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桑间濮上》松风如在弦

28、琴瑟在御

　　李府的院落很大，敖丙整日被哪吒带着在府里四处游逛玩耍，就这样悠闲惬意，一连住了好些天。

　　他对这个家也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每日五更，管家和婆子们便会起来洒扫院子，然后李靖会起床习武练功，日日不辍。有时候殷夫人也与他同练，有时候却没有，哪吒说那是爹爹宠着娘亲，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便不叫醒她。

　　他也知道了家中原先并没有这么多池塘水景，打哪吒出生后，魔气时常发作，殃及园舍，为了随时救火，才挖了许多水道出来。不过，如今既已用不上，便都成为纯粹的景致了。

　　他也看到了哪吒小时候画的画，布帛和墨迹都有些褪色，但上面的笔触还十分鲜活，使他想象出一个小小男孩挥毫创作的稚嫩模样。哪吒笔下的自己和海夜叉，个个张牙舞爪，着实说不清谁看起来更像妖怪，不过敖丙这次没讲大实话，只笑道，画得真有趣。

　　这日两人玩到临近晌午，哪吒说先去厨房看看，敖丙便独自沿着石阶溜达。从哪吒的卧房出来，走下一段坡，便是凉亭，从那里能眺望整座花园。敖丙信步漫游，来到了花园旁边，发现前面一座小阁敞开着门，他好奇往里看去，发现竟是一间琴室。

　　敖丙打小在龙宫也学习过琴艺，许久未练过了，不免技痒，迈过门槛走进室内，见一把古琴用布匹包裹着放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取下来打开，手指拂过琴身，忽然触到了一处蜿蜒的疤痕。

　　仔细瞧去，原来这琴曾经被弄坏过，桐木的琴面上有一道裂缝，显然是受到摔砸所致，但之后又被人用心地修补粘合过，方才呈现出如今的模样。敖丙将它轻放到琴案之上，又调了调琴弦，指尖一拨。

　　铿——

　　清越中带着一丝颤音，悠悠然在空气中传开去。那道裂痕虽然改变了琴腔的震动，新成的音色却别有一番韵味。敖丙不由微微一笑，沉下心来，将双手放在琴弦上，随性弹拨起来。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李府的管家正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一副侧耳聆听，不忍打扰的样子。

　　敖丙连忙起身：“抱歉！晚生一时忘形，卖弄了……”

　　“哎呀，您客气！这琴好些年没人弹过啦，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管家边笑边走进来，“方才想着要把这里也清扫一番，故而开着门窗。”

　　“阿伯，这个家里哪位是爱琴之人呀？我来这些日子，为何从不曾听见有人弹奏？”敖丙望着那尾修补过的琴，心知其中定然有些故事。果然，管家的脸色变得怀念起来。

　　“听说夫人做姑娘时，曾学过一阵子，老爷当年迎娶夫人，也是为了让她散心宜情，特意建了这琴室，还寻了把好琴赠与夫人。”他一边掸着门窗一边说，“不过想必您也看得出来，夫人志不在闺阁，比起这些风雅之物，更爱耍刀弄棒。哪吒少爷年幼时，有次脾气发作，不慎将这琴砸坏了，虽然夫人并未介意，但三少爷倒是一直记挂着，后来大了些，便偷偷把它修补起来……”

　　想不到背后竟有如此曲折。敖丙听得出神，那管家停下手里的活儿，又笑嘻嘻道：

　　“夫人从前念叨着，说家里三位公子个个修仙习武，竟没人能传承这些文房之艺，这下好了，往后您入了府，这座琴室便能物尽其用——”

　　一番话说得敖丙赧然，也不知如何回答，含羞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开。刚冲进花园中，就与哪吒撞了个满怀。

　　“怎么跑得这样急，小爷才去没一会儿就想得慌了？”哪吒笑着看他，“方才我听到琴声了，是你弹的吧？真好听。”

　　敖丙不语，一转身闪进旁边的拱廊，哪吒也跟过去，叹道，“在龙宫时就看见你书斋里摆着琴，可惜我只会拿树叶子吹口哨，这方面倒是我输了。”

　　敖丙心想，这家伙平日里嘴不饶人，怎么会如此轻易甘拜下风？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见哪吒又说：“咱俩一俗一雅，也算是相得益彰，待过年时举家团圆，你露一手，免得我那两个哥哥老笑话我琴棋书画样样稀松。”

　　敖丙失笑，“我是我，你是你，怎么我露了脸，倒算在你头上了。”

　　“当然算了！你跟我可是——”

　　哪吒的嘴巴猛然被捂上，敖丙小声道：“别嚷，叫人听见了笑话。”

