么关了公司,还讲起我小时候的事……
“怎么说呢?我本来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但那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对于岁月不饶人的怜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强硬、傲慢、咄咄逼人,可现在就变成了一个无奈又无能的老头儿。
“拜这场闹剧所赐,我知道了那个后妈生病花了他多少钱、知道了我后来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关系也不怎么好。
“哦……”陈贤错目低叹,纠正道:“我们的,弟弟。”
钱煜珩眨眨眼睛,没有打断他的话和后面简短的沉默。
陈贤继续道:“我爸他始终没有说什么忏悔的话,他只是说大儿子回来看他了,好啊、好啊……我想起在护理院那天我妈也是这样,真稀奇,他们好像突然很欢迎我回到他们身边……这种迟到的亲情,感觉可太虚幻了。”他说着嗤笑了下,“直到我走出他家门,突然被变回一个人的落寞袭击,然后想起每次孩子向我跑来时,我心里的那种感觉……”
“我就想到,其实是不是我出生的时候,父母也曾这样欢喜我来呢?”
“失而复得也同样欢喜。”钱煜珩附和。
陈贤不置可否,叹了口气。
“可这些就让我显得很荒谬。以前他曾很不满我对待原生家庭的态度,说我仅是自欺欺人地说忘了,一味地逃避。确实啊,我僵持着干嘛呢?何苦骗自己呢?我就是恨得牙痒痒,连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心都有,却装作无事。其实是怕,怕去面对。到头来发现我耿耿于怀那么多年,在父母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我多想报复他们啊,但那正说明我渴望他们的认可和爱。那时候我才理解了他的劝慰,怎么都是输,这种关系里,根本不存在赢的可能。”
钱煜珩听着想到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其实也一样,这些年联系越来越少了,也是憋着一股气。
传统又强势的父母不是没用过“孝就是顺”的思想教育她,可越是压迫,她就越渴望自由。到这个岁数了,埋怨和逆反都还有点,可在外碰壁了却又会想躲回去妥协。说白了其实精神上离不开、其实是不甘心、其实也是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和认可,这时常让钱煜珩总觉得自己像个巨婴。
她看了看陈贤,他还在继续讲话:
“其实亲耳听到那些,就像是把伤口的结痂抠开涂药,那种酸楚提醒了我经历过面前这至亲之人带来的残忍……但又不可或缺,它切实安抚了我——如果我没有听过这些话,我一定会遗憾,会愤恨终生。”
陈贤脸上挂了些释然的表情,随后又抬起眉头:“听我爸又提起他妈临死前的遗愿,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任何发生,都有其价值。可我却把他的故事,硬生生改编进了自己的人生剧本里。”
“……什么意思?”钱煜珩实在听不懂了,出言打断。
陈贤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噢抱歉,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妈妈,是我爸的再婚对象。”
钱煜珩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突然睁大了眼,恍然大悟道:“所以……才说是哥哥?”
“只是托辞吧。”陈贤摇了摇头,继续道:“他妈妈去世前,曾托我爸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联系他。但他当时病了,我怕听到这些会刺激到他。”
“师兄和他妈妈的关系也不好吗?”钱煜珩问。
“单方面的抛弃关系吧,应该离婚后也没尽过什么做母亲的责任,和我爸一个套路。”
钱煜珩沉默地听着,低了低头。
“……但我好后悔啊,没能让他和他妈妈再说说话。”陈贤叹了口气,“他说他都原谅了,但不能释怀。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我没有阻挠,是不是,他就能释怀了呢?
“他妈妈一早就知道自己有癌症家族史。用我爸的话说,他是被骗了,但自愿被骗。物质和情感,他们各取所需。
“都不是什么好人。”陈贤摇头,“我也不是。”
“他经历一切的时候,比我还小啊,我却把他视为罪恶的同谋。我们经历过同样的童年创伤,可他为什么还能对人好?为什么对生活还有兴趣?他是怎么承受住亲人离去?他是怎么只身到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他是怎么容忍我、原谅我一次次地,将他置于更绝望痛苦的境地……”
“别这样说,陈贤哥,师兄没有怪过你。”钱煜珩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可我……”陈贤完全听不进去她的安慰,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情,“我真的,卑鄙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