　　看着他脸颊上淡淡的红晕，哪吒住了口，心头却是软绵绵的。两人凭栏而望，冬日里，园中的树叶已差不多落尽了，水池也结了冰，这番肃杀之景却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反而让人愈发期盼即将到来的岁末。

　　“也不知父王他们几时能来。”海夜叉已经带着信件出发了，但龙王真的会亲临陈塘关么？敖丙并无全然的把握。

　　万一，父王不赞成他与哪吒——

　　“早来晚来，总是会来的。”哪吒倒是没太过担忧，“反而是我大哥和师父，也不知在哪里拖延了……”按说金吒与太乙真人会合，应当很快就能赶回家中的。

　　“对了，你方才去厨房做什么？”

　　“给你带了点好吃的。”哪吒把两只手藏在背后，神秘兮兮鼓捣了一番，然后才伸到敖丙面前。敖丙低头望着他一左一右攥得紧紧的两只拳头，又看哪吒脸上浮现出再熟悉不过的坏笑，就知道又有圈套等着自己。

　　“到底是什么啊？”

　　哪吒却不答，只是努努嘴。敖丙无奈，只得从两个拳头里随便点了一个，哪吒笑意立刻加深，将那只手摊开，空空如也。

　　敖丙又去掰少年的另一只手，结果发现也是空的。刚想皱眉发话，哪吒扭过身从腰后取下一个小布包：“嘿嘿，在这儿呢~”

　　“那你还让我猜什么拳？”

　　“这叫做兵不厌诈。”

　　敖丙拿手刀劈他，哪吒也不躲，从布包里飞快地掏出什么东西塞在他唇间。舌尖一甜，原来是一小块软软的饴糖，他咬了一下，牙齿就给粘住了。

　　“唔唔……”小龙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含混的声音，也不知是赞赏还是抱怨。哪吒的眼睛笑成月牙，自己也拿了一块丢进嘴里。

　　哪吒总是这样——敖丙想到，或许他并不是刻意为之，但就是这些日常的小小花样，让每一件令人愉悦的小事都增添了更多的趣味，让敖丙意识到眼前这个捣蛋鬼的一切小心思，都只为了自己而存在——这比起玩笑和礼物本身，更加让他欢喜。

　　***

　　眨眼进入腊月，一场大雪过后，家中便开始装饰起来，预备祭祖过年的诸多事宜。敖丙偶尔会坐在墙头上，远远地看着陈塘关纵横起伏的街巷，感受着逐渐浓厚的年味儿，心中仿佛有只小鸟，充满希望地扑腾着。

　　哪吒见他这样，却有些过意不去。

　　“敖丙。”

　　他一转脸，黑发少年已来到他身边，也在墙头坐下来，沉吟了片刻才说：“你一定很想出门逛逛吧？总待在家里也怪无聊的，小爷陪你出去走走。”

　　敖丙当然希望能去看看陈塘关的更多地方，毕竟哪吒是在这里长大的，可他也不想因此让哪吒再一次饱受外人的冷眼，于是摇了摇头。“哪吒，你不必为了让我高兴，就勉强自己。你若是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

　　“这话要原封不动还给你才对。”哪吒故作轻松。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即都笑了。

　　“好吧，那我们一起出门！”敖丙戴上斗篷，率先做出决定。“不管遇到什么，咱俩一块面对就是了。”

　　说走就走，他们跟家里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李府，沿着大街一路朝九湾河的方向走去。这一回比起上次刚进城时，气氛倒是没有那么压抑了，虽然百姓们依旧对他们敬而远之，但或许是见哪吒回来这么多天无事发生，人们的议论也变少了些，再加上大家都忙忙碌碌地准备过年，正好冲淡了对他们的关注。

　　敖丙不去管旁人的眼光，只是拉着哪吒这里瞅瞅，那里瞧瞧，还叫哪吒给自己讲解人间的年俗，渐渐的，哪吒也忘却了那些不愉快，尽职尽责地给敖丙当起了向导。

　　碰到街角有卖糖葫芦的，敖丙说想要，哪吒不假思索过去给他买，到了小摊前面才注意到那摊主吓得直往后缩。哪吒心情好，也不在意，便把钱币放下，径自取了两支，笑道：“不用找了。”

　　两人边吃边走，杂糅的食物香气和炊烟味道，似乎让这里变得不那么冷漠了。哪吒正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宽容，敖丙却靠近了他，小声道：“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说话间，哪吒余光也扫到有身影远远在后方一闪又不见了。

　　“是人还是妖？你能感觉到吗？”

　　“不像妖族，但气息有点奇怪……”敖丙似乎说不出的困惑。“我们小心些，先不要往家去，看看情况再说。”

　　哪吒点头，他们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来到了九湾河边。河面上已经封冻，白茫茫的，空旷无人。哪吒站定了，便朗声叫道：“出来吧！”

　　然而对方的回应却出乎他意料。

　　“嗖”的一声，一块石头径直向他砸来。哪吒一歪头躲过，冷笑道：“你们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妖怪，去死吧！”

　　伴随着一阵叫喊，枯黄的草丛后面又掷出了更多的大小石子，不光是冲着他，竟是连同敖丙一起砸的。虽然这种程度的攻击实在太过孱弱，小龙轻轻一跃就闪开了，可哪吒却被挑衅得心头火起。

　　“你们有完没完！”他一下子就飞过去，破开荒草，从中揪起了领头者的领子。“你们讨厌我也就罢了，他哪里惹到你们了？再给我砸一下试试！”

　　被抓住的是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旁边跟着的几个小些，也都是半大孩子，见哪吒抓了他们老大，这几个少年非但没逃跑，反倒更加义愤填膺，竟一齐拿着棍棒朝他打过来，嘴里喊着“魔头！”“滚出陈塘关！”

　　哪吒正要反击，敖丙冲过来一把将他拉开：“等一等！有些蹊跷。”

　　此时为首一人的棍子正好打过来，敖丙闪身直接到了对方背后，抬手刷地一揭，就从对方的后背揭下什么东西，那男孩立刻像睡着一样瘫倒在地。

　　“这是……傀儡符？！”

　　哪吒惊讶地看着敖丙手中写着咒文的黄纸。他听师父讲过这东西，但还是头一回看见。敖丙点点头，“恐怕是有人在操纵他们几个，故意来激怒你，为的就是让你对普通人出手，好叫陈塘关百姓更加恨你。”

　　哪吒胸中一寒。是谁这样阴险——

　　“先把他们几个身上的符纸都摘下来再说！”

　　事不宜迟，两人即刻行动，很快那几个少年便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敖丙认出领头的正是之前进城时他们遇见过的那个。哪吒蹲下身把他拍醒，那少年起初茫然地揉着额头，一抬眼看见哪吒正板着脸盯着自己，吓得大叫起来。

　　“我、我怎么会在这？你要干什么！？”

　　“明明是你自己跟着我们走到这来的，还朝我扔石头。”哪吒晃了晃手里的傀儡符，耐着性子道：“阿丑，你后背上叫人贴了这东西，是谁干的？你还记得是怎么中招的吗？”

　　阿丑将信将疑，见哪吒表情严肃得吓人，只好老实摇了摇头。

　　看来从他们身上是得不到什么线索了。哪吒失望地啧了一声，站起来就准备招呼敖丙离开，却看见敖丙走到了阿丑身旁，吓得对方一个激灵。

　　“你不用怕，”敖丙认真地说，“方才你们中了傀儡符，被人驱使着来攻击我和哪吒，我们已经帮你们解开了。哪吒不是妖怪，他也不会伤害你们，你们不应该那样骂他。”

　　阿丑满头不解，“你是谁啊？”

　　“我是——”敖丙想起不能暴露身份，思忖片刻，便说，“我是外乡来的，和哪吒在一起很久了。他从前无法控制身上的魔气，并不是故意作怪，如今不一样了，你瞧，我天天跟着他，不是一点事儿也没有吗？”

　　“别跟他们废话了，反正他们也不信。”哪吒有些不自在，“咱们走吧。”

　　敖丙却锲而不舍。

　　“我可是很厉害的，”他朝阿丑善意地微笑着，又在手上化出自己的盘龙冰锤，在对方的目瞪口呆中站起来，“你们放心，就算哪吒发脾气，我也保管能治住他的……所以你们也不要再用旧眼光看待他了，好吗？”

　　哪吒哭笑不得，敖丙的语气就好像在跟人耐心解释自家的小狗不会咬人一样。他儿时被同龄人孤立，早就放弃了与这些人沟通，但敖丙却一直试图为他辩白，这让他又是尴尬又是感动。

　　“既然不知这傀儡符是谁贴的，你们回去时也要当心些，别再着了坏人的道。”小龙丝毫不在意人类们的微妙脸色，只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便走过来拉着哪吒。“咱们去冰上玩吧！”

　　“都依你。”哪吒溺爱地握了握他的指尖。正打算往河面上去，身后却传来那个阿丑的声音：“喂！那里的冰不结实！”

　　两人都是一愣。原本以为会就此作别，想不到竟然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提醒，敖丙心下一喜，知道这些男孩子虽存有偏见，却也不是什么坏人，于是扭头笑道：“多谢了。”

　　说罢，挥动另一手的冰锤，霎时间整个河面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冰层迅速向远方延展，将九湾河变成了牢固的银白缎带。阿丑和几个跟班都瞪大了眼睛，发出“哇”的惊叹。

　　哪吒跟在敖丙身后上了冰，走出几步，又回过身：“你们来吗？”